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占圈
我叫占圈,村里的人都叫我岁娃,原因是我都十五岁了,个头一点也没长又瘦又岁。我的父亲叫什么名字已不重要,因为我压根儿就没听人喊过他的名字,只是听见村里人都喊他“老脚户”。此言不虚,父亲什么时候吆骡子走江湖的,我已记不清了,自我出生就没见过他在家里超过三天,即使族中死了长辈,头天回来吊孝出殡,埋完人就急匆匆地离开了。过年了本想父亲该回来多呆几天,但东家那一大群骡子离不开他,为了多挣几块钱,逢年过节也不着家。
只到有一年白露前后,父亲在舅父和两个乡党的护送下早早地回了家。我们兄妹几个见父亲回来,按照往常的惯例总以为有好吃的点心和肉食。但这次父亲的确回来了,可什么也没带?看到我们围过来,只是裂开嘴机械地笑笑。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蔫了,面色蜡黄,身形消瘦,似乎经历了不为人知的事情。
父亲的脾气很倔犟,只要他在家母亲稍微提及兄弟姐妹们谁犯的错,或不上进的事,准能得到一顿暴揍。在他的人生经历里都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当然相信棍棒出孝子,不打不成器。怯于父亲严酷无情的教导方式,我们见了他就如老鼠见了猫,望而生畏。如今,看着他患了病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样子,早已没了当年的威风,像只病猫挺可怜的。
母亲招呼陪同父亲回来的人吃碗热汤面,家里有客人我们从来不敢露面,但肚子饿只能躲在远处偷看,希望能剩下一点汤汤水水,让我们一饱口福。
客人差不多吃完饭要走了,我们还在院子外面偷窥。突然,母亲走上前一把拽着我往厨房走,其他的弟妹也闻风跟来,却被母亲挡在了外面。一进门,一碗热乎乎的汤面便递到了手里,母亲说:“赶紧吃吧,孩子!”
母亲的这一举动让我受宠若惊,但看到兄弟姐妹们都在饿肚子,我怎能吃独食呢?于是懂事地说:“娘,我不饿,让弟妹们吃吧!”
母亲激动地将我拥入怀中,抽泣着说:“真是娘的好孩子,放心吃吧!以后吃娘做的饭少了,但要凭自己的双手吃饭。”母亲还要说什么?但舅父喊她收拾碗筷,就出去了。
舅父同母亲一起端着盘子,送碗筷回来,看到正在吃饭的我,仔细端详了一眼说:“孩子赶快吃吧!过会儿就跟我走。”我正津津有味地吃着平生份量最足的一碗汤面,压根儿就没搭理他。
“这娃太小,身体又瘦,唉!可是眼下没办法呀?”
“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呀!心疼我可怜的儿呀!这么小就要出外挣钱了。”就在他们絮叨的时候,我唏哩呼啦吃完了一碗饭,顿时感觉全身有了力气,能挖一亩田,能扛一袋粮。
父亲吃过汤面后,有气无力地躺在家中唯一值钱的那张躺椅上,从此除了在床上,便与这躺椅相依相伴了。
对于父亲的病情,母亲只字不提,嘴上却说:“你爸没事,别打扰,让他多休息!”
后来,我走后听弟妹们说母亲也患上了暴脾气,除了侍候父亲吃饭外,便是无休止地呵斥兄弟姐妹们下地干活,上山放羊。
那天,我刚放下碗筷,就接过了父亲那个洗得发白的大挎包,里面塞满了窝窝头和半袋干炒面,母亲同弟妹们目送我随舅父离开。那一刻,我志高气扬,如同吃上了皇粮一样自豪,于是昂首阔步,仰天大笑出门去。
心头的欢喜刚过,一下子就迷茫了,我将要去哪里干什么?一概不知也没机会问,因为我始终一路小跑还是跟不上舅父大步流星的步伐,真担心他走得太快,把我给撂下了。
我们从董志塬北边一路向西越过一道道山梁、沟壑来到彭阳、龙德地界,听说这里是个土匪窝,固原和西吉的土匪猖獗的狠。不论哪里的驮队来到这里都十分小心,一般是白天赶路,晚上要么住店休息,要么野地里露营,但无人敢冒险行进。
后来据舅父讲之所以来这里追赶驮队,是因为驮队在这一带停留的时间最长。他凭借多年的赶脚经验算准时间,驮队若是不出意外早就该到了。他仔细地辨认着脚户们为了以后指引方向留下的各种标记,准确地判断出驮队已过此地,我们又是一路小跑向着宁强、广元的方向追赶而去。
舅父边走边察看路边留下的一坨坨骡子粪,只要粪是湿的还软乎着,说明我们快要追上驮队了。这一路奔跑两天两夜几乎没合眼休息,我生来第一次走这么长的路,整个身体像散了架一样,腰酸背疼。脚上也磨出了好几个大水泡,每走一步扎心地疼,可是舅父依然没有要停歇迹象。
看着我无精打彩,有气无力的样子,或许刮一阵风就能将我吹倒,实在没办法才放慢了脚步,等我走近了拿出些口袋里的干炒面,在有露水的树叶上用手捏成条条,然后看着我一口一口地咀嚼下咽。
在我艰难下咽的时候,舅父语重心长地说:“娃,吃不了眼前这点苦,往后在驮队里就没有立锥之地,还怎么混口饭吃?我和你父亲也是在你这般大的时候,就跟着驮队走南闯北了,风里来雨里去,挣钱养家糊口,才免强养活了你们兄弟姐妹几个。可如今你爸生病了,不能再挣钱,全家人都眼睁睁地看着你,翘首期盼你能接过父亲肩上的千斤重担。”
在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地,我无言以对,舅父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至理名言,只能颔首默认。
我们一刻也不敢停留,星夜兼程紧急赶路,终于在剑阁小镇追上舅父所在的驮队。
当天夜里,我被带到头人面前,可是人家压根儿就没正眼瞧,只是呼噜噜…呼噜噜…地吸着水烟。舅父看这情形不太对头,急忙上前帮人家拿烟袋,点火,等头人慢悠悠地吸完一锅烟,还未及舅父开口便摇摇头,说:“娃儿太小,太瘦了,一阵风都能吹倒!能吆个骡子?”
舅父一听这话,豆大的汗珠涔涔地从额头渗出,只见他闪电般地使出了绝活,一手按着头人的水烟锅子,另一只手拔出烟锅头,弹灰、装烟丝,然后恭恭敬敬地递到头人的面前说:“请您高抬贵手,收下吧!这是老脚户的儿子,他走了霉运病倒了,可是一大家子人还要生活呀!”说完扑通一声跪下了。
头人这才放下手中的水烟锅,抬起头,用手捋一捋他那花白的山羊胡子,用体恤的口吻问:“老脚户这病好不了吗?”
“我看难,关键是找不着病根儿,再说也没钱瞧病呀!”
“唉,老天不长眼呀!马帮又少了一个赶脚的老把式。”
头人扶起舅父,会意地点点头说:“一路追赶驮队,累了吧!赶紧回去歇息,明儿还要赶路呢”
我随舅父回到了脚户们聚集居住的大窝蓬,赶脚的营生非常劳累辛苦,脚户们卸下货物安顿好骡子倒头就睡着了。里面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味道很难闻,因为窝蓬的另一头就是马厩,骡子们正在拼命地吃草料,咀嚼的声音让人心里直咯噔。半夜里,值更的脚户还要给骡子添草料,只要喂饱了骡子,第二天脚力就好,上路更利飒,以期早点赶到交货的地方。
过道上横七竖八堆满了驮运的货物,我们如同瞎子摸象一样,用手探到空隙处才能抬腿跨过去,否则就有被绊倒的风险。好不容易摸到了最里边,有点空隙,舅父用手巴拉巴拉地上铺垫的稻草,脱掉上衣靠着墙的一侧睡下,他随即说:“挨着旁边的那个人睡,在我俩中间夜里不怕着凉。”
我疲惫的身体早就散架了,正要睡下却被舅父的大手推起来,说:“不能这样睡,上身不是还穿有汗衫吗?赶快脱掉上衣把头包起,不能让蚊虫在夜里把人糟践得鼻青脸仲,我们做脚户的很讲究脸面,记住了。不然的话走在大街上被人嗤之以鼻,那是要走霉运的。”
我按着他的话做了,浑然一体倒头睡下。这个时节广元的天气不怎么冷,睡在软绵绵的稻草上舒服极了。
这一晚,我睡得很沉,嘴角洋溢着浅浅的微笑,总感觉自己骑在骡子的背上走南闯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