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派对动物的不幸事件
“先生,你行李中的动物食品属于违禁品,恐怕过不了海关。”
“这怎么可能?违禁品?”
“是的,它可能会妨害公共卫生安全!”一位海关检疫员用手捋着浓重的胡须果断地说,“如果不能提供有效证明,这种食品是不准进入西班牙境内的。”
我想这个时候乔克·彭斯的肺都要气炸了,“有效证明?”
“是的,先生。官方许可证。”那位检疫员换了只手继续捋着胡须再一次强调说,“这是必要的手续。”
无奈的乔克嘴角露出一丝如躁狂症患者发病时的神经质冷笑。“看在上帝的分上!”他有些气急败坏地说,“见鬼!有谁见过还要为羊杂碎去开证明的?我的老天!”
此时正值一月,在这个美丽的地中海小岛上,短暂的冬日已悄悄被春风吹醒,当地人把这个季节称为“风和日丽的一月”。可是,此刻在帕尔马机场海关接受开箱检查的乔克却无暇感受这份浓浓春意。
“携带此类物品应该提前申报,先生。”那位检疫员一边说,一边谨慎地将包裹着由苏格兰羊心、羊肺和羊肝所制成的食品的超大锡纸包装剥开,“任何动物,不管死活,没有许可证,一律不准入境。”他说着,又凑近瞟了一眼这些不受待见的羊杂碎,毫不客气地说:“尤其对‘猪’,更要严格检查。猪瘟和口蹄疫所带来的危害你应该很清楚!这对马略卡的养猪农户都有潜在风险。”
“这些羊杂碎可不是‘猪’!”乔克几乎是吼出来的,“事实上,这些东西根本都算不上动物。”
“可是,在我看来它就是一头死猪仔。”说着,那位检疫员又弯下身来,侧着身子轻轻嗅了一下,“而且闻着也没有什么不同啊!”
乔克在心里数到十,然后一把掀开整片锡纸,冷笑着用流利的西班牙语对那位检疫员说:“看看!先生!凑近了再看一看!我的朋友!你是在这里看到了猪腿还是看见了猪蹄?这上面是有个嘴里含着苹果的脑袋,有尖牙,有朝天鼻,还是有一个卷着的小尾巴啊?”
说到这儿,乔克停下来,等着这位检疫员的反应。
检疫员又向前凑了凑,保持他认为比较安全的距离,看了看这些打开的羊杂碎,谨慎地摇了摇头。
“所以啊!”乔克涨红了脸,情绪激动地说,“你再看看,看看它长了猪眼睛还是猪屁股?”
检疫员很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又摇了摇头。
“这样看来,”乔克终于忍不住大吼道,“这根本就不是你说的他妈的什么‘猪’。是这样吧,朋友!”
作为马略卡岛上的新移民,我对这里的一切还不是很熟悉,更不能像乔克一样说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我非常羡慕乔克坚持己见的本事,他对付当地人很有一套,常常可以用带有攻击性的态度自信地与官僚作风十足的官员周旋。自从佛朗哥独裁统治后期他就工作生活在这个国家,因此,他清楚地知道有些话在当时可能会有被捕的危险,但在现在这个自由的“领导集团”下,是不会有什么事的。可是,今天的状况有点特殊,他说破嘴皮也无济于事。
“在你能够提供有效证件之前,这东西将暂时交由检疫中心保管。”那位海关检疫员面无表情地说道。
“有效证件包不包括它们的护照啊?”乔克挖苦地问道,不过这句话乔克用的是英语(在我看来这绝对是明智之举)。我听了忍着没笑出声来,可是,乔克无法放过任何一个哗众取宠的机会,用西班牙语(这倒显得不那么聪明)补充道:“你知道吗,官方证明上可是写着这家伙叫安格斯·麦克斯波伦——雄性,出生于苏格兰的爱丁堡——是大不列颠女王陛下和伟大的羊杂女皇陛下的忠实臣民。”
听了这话,检疫员抬眼看了看乔克,然后稍作停顿,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大塑料袋,伸直了胳膊将口袋打开。“就放在这里了!”他说,“按规定,三天后你要是不能补齐相关的有效证件,这些东西就会被处理掉,是销毁还是驱逐出境将由你自己决定,费用也将由你个人支付。”
尽管不情愿,此时的乔克已经清楚任何语言都于事无补。“好吧!”他咬牙切齿地说,“记着要冷藏啊!我的朋友。我会回来的,很快!”
乔克转身离去时,我发誓我瞥见那位检疫员浓密山羊胡遮掩下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可能吗?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像这样的一位政府官员也会有如此风趣的心境吗?起码他此时已经完全击毁了乔克那有限的耐心。
“三天啊!”他在乔克的身后高声说道,刚才那诡秘的神色不见了,“记住只有三天的时间,先生,否则,它们将和你说再见了,这些……杂碎!”
对我来说,这是难忘的一天,本来开始是如此平淡,谁也没料到此后会发生那些充满戏剧性的插曲。可是和乔克·彭斯相处的日子,总是会有一些难以预料的事情发生。
一月的马略卡正是柑橘收获季,而对于我们这个坐落在特拉蒙塔纳山谷中的小农庄来说,更是一年中最繁忙的日子。我们的农庄名叫“市长府邸”,这是我们搬来这里的第二个年头,一年前,我和妻子艾莉带着两个孩子放弃了苏格兰老家的养牛和大麦种植业来到这里。在此之前,我们苏格兰“家里”的农庄只有五十英亩[2]的面积,这对于在当地更流行的大庄园农业发展环境和前景来说实在不足挂齿。我们搬来这里生活完全是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我们更没有任何种植和经营橘园的经验——一次在马略卡度假时,我们发现了这个小农庄,于是就冲动地倾尽所有将它买下,像我们对橘子或者说水果种植一无所知这样的小细节,完全被我们抛在了脑后。既然命运给了我们这个机会来到这座秀丽宜人的地中海小岛上生活,何乐而不为,还有什么顾虑呢?至于将来的一切,是好是坏,随它去吧!
时间过得很快!来到岛上不久,我们就发现生活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轻松,不仅暗藏危机,甚至还有覆灭的危险。对果树种植的无知让我们忽略了一些常识:由于这个果园已经长期疏于照管,许多果树奄奄一息,果园的经营状况令人担忧。如果没有住在附近那些年长的邻居帮助和指教,特别是当地的树医佩佩·苏沃先生几次专业的诊治,很难想象我们将如何维持生计。现在,经过一年的辛苦劳作,夹杂着一些紧张的小插曲,我们已经顺利渡过难关。果园渐入佳境,果树已慢慢康复,累累硕果挂满枝头。而且,我们没有赔钱——尽管只是收支平衡。
“四十公斤克莱门氏小柑橘,五十公斤中国柑橘,还有一百公斤巴伦西亚柑橘,”艾莉核对着赫罗尼莫先生的订单说,“他上午晚点会来取货。”赫罗尼莫先生是我们这里的水果经销商。实际上,我们果园的这些柑橘除了要留一些卖给我们刚满十三岁的小儿子查理班上同学们的妈妈,大部分都卖给了赫罗尼莫先生。
我们已经习惯了这样一套流程:无论是赫罗尼莫先生本人亲自来收购柑橘,还是我们自己沿着海岸线将水果送到赫罗尼莫先生位于佩格拉小镇上的仓库,他通常都会顺带写一张便条告诉我们他第二天的需求。这样,我们就会在他来提货的头天晚上将橘子摘下装箱,运回农舍,第二天早上验货、过秤、送货。这是一套简便易行的方法,晚上采摘水果时气温较低,可以保证我们这个小小农庄供应的水果绝对新鲜。通常我们只会按照订单上的需求采摘水果,所以一般来说,我们不需要预留存货。假如在没有事先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来一个订单,我们会措手不及,不能马上交货。好在这种事也不会经常发生,不过,这一天我们就遇到了这样的情况。
我和大儿子森迪正在门外街边老角豆树的树荫下把赫罗尼莫先生订单上的最后几箱橘子堆起来,在屋里接完电话的艾莉冲着我们喊道:“中国柑橘和巴伦西亚柑橘还得再各来一百二十公斤!”
我擦了擦流到眼角的汗水,喘了口气说:“今天赫罗尼莫先生真是生意兴隆啊!”
“这批货不是给他的,”艾莉说,“是法国人安迪的电话。”
法国人安迪本名叫安德鲁,我们已经习惯把他的国籍和名字连在一起,这样显得更亲切。他的两个孩子和我们的小儿子查理是同学。结识他们对我们来说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安德鲁和他的太太约瑟芬十分友善,我们两家人很快就成了朋友,更重要的是法国人安迪是他们家族企业中负责水果进出口生意的董事。他们的企业非常庞大,在法国、英国、非洲以及西班牙本土都有分公司,如今,他们又把生意做到了他父亲的出生地——马略卡岛上。说实话,我们一直觉得像“市长府邸”这样一个小农庄作为货源对于他们如此庞大的企业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然而,法国人安迪就是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家伙。他非常清楚每一分钱的收入对于处在创业阶段的我们都非常重要,因此,他总是尽可能为我们提供每一个能够赚钱的机会。
“今天下午两点钟之前,一定要把这些货送到他机场附近的仓库中,”艾莉说,“他们公司运往马赛缺的货需要尽快补齐。另外,他还需要一些熟柠檬,让我们有多少就凑多少。”
尽管现在是早晨,可是在这里,刚刚过八点,山谷中的温度就已经升得很高了,完全可以和苏格兰的盛夏相比,真是典型的“平静的一月”里的一天。看样子,今天又是一个大热天!通常在这样的天气里,大家是没有心情赶工的。但今天的可是一笔诱人的生意啊——法国人安迪通常都是付现金的。
“快来吧!”我笑着对艾莉和森迪说,“拿上篮子、梯子和剪子,这可是难得的赚钱机会啊!”
可艾莉和森迪此时好像还没有接这个活的心情。
“嗯,我觉得如果要赶这个活,是要付加班费的吧!”森迪的语气中似乎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森迪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从父母这儿拿到的零用钱与真正从雇主手中挣到的工资在意义上是完全不一样的。其实,他在我们这个小农庄帮工得到的工钱也并不比我们给他的零用钱多——有时甚至还更少。森迪也曾向我们透露过他未必会一直待在这里。艾莉和我都很清楚,他已经习惯了过去在英国的生活状态,他更向往那种现代化、机械化、大庄园的经营方式。但是,当我们看上这个小农庄的时候,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支持我们举家迁往马略卡从事这种小作坊式农耕经营。他明白,我们现在必须辛勤耕作,才能使这个业已破败的农庄重现生机,他毫无怨言地给我们做帮工,并且会一直坚持到今年夏天。之后,他再决定自己的去留。
我们在马略卡每卖一公斤橘子能赚到的钱也就跟英国一个橘子的价钱差不多。因此,我们现在付给森迪的工资实在微乎其微。但是,今天法国人安迪的订单对我们来说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屋外阳光明媚,鸟儿在歌唱,整个山谷都沐浴在一种静谧而神秘的气氛中,就连四周的群山都显得比往日清朗宁静了许多。我现在的心情好极了,还有些奇怪的慷慨:一想到森迪,我难免觉得很内疚,这是因为一直以来,森迪拿到的工资都少得可怜。
“嗯……我能不能拿点加班费啊?”森迪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勉强,说明他并不完全是在开玩笑。
“没问题!”我拍了拍他的背,冲他笑着说,“何止是加班费啊,这次法国人安迪订单收入的一半都归你了,你看怎么样?”
森迪眯缝着眼睛瞅着我,就好像我的头上突然长出一只角。“你别逗我了。”他说。
我摇摇头,“说实话,你一直都这么努力工作,偶尔给你发一笔奖金也是应该的啊!”
“一半?你的意思是说这次卖橘子所得的钞票有一半都分给我?”
“没错!”
“真的?那好吧。”森迪笑了,“就照你的意思,拿上篮子,还有梯子、剪子,干活去啦!”
“呃……那么,你的另一位劳工怎么办?”艾莉用一种典型的不许胡闹的商业谈判口吻问道。
“你说什么?亲爱的。”我装出一副很费解的样子问道,其实我心里很清楚艾莉想要说什么。
“就是说你的另一半劳动力——我——也有奖金拿吧?”她转过头来,冲着森迪说,“对吧?”
森迪朝她眨了眨眼,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
“同工同酬嘛!”艾莉对着我甜甜一笑,以赞赏的神态拍了拍我,接着补充说,“亲爱的,收入的另一半得归我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还没等我回话,屋里的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我去接,”艾莉对我说,“趁这工夫,你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啊!”
我看着她笑了笑,然后和森迪把一会儿干活要用的空箱子都装到拖拉机和拖斗上。
“是乔克·彭斯从爱丁堡打来的。”艾莉接完电话,回到院子里说,“他一会儿就上飞机回帕尔马。他说带了一些羊杂碎,挺沉的。让你下午去机场接他。”
“正好,”我走过来说,“反正下午也要去机场给法国人安迪送那批货,没问题的。”
“纠正一下。有一个问题。如果只有你们两个人摘橘子,你们是没法按时到机场的。乔克平时帮咱们那么多,可别让他失望啊!”
艾莉就是喜欢玩这样的“小把戏”。在我们搬来马略卡之前,艾莉并没有学过多少西班牙语,但是,所有用西班牙语填的支票,她都能审慎填写,精细无比。现在,我们全家所有的银行账单和经济支出也还是全部由她管理。其实,也只有她,才对我们每一天、每一个月、每一年的财政收支状况了如指掌。所以我能猜到,艾莉可能已经想着把今天这笔意外收入的一半存进自己的小金库了。她和森迪一样,这笔零花钱是他们应得的,我毫无异议。我也知道,艾莉更可能会把搜刮到的钱存起来,以备日后贴补家用。
“那我的奖金谁出啊?”既然她喜欢这种游戏,我也不妨陪她玩玩,“我觉得,咱们应该把这笔钱分成三份。”
“老板还要什么奖金!”艾莉反驳道,“至少在咱们这儿,你可别想拿走一分钱!”
其实,这个时候,我倒是真想和她理论理论在我们这个家里到底谁才是老板,但是我们还要赶紧干活,以后再说吧。这场小游戏只能到此为止了。尽管如此,本来我还是心存一线希望的,觉得我也有一半的机会。
“好吧,算你赢了!艾莉,”我叹了口气,“收入的另一半归你,趁现在还有时间,赶紧把那些该死的橘子摘下来吧。”
乔克一分钟都没耽搁,就赶去营救他那些被海关扣留的羊杂碎了。他现在仿佛正在执行任务。
还没走出机场,他就对我说:“伙计,咱们直接去英国领事馆驻帕尔马办事处,就在市中心马约尔广场,别担心,那儿附近就有一个地下停车场。”
说来也巧,我对马约尔广场的停车场还真是记忆犹新。记得我们刚刚搬到岛上不久,有一次就是在这个停车场与一辆载满修女的汽车狭路相逢,当时,我想把车停在仅有的一个车位上,可由此付出的代价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车胎莫名其妙地漏气,小腿擦伤,头无端被击伤,就是因为想抢在她们前面把车停进去。所以,今天我可是把停车场仔细看了个遍,确认真的没有搭载嬷嬷们的车辆后,才谨慎地把车停靠在一旁。
出了停车场,我们从列拉街急匆匆爬上石阶赶往马约尔广场。“乔克,”我跟在他身后问道,“希望我问的不是一个很蠢的问题,但我真的想知道,英国领事馆要怎么帮你把那些非法的羊杂碎弄入境啊?”
“这可是个挺复杂的事情。”乔克说道,“伙计,首先你得加入一些有用的社团或组织,然后,你要让你的这个关系网一直保持活跃。这可是岛上的生存之道啊!”走到广场上,他指着那些密密麻麻的露天咖啡馆中的一家说,“我先进去见一见女王陛下的臣民,你坐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儿就出来。对了,帮我要一杯啤酒。”
如同西班牙其他城市的主广场一样,帕尔马的马约尔广场也是一个石板铺就的四边形广场(实际上是矩形广场),四周环绕着别致的巴洛克风格带拱廊的建筑。尽管还是冬天,许多朝西和朝南的窗子已经拉下百叶窗,将阳光挡在窗外。其实,每扇百叶窗后面窄小的办公室里,日常工作照常进行,只是外墙的暖色粉饰被一个个板条框着的百叶窗衬托得有些慵懒。夏天的时候,我也来过这里几次,那时这里可是游客们的天堂,也是马略卡最繁华的地方。为了招揽来此闲游的旅人,广场上到处都是琳琅满目的货摊——皮带、手工珠宝、工艺绘画以及各种纪念品、小玩意比比皆是,甚至还有些街头艺术家与“活人塑像”大显身手,为这里平添了几分波希米亚风情。今天,这里显得有些冷清,广场就像在冬眠,只有一些闲散游人坐在露天咖啡厅自斟独饮,或驻足在拱廊的商店橱窗外瞥上几眼,偶尔也有步履匆匆、衣冠楚楚的商人夹着皮包走过。说实话,我倒是喜欢这样的气氛。
我在乔克说的那家小店门外坐下,向面容疲惫、立刻出现在我边上的服务生要了两杯啤酒等他。颇有些自相矛盾的是,也许正因为生意萧条惨淡,服务生才面带倦意,显得无精打采。西班牙的服务生一向都以训练有素而为世人称道。在夏季旅游高峰期,他们从早到晚忙忙碌碌,大热天一干就是一整天,我在想,或许到了晚上,如果双脚会说话,它们很可能会说:“帮帮忙,去找个办公室工作!”但转念一想,几个月的小费加起来,发疼的双脚再怎么叫唤,也会安静下来吧。
“今天没什么人啊?”我同情地对端着啤酒走过来的服务生说道。
他无奈地说:“是啊,先生,没什么人!”语气中充满了哀怜和感伤,说完,他叹了口气,转身又走回咖啡馆门口,倚站在那儿,好似在默默等待夏天蜂拥而至的游客到来。
这个服务生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尽管周身的气派并不逊于那些奢华的五星级酒店里的服务生,但气质上还是有些“乡土味”。很难说清为什么我会这么认为:或许是因为他那夸张的步态;或许是看到他那端盘子的硕大手掌;或许仅仅只是因为他站在那儿出神地望着一群飞到屋檐筑巢的鸟儿的神情。正如我身边许多农夫的子孙一样,他们离开自家的小农庄,为了谋求更高的收入或者说是为了可以更轻松地生活,便成为这种靠游客吃饭的职业中的打工人。
由此我联想到两个儿子,他们的未来又会是怎样的呢?我不得不承认,现在即使对马略卡当地人来说,那种一辈子都在经营家庭农庄的生存方式也在渐渐衰落。我和艾莉都知道森迪并不情愿一直在我们这个“市长府邸”小农庄干下去,我也开始有一些担心小儿子查理的未来,尽管他仍然是一个性情温顺、单纯快乐的孩子,而且以前住在苏格兰的时候,也经常双脚踏在泥泞的地里,不管日晒雨淋,一直快乐地帮助我们打理农庄。可是,自从迁居到这个风景宜人的度假胜地马略卡,他似乎有了一些改变。尽管国际学校拓宽了他的眼界和阅历,但是,他新结交的朋友们的家庭以及他所羡慕的那些富商后代的奢华生活方式实在不能不让我们忧虑。无论查理的未来会怎样,无论我们农庄的经营发展前景如何,看样子要让他只靠橘园为生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更何况橘园的发展和生意的壮大还是个未知数。
初来马略卡的时候,虽说我没有完全陷入一种隐秘的恐慌状态,但那的确是一段艰难的日子,甚至我都怀疑我们举家搬迁的决定是否正确。但表面上我没有表现出一丝忧愁和犹豫,艾莉和孩子们有没有被我骗到,我就不知道了。但值得赞扬的是,他们从未表现出怀疑。毕竟每一个家庭都需要一个主心骨,我敢肯定,在他们的心目中,我来扮演这个身肩重任的角色是最合适的。
然而,近来他们一直设法说服我要以一种轻松的心态对待未来,这样对每个人都有益。过去这一年我们只知道埋头工作,几乎没有时间去想其他事情。如今,果树已逐渐痊愈,果园的经营已基本走上正轨,我们手头也开始有了一些积蓄,所以,他们觉得接下来我们应该开始充分享受生活了。我们计划先把房子重新装修一下,然后添置一些必要的消遣和娱乐设施。按照艾莉的说法,这些设施创造出的价值可要远远超过它们的花销。我也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很有道理。毕竟,从长远看,假如“市长府邸”不能提供给我们物质上的满足(事实上,我们已经发现这个农场确实有点小),那么我们就要挖掘这处房产在所有方面可能产生的价值,这样万一哪天我们真要筹集资金搞扩张——以某种方式,它的卖价也能更高些。
现在已经有两项这样的设施快要落成。一个是在我们院墙附近的小松林中搭建的烧烤区,另一个是我们充分利用一楼储藏室的空间改建的娱乐室。而动工的前提就是:尽可能自己动手,决不增加额外开销。对我们来说,节约不仅仅是一种美德,而且是我们必须遵守的行动准则。要知道,当你不得不用一个个小橘子的收入来计算自己的偿付能力,你会发现,在自己动手方面,你的点子是多么层出不穷!
接下来,我们计划进行的可不是一项简单工程,建一个游泳池无论如何都需要专业人士指导。这个计划源于去年夏天七八月份酷热的日子里,在橘园里忙活了一整天,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一身臭汗的我颇为感慨又有些抱怨地建议修个游泳池——现在我对自己当时的提议感到无比后悔。此后,艾莉就以此为把柄,一次次戳穿我的各种托词,一直在“督促”我实施这个计划。后来我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再拖延,于是,戈麦斯先生,一位专门修建游泳池的专家,带着基于我们口头商定了的估价的合同来到我们家里。
乔克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正焦虑地啃手指甲呢,是他救了我的指甲。
“搞定了!”他大步流星地嚷着走向我说,“安格斯·麦克斯波伦可以自由了!”他兴奋地耸耸肩,咧着嘴笑着对我说,“准确地说,一个小时后它就自由了!”边说边冲着我狡诈地眨了眨眼,流露出如同共济会成员般深厚的兄弟情谊。他接着说:“伙计,记着我说的,要建立一个有用的关系网,这样你在岛上就好办事了!”
真不知乔克究竟说了什么甜言蜜语让英国领事馆的官员这么轻易就“释放”了他的那些羊杂碎。众所周知,就算是度假的英国游客身上的钱都被偷光了,走投无路地向领事馆求救,他们都不会掏出半毛钱,更何况是对待这么一堆无用的羊杂!但是,此刻我已经没有兴趣过问这些了。就像乔克的妻子梅格曾经说过的,乔克的心眼比狩猎队伍中所有弓箭手的箭还多。我知道这一次解救羊杂碎只不过是为他一系列传奇事件又添了一笔。说起乔克来,你不得不佩服他旺盛的精力和办事能力。乔克是查理就读的国际学校的教师,晚上,他又在游客聚集的新帕尔马一家生意兴隆的度假酒店里做键盘手和歌手,同时,他擅长交际。凭着这样的优势,人们常说在马略卡就没有乔克办不成的事。
他连坐都没坐下,站在那儿拿起酒杯就一饮而尽。“哇!”他打了个嗝,揉着自己硕大的肚子说,“我还要点些‘弗兰克斯’填填肚子,今天这一天全靠在爱丁堡的那点早餐顶着呢,飞机上的饭太难吃了,简直像猪食,居然还不够吃!”
乔克人高马大,胃口也巨大无比。他平时喜欢说一些俚语和打油诗之类的顺口溜。他所谓的“弗兰克斯”,是“弗兰克·扎帕斯”的缩写,指的便是“塔帕斯”,这一传统小吃在西班牙很流行,人们往往在两餐之间吃上这样一碟用不同配料制成的风味小食充饥。乔克就是把这个“弗兰克斯”用作了加餐的代名词。
让他这么一说,我的肚子也有点饿了,“好吧,叫服务员过来,看看他们今天有什么好吃的塔帕斯!”
“这儿可不行——全是为游客预备的,太宰人啦!”乔克摆摆手,阻止我说,“跟我走吧,正好我还有点别的事要办,我们可以顺路吃点什么!”接着,他又冲我使了个眼色,“我知道有个好地方!”
我认识的乔克是一个直性子的人,一切喜怒全都写在脸上,看样子,他今天是没心情闲逛啦。他的步子有些急促,身体一蹦一跳的,就像一个舞者赤脚在火炭上舞蹈。我跟在他身后,像影子一样追随他的“舞步”顺着广场的石阶一溜小跑往下。
“就把车先停在停车场那儿吧。”走下广场的台阶后,他回头冲着我边说边向左转入人流如潮的人行道,“我们要去的地方你可别想再找到停车位了。”
我们来到了韦勒广场,这里是连接帕尔马两条最宽的林荫大道波恩大街和拉兰布拉大街的枢纽。这个地方我以前也开车路过几次,但是,由于早有耳闻这里位于帕尔马市中心,飙车引发的交通事故时有发生,因此,我每一次路过这里时都会格外小心,很少注意到街道两边的建筑。其实,这个街区有些建筑相当漂亮,古雅的格兰酒店就是其中之一。它的风格巧妙融合了哥特式奢华和古典西班牙式低调,现在已改建为一座艺术博物馆,那些日本游客来到此地总是会举起他们手中的照相机或摄像机拍个不停,然后肃穆地站在那里报之以敬仰的目光。在帕尔马,另一个著名的建筑尽管从美学角度来说不如格兰酒店那样耀眼,但是,鉴于它地标似的图片大量出现在这座城市的旅游指南中而最为人们所熟知,当然除了著名的帕尔马主教座堂以外。我说的是剧院旁边这家有着红、绿和金色装饰招牌的糕点店“剧院烤箱”面包店,店里出售一种叫作英莎伊玛达的螺纹面包,这是一种非常松软、表层撒着面粉一样精细白糖的传统巴利阿里岛糕点。只要是来过帕尔马的人都知道,它是馈赠亲友的最好礼物。你到帕尔马机场看一看,在夏季旅游旺季,几乎每个离开帕尔马的游人手中多多少少都提着一叠叠大小不一的圆盒子,盒子上还复刻了店面的三色图样。糕点店的旁边就是客满为患的中央酒吧,我以为乔克会在此加餐。但是,事实证明我错了。
“游客太多了,”他对我说,好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快走吧!”他边说边加快了脚步,“时间就是金钱!我们得抓紧点。”
我瞥了一下表,四点整,这会儿,我本该回到果园摘橘子。此刻只让艾莉和森迪留在农场来完成明天赫罗尼莫先生的订单,我心里有些抱歉。但是,一想到艾莉早上接完乔克从爱丁堡打来的电话后对我说的话,我也就释然了——我们可不能让乔克失望啊!
老人们常说,每个人生存在世都会有一个守护天使。尽管乔克自己也会承认,要想永远立于不败之地,除非有一个超级天才的航空飞行技师为他设计一对可以腾云驾雾自由翱翔在云中的翅膀,否则,谁都会碰到困难的,但是自从我们决定迁居马略卡岛那天起,他总是尽一切可能给予我们一些中肯的建议和力所能及的帮助。乔克和我是苏格兰老乡,远离故土使我们的感情愈加深厚,也许正因如此,他总是格外关心我们。可以说他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已远远超过了一般的同乡互助。比如说,当时如果要按照西班牙政府陈腐繁杂的审查手续,我们在迁居马略卡的第一步可能就搁浅了,要是没有他的帮助,我们连现在这个“市长府邸”的购买资格都无法获得。西班牙加入欧盟之前,政府一直极为严苛地控制外国人购买巴利阿里群岛的乡村土地。我们现在这个农庄的面积已经超过了政府规定的上限,所以,当时如果没有乔克从中周旋,钻了法律的空子,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拥有现在这片土地。此外,他还帮助查理顺利进入他执教的那所国际学校。总之,他对我们的帮助真是太大了!无论我们需要什么,甚至小到餐具等日常用品,他都会帮我们挑选到最物美价廉的一款。一想到这些,我现在花些时间来陪他,就是耽搁了摘橘子的时间也是值得的,这也是我现在所能提供的唯一回报了。
我俩一前一后沿着尤尼诺街走着,从波恩大街一端出来,面前是博施酒吧的露天桌椅,帕尔马中心招摇的咖啡馆里,最热门的就是这家了。
“这儿的游客太多了吧!”在胡安·卡洛斯一世广场旁的博施酒吧门前,我冲着走在前面的乔克说道。他只是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看来,他早已经预料到坐在这里“悠闲看世界的人”不会少,这家店今天是赚不到乔克的钱了。我们走到路口栏杆旁等红灯。
我看了一眼身边的乔克,他昂首挺胸的样子显得有些自鸣得意,这大概是因为他刚刚又赢得了一场与“官僚主义”斗争的胜利。我了解乔克,他从不会放弃任何机会展示自己,特别是有人欣赏的时候,虽然我离他仅有两步远,但我清楚,这一次我又将成为他的观众。我以前见过太多次了,知道他的情绪变化很快,明白他情绪高涨会有什么结果,并且已经准备好尴尬了。
“要永远保持高雅礼貌的举止!”当交通信号的绿灯亮起时,他面带笑容冲着迎面走来的一对老夫妇用法语大声说道。两位老人诧异地看着乔克,显然既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这种情况下,对陌生人来一句不合时宜、破碎的问候会让乔克异常兴奋,这是他从法语口语小册子上学到的一句话。这句话一出口,我也就放心了,至少这个时候有礼貌的表述要比更具攻击性的语言好得多——虽然这句也是有点无厘头。不过接下来,我想他还会有许多这样的“表演”。
此时我们已步入豪梅三世大街,街道两边都是带有拱廊的建筑,各式各样的橱窗琳琅满目,这里是帕尔马最繁华的商业街。我猜这回乔克可要大显身手了。
“这是我姑妈的紧身衣!”他微笑着不断对身边走过的一群由导游陪伴的长者重复这句法语。“这是什么气味啊?”每说一次,他都摘下假想的帽子表示一下敬意。
我好奇地观察那些老者的反应,有几位想复述听到的话作为回礼,虽然他们可能并不知道这些词是什么意思。看得出来那一句“永远要有礼貌!”的确是他们的座右铭,尽管淘气鬼乔克的不是。
此时,乔克的目标已经转向一群穿着迷你裙的年轻姑娘,他要大显身手了。她们正从城中最有名气的冰激凌店走出来,大快朵颐的她们显得十分快乐。
乔克的眼球已经被她们吸引了,他对这些漂亮姑娘表示了更诚挚的问候:“是在阿维尼翁桥上吧?”姑娘们看着他多情而害羞地低头窃笑,他回以更浪漫多情的一句:“你们长虱子了吗?”
“那个蠢货在说什么?”我听到其中一个姑娘操着浓重的伦敦东部地区口音问道,当然此刻乔克已经走远了,根本听不到姑娘说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另一个姑娘耸耸肩膀说道,“都是西班牙方言,完全听不懂。你懂我意思吧?”
乔克已经不止一次用骗人的法语向别人表示问候却没有遭到谴责,更别说被戳眼睛了。也不知是他运气好,还是有非凡的本领仅靠外表就能看出国籍,不管他这古怪(且冒险)的行为基于什么,乔克显然很兴奋。他站在远处等着我,还是一副得意的样子,笑得嘴角咧成了月牙、脸颊绯红、两只眼睛放射着快乐的光芒,两个肩膀也随着节奏有规律地舞动。学校老师变成了学童,我希望这只是暂时的。
他带着我拐入一条很不起眼的小拱廊商业街,尽管这条小路就是主商业街的一条小岔道,但如果你没有经验,稍不留意就会错过。这是典型的乔克喜欢的地方,只有帕尔马当地人知道的饮酒去处。
“这儿的‘弗兰克·扎帕斯’可是一级棒啊!”乔克说的这句话,结合了押韵俚语和苏格兰口语。
我们一起走进坎米格利塔酒吧。酒吧过道实在有些寒酸,要是我自己,肯定就不会进来了。可是如果你在西班牙想吃得好,这绝对是一个秘诀:一些非常出名的小酒吧和饭店,进门几乎都是这样的格局。吃得好才是最重要的,假如老板把心思花在了装修上,毫无疑问,价格一定会昂贵几倍。坎米格利塔酒吧也不例外。
“我说伙计,这里的肉丸子绝对好吃。”乔克把叉子叉进一份分量十足的肉丸子里,热情十足,那只空着的手在空中划过一道戏剧性的弧线,加了一句:“啊,还看不到一个该死的游客!”
事实上,乔克也并不是不喜欢游客,毕竟游客是他主要的经济收入来源。作为一个键盘手,他需要和游客建立友好关系。其实,他还是比较喜欢交际的,非常享受和游客交流,多年来,他和许多住过他服务的那家酒店的游客建立了长久的友情。但他有时也想从这一切中抽离。他喜欢用当地语言与当地人交流——不仅是西班牙本土“标准”的卡斯蒂利亚语,还有夹杂着加泰罗尼亚语的马略卡方言。方言曾一度被佛朗哥政府抵制,不过,作为岛上的传统,现在马略卡方言已被当地政府极力推广。乔克会抓住一切机会来练习他所掌握的这两种语言,按常理,他应该不会放弃小酒吧里进餐的机会来展示自己。但是,今天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因此,等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弗兰克·扎帕斯”,我们就迅速地离开了这家小店。
“我们现在需要尽快去《马略卡每日公报》登个声明。”说这话时,他已经迈着大步走到了门外。
“每日公报”是由岛上一帮说英语的移民创办的,不仅仅是一份新闻类的报纸,同时还报道一些无伤大雅的关于马略卡居民风俗习惯、饮食烹饪等的随笔和杂谈。报纸每天会刊登一些诸如买卖租售房屋等相关信息,让人读来倍感温馨和亲切,并附有广告版,刊登各种不同类型的广告。无论你是需要找个人给你的小狗修剪指甲,还是个百万富翁要为自己的大宅子找买主,或者是个表演吞剑的艺术家要找工作……这张报纸包罗万象,无所不有,你一定能找到你需要的东西。
乔克显然完美地计划过行程。“每日公报”办公室就在坎米格利塔酒吧拐角处的马略卡大道上,这条林荫大路沿着蜿蜒的拉列拉河而建,每年雨季来临,河才会出现,次数并不多。我们来到广告部的窗口前,看着眼前美丽的姑娘,乔克巧舌如簧、能言善辩的“嘴脸”暴露无遗。我站在一旁,欣赏着他把苏格兰方言换成松弛的美式腔调。这可能已经成为他的一种习惯,他会本能地区分他的交流对象,如果他觉得对方会更喜欢成熟感而不是街头风,他就会这样。虽然我觉得两者差别不大,但我肯定乔克并不这么看。
他把胳膊拄在窗前的柜台上对那姑娘说:“嗨,甜心,你真漂亮!”说着,他向我挤了挤眼,“我说,佩德罗,你见过这么像詹妮弗·洛佩兹的漂亮姑娘吗?”
我有点措手不及,犹豫地摇摇头说,“噢……嗯,没有!”
姑娘听了这话,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仍旧面无表情,对乔克说:“先生,我能帮您做点什么?”
“是这样的,甜心,”乔克此时压低嗓音,学着乔治·克鲁尼的男中音腔调说道,“我来这里是为了给两周后的豪华演出登广告,你看能不能给我一个优惠价格?如果你能帮忙……”他诡秘地冲着姑娘眨了眨眼。
“您的广告是需要一整个版面还是只要半个版面?您的广告是需要每天刊登,还是两天登一次,或是一周登一次?是全彩印吗?”
乔克局促不安地在地上来回蹭着脚说:“嗯……不是这个意思,亲爱的!”他把身体靠近那姑娘,回头偷偷摸摸地环顾四周,用嘴角嘟囔着说:“我的意思是登个三行的私人广告。下周一次,再下周一次。”
“那么,”姑娘面无表情地说,“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个微型豪华演出,是吗,先生?”
我躲在一边暗自发笑,这一次乔克可是遇上对手了!
“我可以送你一张免费入场券,怎么样,姑娘?”说着,他又厚着脸皮把身子向前凑了凑,动作里有了一点迫切的味道,“如果广告的价格合适……”
姑娘不耐烦地拿出一张表格,放在桌子上推给乔克,“小广告的价格印在这上面,按字计费,先生,没有折扣,除非是长稿。假如您还想刊登您的广告,请在空格处用印刷体写上您需要刊登的内容,然后交给我。”说完,她迅速移到另一位客人那边,剩下乔克一个人在那儿嘀嘀咕咕。
“我还可以送你双人份的羊杂碎呢!姑娘,你可别不管了啊。”他还在那里不厌其烦地用近乎祈求的语气争取和姑娘讨到一个更好的广告价格。可是,在我看来,他这两个小广告的花销还不如他空运来的那些羊杂碎呢。但乔克可是苏格兰人,不争取到打折誓不罢休,就算最后会赔钱也在所不惜。
乔克的努力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无奈地沉默了一会儿,只好把填好的广告单交给那姑娘,最终还是用现金支付了广告费。然后,他转过身向门口走去,就在推开门向外走的瞬间,他用近乎咆哮的声音喊道:“对了,小姐,我说的像洛佩兹,只是在说你的大屁股!”
骑士精神的年代又倒退了一步,乔克出门后便迈开大步消失在了人流中。
乔克创办的一年一度“彭斯之夜”已经成为我们这些移居海外的移民和马略卡本土居民的盛宴,尽管这个聚会非常俭朴,但还是为乔克赢得了极好的声誉。多年来,聚会的主题一直围绕着纪念苏格兰著名吟游诗人罗伯特·彭斯(昵称为“拉比”)进行。严肃的主题也无法压过无忧无虑、逍遥自在的气氛,我觉得喜爱嬉闹、漫游的“拉比”也会认可的。
这个聚会最开始只是十来个移民举办的小型聚会,大家都是狂热的彭斯迷,因此,他们聚集在乔克工作的那所国际学校的礼堂举办这样一个小派对。之后,乔克逐渐把居住在马略卡的彭斯迷集合在一起,聚会越办越大,慢慢形成了现在的规模。今年,他决定举办一个更大的聚会,也就是在《马略卡每日公报》广告部他向那位姑娘夸下海口时提到的豪华演出。如果乔克有些小夸张,也是可以原谅的。所以,无论如何他也要花些精力把这个活动组织得像模像样。无论是否奢华,今年的聚会肯定是最具冒险性的,而且也会让乔克花销不菲。
哪怕休几天假飞回苏格兰——表面上是去看望年迈的父母,我想实则也是为了亲自挑选并带回一些羊杂碎装点“彭斯之夜”的餐桌——也会让乔克的钱包狠狠颤抖。更让他手头拮据的是,他还首次带了一支五人苏格兰舞蹈团、一位风笛吹奏者、一位知名的苏格兰歌手和两名高地舞舞者回来。想从《马略卡每日公报》那位姑娘身上省下一丁点儿钱,只是乔克节流的众多计谋之一罢了,这点我敢肯定。
在我们一起开车返回机场的路上,乔克向我解释起有关这次被海关扣留的羊杂碎的烦恼。他说从第一次“彭斯之夜”开始,聚会晚宴上就离不开这些美味的羊杂碎、土豆泥和苏格兰芜菁了,但遗憾的是,以前那些羊杂碎都是乔克的亲朋好友每年来岛上旅游时带给乔克的罐头食品。乔克强调说,倒不是说这些罐头不好。恰恰相反,罐头羊杂碎从品质上来说是一流的。而且,毋庸置疑的是,这东西如果盛在盘子里,就连羊杂碎专家都不会知道这是从罐头里还是羊肚皮里出来的。
乔克只不过是想让“彭斯之夜”更有仪式感罢了。每次聚会大家都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当这些装在羊肚皮里的羊杂碎出场时,人们会自动列队,等待这“食品国”的“酋长”入席。乔克努力了这么多年,今年终于可以举办一场名副其实的盛大宴会了,所以,那位找碴的海关官员说要把乔克宝贵的羊杂碎“销毁或是驱逐出境”时,实在是触碰到了他最敏感的神经——还会让乔克损失惨重!
不仅如此,我们进入机场海关区时,乔克向我指出,没有混蛋阻止罐装羊杂碎进入西班牙,那为什么要拒绝真正的羊杂碎呢?
以我个人的观点来看,海关官员的这种官僚作风不无道理——一种是密封食品,另一种不是。从另一方面看,或许以前帮乔克携带羊杂碎的那些朋友是幸运的,因为他们入境时并没有碰到过开箱检查。不管怎样,我是不会因此就在西班牙海关面前冒险的。幸好此时乔克和我的想法一样——尽管显然他已下定决心要为这件本不必要发生的麻烦事做个了断。
“我的杂碎呢,请问?”当我们来到机场海关检疫处时,乔克用标准的西班牙语对那位扣留羊杂碎的海关检疫员说,脸上掠过一丝很牵强的笑意,“我想您应该收到那张官方证明了吧!先生。”
“嗯,是的,收到了,彭斯先生。”那位检疫员面带微笑,用纯正的英语对乔克说。此刻的气氛比较平和,我也趁机仔细观察了一下这小子,他心情平静的时候,身上还真有点《贝隆夫人》和《蒙面侠佐罗》中西班牙影星安东尼奥·班德拉斯的影子,典型的西班牙美男子——黝黑的皮肤,眉清目秀,骨子里却透着斗牛士的傲气。他张开的嘴唇露出的雪白牙齿与黝黑的胡须形成鲜明对比,衬托出他蜜色肌肤的自然光泽,说话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动人。
“真他妈的像颗甘草糖。”乔克一只手捂着嘴巴对我嘟囔了一句。
“请稍等一会儿,彭斯先生。”那位检疫员根本就没听到乔克刻薄的话。他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一沓表格,从中抽出相关表格递给乔克。“先生,您再仔细看一下这上面的条例,所有关于移民入境的法律都写在上面,其实您的那位小朋友并不需要护照。”他语气严肃——或者说他让乔克这么认为了。而此刻,我和他的距离很近,我又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早先他扣留乔克的羊杂碎时流露出的那丝得意的笑容。他接着说:“现在,我将安排从‘牢房’里释放您的‘麦克斯波伦先生’!”
乔克站在那里怒视着他,无言以对。
接着,那位检疫员用海关内部的对讲机与其他工作人员说了几句。过了一会儿,乔克真的与他那些可爱的宝贝重逢了。
乔克依旧一声不吭。
“我必须要向您的这些东西说声抱歉,先生,我刚看到这些香肠的时候确实是把它们当成了猪呢!”他边说边让乔克在那个表格上签字。
“那可不是什么香肠。”乔克一边在那个单子上潦草地签字,一边不满地嘟囔着。我能感觉到,乔克在拼命克制自己。
“可是在我看来,那就是香肠。”那位检疫员漫不经心地说,却并无恶意,“而且,我从证明中也看到羊杂碎这种东西的确是羊身上一些不受待见的玩意儿。”他强调道,脸上带着诚恳的笑意说,“awful(糟糕的)!我想英语中是这么说吧?”
“offal(下水)!”乔克大声地说,“是offal!不是awful!”乔克快要爆炸了。
那位检疫员茫然地看看乔克,把头歪向一侧,皱了皱眉。
“offal!”乔克又重复了一遍,“O-F-F-A-L,好吗?”
他还是莫名地看着乔克,仍是不知所以然,又把头歪向了另一侧。
“offal!”乔克用眼睛专横地瞪着他,学校老师的气质暴露无遗,语气中带着一丝傲慢说,“offal是一种可以食用的动物内脏,不是什么糟糕的awful!具体地说就是羊身上的内脏——羊杂碎。知道了吗?”
“噢,内脏啊?”那位检疫员皱起眉头,“内脏?那……到底什么是内脏呢?”这一次,他的头两面晃得像个拨浪鼓,看样子,他是真的在讨教了。
乔克看了看检疫员那一脸的茫然,试着深呼吸控制住自己的火气,然后费劲地向他解释:其实羊杂碎是一种添加了燕麦和板油以及香料之类的混合物,基本原料当然是剁碎后的羊下水,即心、肝、肺之类,也就是offal,这些统统被装进“袋子”、其实就是羊肚子里。
检疫员用手捏着自己的鼻子,望着乔克:“那……你吃这个?”
乔克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眯起眼睛瞟着他,等着他的下一句话,此时的乔克似乎已经猜到他还有致命一击。
“呃,就是说,先生……”那位检疫员的语气中显然带着一丝嘲笑,“这听起来的确有些糟糕!我的意思是A-W-F-U-L!”
乔克此刻表现得异常愤怒——胆敢有人取笑他的美味,实际上,要不是我一把拉住了他,乔克就会冲着那位检疫员扑过去了。其实,类似这种羊杂碎的香肠类食物,马略卡人也常常吃,他们那种所谓的“羊灌肠”,只是在原料上有些许差别,除了心、肝、肺之类的羊下水,马略卡的“羊灌肠”相比于苏格兰的“羊杂碎”,只是在此基础上用混合了马铃薯、洋葱、胡椒粉的原料代替了燕麦。说不定这玩意儿也是这位检疫员的盘中美餐呢!
“可别再塞回羊的胃里去啦。”我拽着乔克出门时,那位检疫员补充挖苦了最后一句。他现在可以自由大笑了,对我们喊道:“再见!先生,祝你们节日愉快!苏格兰聚会快乐!你的小动物也快乐!”
乔克转回头去,冲着他挥了挥中指,检疫员欢快地回应:“愿上帝保佑羊杂女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