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悼的不幸
“就许多事物,人们都有可能找到安全之道,但由于死亡,人类住在一座不设围墙的城池里……[6]”这些话语出自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之口。他教授的并不是享乐的艺术,而是面对痛苦和死亡的艺术。当然,个体的死亡威胁着每个人,但这里谈论的是他人的死亡,以及有时能够安慰自身的方法。
活着即失去。保持长寿,也意味着我们通常会经历数场葬礼,看到亲友、熟人或名人纷纷离世。一生之中,诸多哀悼。这些痛苦、悲哀和绝望将我们的生命撕成两部分——在此之前和从此以后。这条裂痕也许可以被弥合,而且别人未必会看到,但对我们来说,它始终存在。
有些人去世的消息对我们来说几乎无关痛痒,比如同个楼层或街道的邻居去世了。死亡敲响了隔壁的门,但这一次它带走的不是我们。通过一些丧葬仪式,我们还可以获悉陌生人去世的消息。这些事情都很平常,但会令我们心有戚戚焉。
我们还会见证昔日的朋友或年轻时代的名人的去世。这类事件引起的悲哀会令人感觉到自己的苍老,但尚能克制。只不过,分散的记忆开始聚合成一段故事,我们渐渐地可以看到结局,这也愈发影响我们的规划。
我们还必须面对其他更让人痛苦的死亡,比如配偶、父母、祖父母或亲友的离世。每一次,我们的一部分人生都会坍塌、消失,一种脆弱的幻想被随之带走。这种幻想无关永恒,而是明知终将一死,仍旧希望让生命持续下去。
接下来是最为深重的悲痛:孩子的夭折。这是一股无法被设想的冲击。当哀悼的痛苦如此之深,当至亲至爱的人去世之时,虚无的诱惑如同一剂对悲痛的解药:“这像世界末日,可惜还不是世界末日。不过,如果是世界末日就好了,那我就无须睁开眼睛,人也不必再站起,心脏不必再次跳动……[7]”这种情况似乎毫无被安慰的可能,哀悼中的人在绝望的打击下变得伤心欲绝,并常常出于忠诚之心而希望保持这种状态。他们不能从痛苦中恢复过来,不再痛苦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一种背叛。
那该怎么办?对此,安慰应该是一项充满耐心的工程,将哀悼者从其悲伤中解放,让他们从痛苦中脱离。我们可以设想一种类似对病危患者的“临终关怀”式的安慰:只是陪伴在他们身边,通过各种消遣来减轻那些可以被减轻的痛苦,阻止最坏的情况发生,避免对方悲痛过度或寻短见,并希望出现转机。这种“临终关怀”式的安慰并非在逃避一项无法完成的任务,比如安慰孩子身患绝症或去世的父母。有时,对这些父母来说,注定会来临的死亡是一种更艰巨的考验,是一种痛苦、愤怒或不解的漫长而缓慢的爆发过程,以及一段同样漫长而缓慢的自我控制过程。
“特别是不要将其他孩子看作运气好的人,哪怕这个孩子骄蛮成性,甚至不是个好孩子。因为他们和其他孩子一样,对此没有任何责任。”对于这些极度脆弱的父母,我们只能提供陪伴和类似的安慰,绝不能把我们的看法强加给他们。安娜-杜芬妮·朱利安说,她有两个女儿,当时她正在其中一个的病床边。她知道她的孩子已时日无多。一位护士走近她,简单地说了一句话:“我在边上。”四个简简单单的字,甚至可以省掉不说。随后,这位护士待在她身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8]。
面对哀悼者,安慰的目的从来不是消除痛苦,而是令它变得可以承受,尽量使它不至于完全剥夺哀悼者对生的渴望。我们不对哀悼者说:“别哭”,而是说:“哭吧,哭出心底的所有眼泪,我在这里,陪着你。”
将痛苦转变为一份遗产
我的女儿谈起她的祖父(我的父亲)去世时告诉我,她永远无法被安慰,因为她不能理解当所爱的人离世时,安慰有何作用。她说:“每次大家提起他,我都泪涟涟的。”我试着向她解释,安慰和不再感到难过无关,重要的是,每次回忆起逝者时,我们不会再被封闭在这份痛苦之中。我们要接受他的离去,不纠缠也不逃避,继续生活下去;要掀开悲哀的帐幕,走向幸福的记忆,回忆逝者赠予的、传下的或遗留给大家的一切,将痛苦变为一种遗产。每一次,当我女儿和我谈起她深爱的祖父去世所留下的悲伤时,我看到了相互交织的哀伤和欢乐。她的祖父给她留下了无数幸福回忆,那正是他给她的余生留下的一笔财富。安慰永远不能消除痛苦,但能在痛苦上增添快乐和温情。
富有经验的治疗师在感到时机成熟时,会鼓励哀悼中的人长时间地谈论离世的人。我的同行兼朋友克里斯托夫·福雷的处理方式就相当出人意料。他的问题很奇怪:“您失去了谁?”[9]对方吓了一跳:“可是,您完全清楚,我已经告诉您了,是我的女儿(或丈夫、父亲等)!”福雷于是解释说:“这点我知道,但是,当我问‘谁’的时候,我是指这个人是谁?他或她的优点和缺点如何?你们之间的关系怎样?对的,请告诉我,您失去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语言表述的行为有助于情感和痛苦的进一步发泄,可以逐步使情绪安定。关于这点,后文会详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