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柿饼柿糠柿打墙
金秋时节,柿子熟红。
我扛着一架丈余高的梯子,到村北边自家一棵柿树上摘柿子。这棵柿树已是百岁树龄,是太爷爷在清朝末年栽种的。他树干壮硕,需两人合抱;树冠蓬黛如云,冠荫有半亩多;他长在一口椭圆形水井旁,吸井水之养,每年都有几百斤、上千斤柿子的收获;他结的柿子像扁圆的小灯笼,又像蜜饯的果脯,好看又好吃。
登着梯子攀上柿树的顶部,捡着朝向东南生长的柿子摘。这个方向结的柿子,因接受了较多阳光的哺育和滋润,长得既大又红,是率先争得品尝、最早奉献自己的柿子。站在摇晃的树枝上,一手抓住头顶的枝杈,一手将一簇三五个环拥着叶子的柿子拢进怀里,近里细细地观、轻轻地闻,果子表面一层薄薄的绒似的果蜡,依稀面对着少女般的自然红润,又仿佛是美眉在甜蜜地静思怀想。偶尔有几个柿子,早早地熟透了,面颊泛起胭脂红,腹内甜汁欲泄,引来乌鸦或麻雀啄食,此时显得落魄不堪。而那些尚显青涩迟熟的柿子,仍躲在柿树的背阴处、树裙的下摆处、躲在猪耳朵似的柿叶下面,悠然自得地享受着秋风的惬意与矜慢。
将树上红熟的柿子摘得两大箩筐,挑回家里,母亲挑出八成熟的柿子,留作家里煮食用,或送亲戚邻居;将尚硬些的柿子,留作“滥柿子”用(用温水泡着腌两至三天,即去涩可食);余下的柿子,用特制的“螃蟹刀”将皮削去,裸出柿子圆润丰脂的内瓤,即可制作柿饼:将柿子一个个削好,一行行摆在高粱杆帘子上,架在屋檐前,在温暖的阳光下晾晒风干。大约过了十天,削过皮的柿饼被风吹日晒成半干凝结状,就可以收起入缸。此时的柿饼尚不能食用,它还是苦涩难咽的原始味道。柿饼入缸,是柿饼变成可直接食用的成品食品的质变乳化过程,是制作柿饼的关键。在常温下,经过一个冬季,缸内的柿饼就乳化“出霜”了:每个柿饼都包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似的晶莹甜霜,舔一舔,满口的极致香甜,满口的腺水肆涌,尤其是刚出缸时的柿饼,那叫一个鲜、甜、美!好比刚出笼的馍馍一样,市场上很难买到这样鲜美的柿饼。
树上留着的柿子,还要陆陆续续地摘下来,不能等到完全成熟。对那些未及熟红的柿子,要把它们集中起来晒软,然后捣成酱,再把谷子的头层皮壳——谷糠揉进去,制成巴掌大小的“柿糠”,晒干后储存起来,作为一种食品原料;当哪一年粮食欠缺时,这“柿糠”就有了用武之地:把储存的“柿糠”碾成粉,与玉米面或红薯面搅和,捏成“糠窝窝”蒸煮,可以作早饭或晚饭的主食。一般年景,除非不得已,是不食用这种“糠”的。印象中,只有一次吃这种搅和粉做的糠窝窝,那还是七十年代初期,生产队粮食减产,到手的粮食大幅减少,无奈,将家中存放多年的柿糠拿出充填肚子,留下一个经久难忘的“柿糠”概念:那柿糠有一股淡淡的柿子甜味,略带涩气,食后涩肠刮肚——用现在时髦话讲,有利于清除肠道内的多余脂肪和沉垢。但在那油水分外珍贵的年代,哪儿有多余的脂膏需要这样刮除呢!
柿糠在荒年接济生活的食用价值,自古就被先人所识所用。早年我村流传一个故事:一户颇为盈实人家,种有几棵柿树,平时并不过多食用柿子及其附带食物,但每当收获柿子的季节到来,总要叮嘱家人将无人要的柿子拌上一些谷糠,捣成泥状,然后放进土坯模子里制成方形柿糠砖坯,几年下来,竟然攒了一垛。一天,主人请匠人将这些柿糠砖坯,蘸着柿糠泥,一起垒在房子里屋的隔间梁下,砌成整整一堵柿糠墙,在柿糠墙的外表,又抹上一层豆粉浆糊,看起来与一般土坯墙无异,一家人仍然在这间房子里生活着。忽一年,天旱无雨,赤地千里,饥民成群,饿殍遍野,野菜树皮都被挖光剥尽。这时,这家主人令人刨开那堵柿糠墙的一角,将一块块柿糠墙砖拿出,除了自家食用外,还将一部分柿糠磨成粉,做成柿糠粥,分给临近和路过的饥民,救济了许多人的生命。母亲告诉我,这个用柿糠救人的实实在在的感人故事,就出自我家祖上。它告诉人们,丰年不可奢费,饱食不忘饥荒,生活要站高望远,糠秕之物可能有大派场。
刘禹锡《咏红柿子》诗云:“晓连星影出,晚带日光悬。本因遗采掇,翻自保天年。”描写的是深秋时节柿子成熟时的妩媚景象,以及对遗落在柿树上的柿子拟人化想象,生动而隽永。时下,一棵棵柿树,仍然长在农家院里,长在村中街角,长在林中坡上,长在山谷岩旁。它是秋季里农村的一片片金色风光、一团团生命火焰、一帧帧碎片故事。他敦厚而优雅的身姿,像典藏的立体档案,演绎着一页页生动绵长的活剧,像人们记忆里的一方粗玉,时琢时亮,永不泯灭。只是,柿子柿糠已脱离了过去那种窘迫作用,成为人们记忆里的一片稀罕点心。
(2017年10月23日于栎风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