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效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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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中无法避免的三件事

谈论幸福,通常不太容易。对不少人来说,这个话题有点多愁善感,甚至幼稚、可笑。有些人认为,追求幸福是那些条件优越的人的奢侈品,但我想说,事实并非如此。身为精神病医生,我在工作中会经常陪伴那些不幸的人,因此我坚信寻求幸福是一种聪明的生活策略。

当我教授积极心理学课程或做相关讲座时,为了解释人们需要幸福的原因,我经常这样开场:“我们将痛苦、衰老和死去。我们所爱的人也是如此,他们将痛苦、衰老和死去。这就是生活!”然后,我不说话了。接下来室内一片忐忑的静默,大家的内心独白是:“我们是不是上错课了?”

随后,我解释说:“生活就是这样,这一点不容置疑。不过幸运的是,生活不仅如此,因为生活也意味着幸福。所有快乐的时刻,都让我们轻松、安慰和欣喜,让我们明白虽然种种苦难、时间流逝以及终将到来的一死切实存在,但生命仍是美丽的。拥有生命是种恩赐,而经历人生则是种福气。”

幸福以其各种形式,帮助我们应对生活的艰辛。而人生中无法避免的三件事——痛苦、衰老和死亡,将人类组成一个“受难者团体”[1]

即使我们生活惬意、身体健康并生活在和平国度,这三件事也迟早会在人生路上出现,伴随而来的则是对安慰的需求……

安慰,是因为我们或许都会痛苦

在多数情况下,人们不会遭遇巨大的苦难。然而,各种小困难也会令人不知所措,因为它们似乎层出不穷,在当事人的眼里其严重性会变得不可名状。人们要么挺过去,要么想办法搬救兵,或者有时干脆借助一些治疗手段。但是,即使有外界的支持,这些小困难也常会有些“内部残留”,需要人们自己去承担、消化。

造成更多痛苦和不幸的是疾病和残疾。如果一个人就诊时听到医生说,他本人或他所爱的亲人得了病,而且这种病很严重、会致命,具有退化性且无药可治,那么他接下来会经历特殊而孤独的时刻。他走在街上,但感觉从此和遇到的路人不再相同,因为路人还是充满活力、无忧无虑的,而他已经属于将要死去或受苦的那类人。

如果一个人患上了严重的慢性病,其病情可能加重或者复发,让每次医学跟踪检查都变成某种生死竞猜游戏,那么他必须时刻想着放松一些、随意一些,不要每天都念叨病情,也不要每天都自我评估病情,更不要每天都和健康的人相比。而那些健康的人似乎不知道也不能体会自己有多幸运。

疾病也迫使人们和虚假的希望战斗,应付对康复的渴望以及因无法康复而产生的失望。如果病症会再度出现,或者医学检测证明疾病即使没有发作但也并没有消失,那么人们仍然需要在有生之年继续与其抗争和为其焦虑。有时,疾病会让某些身体功能丧失,时刻提醒病人自身体能的局限,并迫使其时刻克制自己,不要去和过去或他人比较。

综上所述,患病的人需要长期而持续的安慰。当某个事实明显到无法回避时,遗忘和否认都于事无补,我们必须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步发展一种“微安慰”文化,尽力培养“过好每一天”的简单哲学。也就是说,我们要集中精力应对困难的一天,而不是设想一口气应对十几个、上百个或全部痛苦或艰难的日子。人生中的让人感觉“瞬间即永恒”的时刻,往往是特别幸福或特别痛苦的。“过好每一天”,这既是一种行动的哲学,因为它让人专心做此时此地能做的事;也是一种希望的哲学,因为谁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出现转机。希望之所以具有安慰的作用,是因为它解放了我们的注意力,让我们不再总是挂念可能出现的麻烦,而专注于此时此刻的快乐。我不清楚是谁说了这样一句格言:“认真过好每一刻,日子自然就会变好。”这句话和本书的观点不谋而合——专注当下,相信未来。

黎明的慰藉

得过重病的人都知道深夜是何等煎熬。在夜里,各种诊疗活动和人员来往都会减少或中断,痛楚和忧虑会占据心神。而且,重病者并非总有勇气求助,如果独自在家,更没有人能给予他们支持了。于是,他们等待黎明,直到看到拂晓才松口气,因为黎明带来了各种“微安慰”:形形色色的人出现了、诊疗活动开始了、人们相互微笑并简单地交谈。我记得有位住院的朋友告诉我,他常在凌晨时分愉快地凝视街上的行人或聆听护士在走廊高声说话。他说:“我很清楚病情还在持续,病痛还会持续,但我觉得自己在世上并不孤单。黎明带回了生命的喧嚣和躁动,比夜晚的静止和沉默更能安慰我。”歌德在《浮士德》中有句名言:“为了治愈,相信新的一天……[2]

安慰,是因为我们会衰老

逐渐衰老,是拥有更多的回忆和遗憾,而不再期待未来和计划;是拥有一个越来越像条老船的身躯,它讲述的缤纷故事越来越动人,但或许因为几度修缮,或许因为屡经风暴,或许只是因为常年航行,它越来越脆弱。因此,我们必须照顾这条“船”,不再投入过长的旅程,了解它的局限;而且,不要总是让它静止不动或闲置不用,不要任其在港口衰败,否则它只会老得更快……

关于衰老的凄凉的观念和说法比比皆是。古斯塔夫·蒂蓬就说过一段令人焦虑的话:“极度衰老是一片等待穿越的沼泽地。它处在不再是生命的‘生’和尚未变成永远的‘死’之间,那是一段停滞不前而且没有任何未来的时期。[3]”不过,也有令人慰藉和欣喜的观点,据说,伍迪·艾伦曾说:“变老,终究是人们迄今为止找到的避免死亡的最好方式。”

这令我想起,某天有位女读者在签名会上问了我一个问题:“该如何定义老当益壮的感觉?”我对这种感觉了然于心,或许很多人都有过这种感觉,于是我这样回答她:“这可以被称为一种福气!这比未老先衰好得多!”

不过,衰老并非一种真正的福气,这只是人体各项身体功能或快或慢、或明显或不明显地丧失的过程。我们无须强迫自己认同它是件好事来安慰自己,我们只需要尽量平静地接受它,同时记住变老的过程能让我们经历许多美好的事情,并希望来日尚有一些美好!

“继续生活下去”,我不知道是否有比这更能安慰对衰老的悲伤(无论它是温和的还是强烈的)的话语。“幸福地老去”也许就是放弃各种遗憾,继续各种规划,珍藏回忆并不再担忧未来,尽可能地让未来过得更好。

你身上尚存的优雅

生活将一对相爱的年轻男女分开了,但他们还会时不时地互传充满关爱的短信。生活艰难之时,他们相互支持。有一天,她写给他这样一段话:“昨天,我在街上遇见一位相当俊朗的老先生。他谨慎前行,但腰板挺直,目光炯炯有神。他的身上有衰弱的气息,但更有一种与之并存的安宁和自信。我立刻想到了你,我对自己说,你在像他那样老迈的那天,会和他相似。我幻想岁月在我们的面容和身体上流逝,令我感动不已。我欣慰地见到,真正的美是经得起岁月考验的。我们常常带着某种宽容和谎言来谈论老年人的美,然而这种美确实存在。每当我偶遇你,我就会产生这种感觉。我觉得我们终将老去,但是某种优雅依然存在。”

安慰,是因为我们会死去

有趣的是,我们有时会通过简单地告诉自己还活着来安慰自己,虽然活着也就意味着某天会死去。生而为人,我们很早就意识到人是会死的,并且经常或时刻把它记在心上。既然自然规定了人类终会衰老死亡,我们就应该在这个方面寻求某种安慰。

上文提到,生命中总会有痛苦、衰老和死亡,我们对这三件事毫无选择权。我们在意识到自我后,便认识到我们终将承受痛苦并离开人世,而且只能自己想办法应对这一切!为此,即便身处幸福之中,我们也常常纠结于不幸。这并不奇怪,正如玛丽·诺埃尔的这首小诗[4]

逃吧!幸福只是痛苦的开始,

当它从那里经过,引来了痛苦。

四月刚刚开始,遥远的冬天就前进了一步,

生命为死亡开路,黎明带来黑夜。

这些灵魂上的战栗将伴随我们的一生:为幸福所诱惑,然后意识到它的脆弱;为不幸所吸引,随后发现它的虚幻。于是,人们开始寻求慰藉。因此,活着需要各种经常的、预防性的“微安慰”,其中之一就是生命中普通时刻的美和善。有时,我们需要自己稍加努力,让世界温柔的一面鼓舞我们,消解那些随时会侵扰我们的忧愁。

也正因如此,沉浸于自然能让人们普遍感到舒适和振奋,这不仅是一种对人生苦难的躲避,还是一种生命带来的归根溯源、简单而纯粹的慰藉。关于这点,玛丽·诺埃尔的文采也许也安慰过她自己,今天也可以恰如其分地安慰我们:

我活着却不自知,

如同小草生长,

清晨,白天,夜晚,

在青苔上辗转。[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