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的美感
有些话语充满力量，它们能唤醒我们；有些话语娓娓动人，对我们许下承诺；有些话语气势宏大，激起我们连绵的想象和回忆。安慰正是如此，它与我们童年时遭遇的各种琐碎的伤感以及死亡和哀悼等人间苦难有关，包括各种帮助、各种亲昵行为、各种充满关爱和理解的举动，等等。
安慰是脆弱不定的
了解并承认痛苦的话语只能减轻部分痛苦，人们真正希望获得的是不要独自承受这份痛苦。安慰是一种充满爱意的陪伴，即便它有时显得无能为力。
进行安慰的那一刻，可能谁都不知道情形会如何发展。有时，因为安慰者自己正身处不幸之中，一切变得更加不确定，比如身处逆境中的人试图抚慰痛苦的亲人时。但是，来自自身处境不明朗并心存忧虑的人的安慰，也许是最令人感动的，比如受难者之间的安慰、处境艰险者之间的安慰、绝望者之间的安慰……
安慰似乎于事无补
不过没有关系，因为安慰不是一种物质帮助，它不需要安慰者有力量或权力。即使我们觉得自己也脆弱无助，仍然可以安慰他人。安慰除了表现为具体的话语和举动，还可以是一种精神上的支持：一份陪伴、一份意愿、一份人性的分享。
古斯塔夫·蒂蓬[1]曾说：“在物质方面，我们只能给予他人我们所拥有的；在精神方面，我们还能给予他人我们所没有的……”[2]他的话凸显了，作为一种手段，安慰中的大部分力量是潜在难辨的，其中一部分属于精神层面，与生死观念或善恶的真谛相联系。这是安慰和鼓舞的另一个区别。鼓舞通常更单方面倚重物质，我们必须比对方更强大才能鼓舞他。安慰却非如此。
安慰是谨慎低调的
安慰者提建议时通常是轻声细语的，而非像注射强心针那样干脆利索。安慰者会很谨慎，因为他们并不明确对方内心所受伤害的程度，因此他们安慰的话语总是温柔而简单。
此外，能安慰人的不单单是话语，还有安慰者和被安慰者之间的联系和彼此的经历，及其与安慰时机等因素的有机结合。经过如此斟酌的话语才能发挥作用。这些话语应该简单、清晰，因为痛苦会妨碍被安慰者理解这些话语（不能对痛苦之人空谈人生）。安慰者还要心怀真诚，以同情的态度，低姿态地说出这些话语，因为安慰者在以亲情、爱情或友情的名义来进行安慰，而非凭借某种学识或经验来安慰并要求对方接受。
安慰是简单而慎重的
我们不应该在安慰这方面自信满满。安慰这门精巧的技能须有安慰者的温柔和被安慰者的接受才能发挥作用，而且双方都必须保持耐心和谦卑，也必须保持一定的观望心态，因为如果心怀执念，痛苦的一方会认定自己内心充满了愤怒或绝望，而提供援助和关爱的一方则确信对方的这份痛苦必须消除，那么安慰也就没有容身之地了。内心有缺口或裂痕的存在，安慰的光芒才能透入，况且其中还蕴藏不少非人力所能掌控的“神秘因素”。在这个迷雾般的情形中，安慰者会竭尽所能地安慰沉浸在悲伤之中的痛苦的一方，而这份悲伤有时强烈得令人心生畏惧，有时却微弱得出人意料。
安慰必须真诚
我们是否始终不能说那些自己不相信的安慰人的话语？未必如此。因为真诚和自己相信与否无关，关键是这些话语能否安抚人。安慰催生的是希望，让被安慰者不再相信他的悲伤和痛苦无药可治，并且开始考虑（仅是考虑）生活是否值得继续下去。安慰寻求重建一丝希望，无论这份希望多么渺茫，它都能缓解痛苦。希望是人在脆弱无助时的一种信心，那些在痛苦中徘徊的人无法凭借力量或权力来修复过去或构建未来，但希望可以给他们信心。
安慰中的真诚应该出自一种意愿，而非一种确信。因此，我们有时会跟垂死的人说他想听的话，诸如他会康复如初，再度焕发生机，不久后便能恢复往日的欢笑。这样做并无不妥，因为这是在向绝望的处境里注入爱，虽然我们不能替对方承受痛苦，但是我们可以尽量陪伴其左右。这不是谎言，而是一种强烈却无法实现的希望。安慰有时切实存在这类优美而带有悲剧性的时刻。
安慰发挥效用需要时间
有时，人们在数年后才会想起某个曾经安慰并令他们振作的话语或举动；有时，安慰的话语如同起到护佑作用的箴言，令人念念不忘。
我记得某位来访者说，我经常在与他们分别时在门口对他们说一些安慰的话语，这对他们而言是一种精神支持，仿佛一道可以战胜逆境的神奇的护身符，帮他们熬过了艰难的时期。我也注意到，这些安慰的话语中鲜有专业建议，通常是些平平无奇的鼓励人的话，谁都可以说。然而，合适的时机、简单而诚挚的态度，其效力已超出话语本身。
安慰的话语有四个发展阶段：
•说出来并被听见；
•经过思考和再思考；
•被安慰者不再有意识地回想它，但它能继续发挥修复和抚慰的作用；
•最终，它根植于被安慰者的记忆深处，藏在他们的回忆和精神支持的宝库中。它能够在被安慰者陷入困惑时证明生命值得度过，逆境可被克服。
安慰最初的效果有时微不足道
安慰似乎是种平淡的排遣，在一段时间里能有点效果。随后，那些悲哀和绝望的情绪慢慢“回归”，不可避免地会让被安慰者产生一种生无可恋的感觉。痛苦往往在负面情绪产生的初期便席卷了一切，安抚过后仍会卷土重来，这令人沮丧不已，所以安慰不该是一时的支持，而应是长期的陪伴。我们知道，被安慰者在第一时间常有不少人陪伴，之后往往就相当孤单了。其他人，尤其是那些第一时间给予安慰的人，渐渐开始遗忘被安慰者和他们的痛苦。这并不奇怪，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但是被安慰者对安慰的需要却并未消失。
哲学家安德烈·孔特-斯蓬维尔在他的精彩著述《论无法安慰之事》中写道[3]：“安慰的哲学，始终很有必要，却总是不尽如人意……”这句话可谓金玉良言。没有了安慰，痛苦会将人淹没；有了安慰，痛苦犹在，但不会占据上风，而会让人相信自己能够渡过难关。
安慰不是一种神奇的修复剂，它是射入黑暗的一丝光明，让我们隐约看到未来依旧模糊的轮廓，并意识到这个未来是可以接受并实现的，当下的黑暗是可以熬过去的，仅此而已。
春天两度为它戴满了鲜花
自从你离开人世，荒凉的原野，
历经两个冬天，失去了碧绿的裙裾，
历经两个春天，再度戴满了鲜花。
任何话语都无法平息痛苦，
理智或飞逝的时间，
也不能让泪水干涸。[4]
马勒布《达蒙阴影下》，1605年
[1]法国哲学家兼作家。——译者注
[2]Gustave Thibon, L'Ignorance étoilée, Fayard, 1974, p. 47.
[3]André Comte-Sponville, L'Inconsolable et autres impromptus, PUF,2018, p. 25.
[4]Malherbe, Poésies, Gallimard, 1971, p. 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