第24章 担盐
地震刚过大饥荒接锺而至,整个村子里满目苍夷,幸存的人因没有粮吃,不得不托儿带女外出讨生活。那时候有个谣传,到关中收麦子的麦客子讲,关中平原沃野千里,家家户户有粮吃。因此逃难的人茫然无措之际,纷纷前往关中讨生活。
母亲确实有先见之明,早早地给两个姐姐说了婆家,换了几升麦子就把人嫁了,我的两个弟弟也外出谋生了,如今遇到大灾之年能给家里省下不少口粮。家里的两孔老窑清理了坍塌的黄土,修修补补还能遮风挡雨,我砍了几根椽立起来将刚修补过的地方,垫上木板顶个立柱,就这样母亲和孩子凑合着能住。母亲的脸色从未好过,我能感觉到失去胖妞,她比我的心里还痛苦。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今年的夏粮几乎绝收,离秋收的日子还远,如今遭了灾又是年谨,家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我若一直呆在家里,恐怕吃了上顿就没下顿了。
驮队自始至终都没有要启动的消息,我一担一担往地里挑着大粪。突然,灵机一动先前我随驮队在定边装盐时看到附近的老百姓,闲的时候一担一担往家里挑盐,攒够一定数量就卖给贩盐的大商户。过了仲夏就是秋收,到了腌菜的季节,食盐奇缺。作为一个走南闯北的脚户,多年的赶脚经验让我嗅到了难得的商机。
说干就干,我听父亲讲过桑木的韧性顶好,最适合做扁担。从老桑树上砍下一根端正粗壮的树枝,去皮、烧火,然后用刨子一遍又一遍地刨,最后出落成一根精致的扁担。在扁担的两头分别打上孔,装上赶集买来的一副水担钩,放在肩上试试感觉不错,得心应手。再进山里割些细长的荆条回来,编两个结实的大笼,垫上浸过油的牛皮纸。我外出谋生的行头配备齐全了。
母亲这些天看见我在收拾出门的行头,忙不失时机地为我缝补了旧衣,预备了一些干粮。
一天早晨,为了不打扰年幼的孩子,我悄悄地起床准备出门。我没有用那个发黑又发黄的褡裢,用油纸将干粮包起来直接放到笼里面挑着,这样身上的负重会轻一些。扁担的一头挑着干粮,一头挑着水壶,我就要出发了。突然,母亲推开了屋门,说:“要出门就赶紧走吧!”我“嗯”了一声头也没回,走了出去。我不想看到她那既希望我走,又希望我留在身边,矛盾悲催的表情。儿大不由母,她从不问我干什么去?似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他所希冀的那样。
万事开头难,出了门自我感觉良好,边走边哼着拿手的几句花儿。新做的扁担还没风干,挑在肩上越走越沉,还好我是空挑子出门并不沉,越走越得意。
偶尔,碰见个熟人跟我打招呼,“占圈,今儿要买大件还挑着担子去赶集?”我心不在焉地应付一句,“嗯”头也不回地走了。过了一会儿又遇一熟人说:“占圈,去老丈人家还挑着担子?”我照样“嗯”了一声,继续赶路。说来很惭愧,我最怕别人问我干什么去?不敢如实相告,此去定边担盐有一千多里路,仅凭一条扁担两条腿,谁会信?或许只有在西游记里唐僧取经时,沙僧挑着担子一路走了十万八千里。现实之中要是有人知道了实情,会毫不犹豫地用嘲讽的语言,给人无情地泼一头冷水。
走着,走着,从白天走到黑夜,我也会犯困疲劳。幸运的话遇到个村子,靠在人家的麦草垛上,挡风避雨后背又不冷美美地睡一觉,心中很惬意,那得感谢上苍的眷顾。那年头旷野里的豺狼非常多,若是晚上独自一人千万不敢走山路,小心被狼攻击。后来就流传下一句话吓唬小孩的话“别乱跑,小心被狼叼走了!”真若是走到荒芜人烟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就找个避风的土坎,背靠着坎坎,然后在面前生起一堆火,方能休息。不过,时不时得保持头脑清醒,要添加木材别让火熄了。若是一旦熄了火,顷刻之间,那些在黑夜里眼睛泛着绿光的豺狼就把人围了。
每逢一个日出,我用防身的匕首在扁担上刻下一条道道,记下出门的时日。我好不容易走到定边,但那里的情景让人吃惊超乎想象,河州的驮队受大灾的影响大多已歇业了,可是这里的盐田依然人来车往非常繁忙,我不禁赞叹好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大矿上的盐田只接受大客户,就是花多少钱不卖给散户食盐,我一副扁担只能挑个一百来斤盐,看来没戏了。大矿上装盐的人太多,车马排着长长的队伍。我先前还见过,盐场干活的民工每天从卷起的裤腿上也能抠下一两盐,可是现在食盐变得紧缺又难买。我盘桓数日却无从下手,凭着自个多年赶脚的经验,找个人多的地方假装吃饭,或许能从当地人的手中搞到盐。
这些陕北口音的本地人,聚在一起说个荤段子,谝谝闲传,家长里短好生热闹。两三日时光即便混熟了,尽管我是外地口音,但这些陕北佬还是好客热情地接纳了我。打听到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先前政府对食盐的贩运管控并不严,农闲的时候每家每户都储存青盐,到了冬季盐田封冻价格高了再出手,能卖个好价钱,过年了给孩子添置新衣,改善生活。但这条生财之道被一个突发事件彻底打破,听说渭华起义失败的暴乱分子,逃窜到了南梁—清涧一带打起了游击。国民党中央政府严令各地加强食盐管控,处处设卡盘查就是为了打击游击队,让他们买不到食盐而困于一隅。政府专门派人搜查,清空了百姓家里私藏的食盐,如此一来,很明显我此次来定边担盐的目的要落空了。
正当我一筹莫展之际,无奈蹲在墙角生闷气。突然,一只大手沉重地拍在我的肩上,说:“后生,有甚难事,看我能帮你不?”我很感激地抬起头,看到一个头戴白羊肚手巾的老汉,正好奇地打量着我,又说:“一个大男人还有甚不好意思?”
在他不断地鼓励下,我站起身来说:“老爹,我从遥远的陇东来到这里,想担点盐回去讨个生活,谁知现在的食盐管得这么严,我这一趟白跑了,你说我心里能不生气吗?”
“多大个事?算个个㞗!走跟我走,天底下没有咱办不到的事?”我听到这话立即欢心鼓舞起身跟着他走。
“我在这看你好几天了,挑着担子定来找个营生的?现在的国民政府不作为而且瞎透了,老百姓贩点私盐,他们都不放过,挨家挨户地搜全部没收了,名为充公实际上都进了那帮狗腿子的腰包,太可恶了!”老汉边走边说。
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忙插话问:“老爹,你是做甚的?”
“后生,放心吧!我这把年纪了,一不偷二不抢,保准你满意!”老汉拍着胸脯说。我听过这话放心地跟他走。
到了老汉家,开门我们一起走进去,他忙招呼一句:“老婆姨,赶快做饭家里来客人了。”说话间,我被让进中间窑坐定,他转身钻进了另一孔窑里去。不一会儿,他一手拿粗瓷碗,一手提水壶,为我倒上一碗水。我整整两天没吃上饱饭了,权且喝口水充充饥,老汉转身又出去了。
屋外马上响起劈柴的声音,得空儿我才仔细地打量起这一户人家来。家里就三孔窑,都是石头箍的,在那个年代这样的人家并不多。窑内的陈设都是古董,看样子有些年头,也没啥特别之处。很快老汉抱着一捆柴火从外面进到院子里,忽然,一股劲风吹进窑里,我感觉很凉快。猛一抬头,看到一张糊墙的纸下面似乎隐藏着什么?我很好奇凑近了仔细看,一张白纸下面隐藏着两个长着络腮胡的人像,我见过无数的达官贵人,但画上的两个人我确实未曾见过。
就在这时,老汉走进窑里,我急忙回到座位上。进门便说:“后生,喝水,不要客气!”我端起碗象征性地喝一口,然后高举着碗示意没水了。老汉忙给我添了一碗水,转身就要出去。我叫住他用手指着墙上隐藏画像问:“老爹,这是谁的像,长得难看不说,而且不刮胡子。”
老汉一下子慌了神,伸手过来就要捂我嘴,凑近了说:“我的个亲亲哩,出了这个门千万别乱说,就当什么也没看见,我用白纸糊上了你也能看见,眼睛真亮清!”
“你家亲戚?还挺神秘的!我想知道,老爹,给我说说吗?”老汉如此诡异的解释让我更加好奇了,非得刨根问底不可?
“我哪儿有这样的亲戚?是两个外国人呀!叫什么名字我年纪大了,记不清楚了。这么给你解释吧!关中的渭华起义,听说了吧!失败后死了好多人,惨不忍睹。这次起义的革命党人深受这俩人影响,才组织起来闹革命的。”老汉显然很胆怯,先看看屋外没有人,才悄声细语地讲给我。
“这人太厉害?老爹,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还不是我的儿子说的,你儿子?在哪里?”我问得越来越带劲。
“后生,你莫急!待我装锅旱烟,咱坐下慢慢聊!”老汉出门去了。
当老汉再次返回时,我又在好奇地端详着那两幅画。他惊奇地问:“后生,你是干啥的?怎么对这个感兴趣?”
“我是个赶脚的,常年吆骡子东奔西走,养成这么个好奇的习惯,老爹,别多心了!”
“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你可别说我儿子在广州上军校,不知从哪儿弄来两张画拿回了家,我老婆觉得画的纸张不错索性就用来糊墙了。一日,我们这里的保长路过家门,要讨口水喝,没想到在屋里一眼就瞧见了这两张画,说是共产国际的领导,国民政府极不待见,还要追查画的来源。弄不好就以通匪的罪名,捉拿治罪。当时把我吓得不轻,保长走后我赶紧拿张白纸将画遮挡起来,但依然逃不过你的眼睛。我也想把画撕了,但又一想,这么重要的东西,儿子回来找不见怎么办?因此,才把画保留着。”
老汉话音刚落,一伸手罩在外面的白纸瞬间落下。我没想到这里还暗藏玄机,并未糊实了,好奇心的驱使,我赶紧凑上去看,这两人分别是马克思和恩格斯。
“后生,你年轻见多识广,你来说说,这俩毛胡子咋就这么厉害呀?”老汉由衷地感叹道。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要是解放人类的真理,全世界人民都会拥护。”
我们正在仔细地看画,讨论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推门进来,说:“爹,饭好了准备吃饭!你们怎么在看毛胡子画像,不怕…”
“小孩子别乱说,赶快端饭吧!我们都饿了!”
小姑娘应声出去了,老汉忙介绍说:“这是我家女子,儿子一年四季都不着家,白养了个儿。”
饭端上来了,朱红的盘子里面放着两个粗瓷大碗,盛满了黄灿灿的粟米饭,香气扑鼻,用筷子搅动起来感觉特粘稠。还有两碟菜,一碟水萝卜,另一碟凉拌萝卜叶。我好些日子没有吃上热腾腾的饭菜了,粟米饭就着萝卜菜,非常爽口下饭,胜过人间的一切美味。
吃罢饭,碗筷还未及收拾,老汉拉起我来到他家屋后,两镢头挖出一个土坑,里面露出一个麻线口袋,一把扯上来打开,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食盐。谁也没说话,我们相视而笑。
老汉将我的两只大笼各装一半食盐,用牛皮纸包好。我心想又不是不付你钱,装得少未免太小气。他看我不解其意傻站着,忙说:“这都是我偷藏的盐,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不然麻烦就大了。进出盐田的道路都有官兵设卡搜查,你不能让人瞧出来担的是盐,否则盐被没收了,人还得受罚。装一半盐,上面倒些荞麦,只要不称重量,谁也瞧不出个端倪。”
我的心头为之一怔,感谢老汉多方替我着想。当我付钱时,他坚绝不收,最后只收了荞麦的钱。叮嘱我下次再来,我千恩万谢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