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光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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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糠 Chaff

“匪窠”[1]——“盗贼巢穴”——大致呈椭圆形,位于亚马孙低地的西部,占地约有五万平方公里,横跨哥伦比亚与秘鲁两国的边境。很难确切说清自然雨林的边界到何处而止,巢穴中经过基因工程改造的物种又是从何处开始取而代之,然而,这一系统的生物质总量必定接近1万亿吨。1万亿吨的结构材料,渗透泵、太阳能采集器、细胞化学工厂,以及生物计算及通信资源,一切都由设计者所控制。

昔日的地图和数据库早已过时。通过控制水文地理和土壤化学,以及影响降水和侵蚀的模式,植被已经彻底重塑了这里的地形:改变了普图马约河[2]的河道,盖住了沼泽里的旧路,在丛林中抬升了隐秘的堤道。这种由生物所塑造的地理仍处于不断变化的状态,即便是罕有的巢穴叛逃者亲眼所见的描述,也很快便不再具有现时性了。卫星图像毫无意义:无论在怎样的频率上,森林的林冠都会遮掩或刻意篡改下方一切物体的光谱特征。

化学毒素与落叶剂并无用处:这些植物及其共生菌能对多数有毒物质加以分析,并将它们的新陈代谢过程重新进行编程,使之变得无害——或者将之转化为食物——这比我们农业战争专家系统发明新分子的速度还要快。生物武器遭受了引诱、破坏和驯化:我们发现,上一次引入的致命植物病毒的大部分基因,在过了3个月后就被整合到了一种无害载体中,为巢穴复杂的通信网络服务。派去的刺客变成了信差。凡是企图焚烧植被的行为都会被二氧化碳迅速扑灭——如果采用的是自氧化燃料,也可能会遇到更复杂的阻燃剂。有一次,我们甚至泵入了几吨掺有强放射性同位素的营养物质——它们被锁定于化合物中,在化学上,其与同类天然化合物并无区别。我们用伽马射线成像技术对结果进行了跟踪:巢穴分离出了携带着同位素的分子——很可能是基于其在有机膜上的扩散速度——加以隔离和稀释,然后直接将其重新泵了出来。

所以,当我听说,有一位出生于秘鲁的生物化学家吉列尔莫·拉尔戈从马里兰州的贝塞斯达启程,携带着高度机密的遗传学工具——那固然是他自身的研究成果,但在很大程度上却又属于其雇主——在巢穴里不见了影踪,我心想:总算给原子弹找到借口了。近10年来,公司一直在倡导对巢穴进行热核改造。安理会肯定会不经审查就照例批准的。对这一地区拥有名义控制权的各国政府也会乐见其成。千百名巢穴居民有违反美国法律的嫌疑,戈利诺总统正巴不得有机会证明一下,不管私底下在自家讲哪种语言,她在边境以南都可以强硬行事。事后,她可以在黄金时段的节目中露面,告诉全国人民,他们应当为“回归自然”行动感到自豪,在哥伦比亚不宣而战的内战中,有3万名流离失所的农民曾经进入巢穴避难,他们现在已经从恐怖分子与毒枭的压迫下永远解放出来了,他们会颂扬她的勇气和果决的。

我一直没弄明白这为何无法如愿。莫非有什么技术问题,难以确保神圣的亚马孙河下游不致出现令人尴尬的连带后果,在本届政府卸任之前,会彻底消灭某些适合在电视上宣传的濒危物种?是否担心哪位中东军阀可能会将这样的行为莫名解读为一种许可,借此对某个烦人的少数族裔使出囤积已久、效果不佳的裂变武器,以不可取的方式破坏该地区的稳定?难道是由于狂热的反核主义生态市场论者重新掌了权,于是担心日本会实施贸易制裁?

我没有看到地缘政治计算机模型做出的判断,我只是接到了命令而已——命令被编码进了本地凯玛特超市荧光灯管的闪烁方式中,插入了货架上价格标签的更新里,经过我左眼视网膜上额外神经层的解码后,在超市货架通道平淡欢快的色彩背景下,以血红色的文字显现。

我要进入巢穴,找回吉列尔莫·拉尔戈。

要活的。

* * *

我打扮得像个当地的房地产经纪人——甚至还戴着镀金的手镯电话,梳着要价300美金档次里的最差发型——去了拉尔戈在贝塞斯达的住宅,家里已是人去楼空。贝塞斯达位于华盛顿北部近郊,刚过马里兰州的边界。这套公寓风格现代,空间宽敞,陈设整洁,但并不奢华——基于对他扣除赡养费后的工资的判断,任何优秀的营销软件都有可能设法将这样的公寓出售给他。

拉尔戈一直被归为有才却不可靠的一类人——属于潜在的安全隐患,但他天赋太高,工作又卓有成效,不可弃置荒废。早在2005年,他从哈佛毕业,作为应届生被冠冕堂皇的所谓能源部聘用后,便一直处在例行监视下——很明显,迄今为止的监视太例行公事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可以理解,30年无可指摘的清白记录必定引起了一定程度的自得。拉尔戈从未企图掩饰自己的政治立场——仅仅是行事谨慎而已,这种谨慎更多是出于礼节,而非使诈,比如在访问洛斯阿拉莫斯[3]时不穿印有切·格瓦拉头像的T恤——但他也从未真正实践过自己的信仰。

客厅的墙壁上喷涂着一幅近似红外色调的壁画(多数时髦的14岁华盛顿人都能看到,他们的父母倒不见得)。这是那幅声名狼藉的《新世界秩序英雄的平面拼贴》的复制品,世纪之交时,这幅数字图像曾在计算机网络上广为流传。20世纪90年代早期的政治领袖们,赤身裸体,互相交缠——埃舍尔[4]与《爱经》[5]相遇了——把热气腾腾的粪便倒进彼此洞开的脑壳里,若非如此,脑壳里便是空空如也,这种效果借鉴自德国讽刺画家乔治·格罗兹的作品。倘若发生了像调查拉尔戈叛逃这样乏味的事,我可以想象得出参议院中少数信奉新麦卡锡主义的老顽固火冒三丈的模样,但我们原本该怎么办呢?哪怕他只有区区一条印着《格尔尼卡》[6]的茶巾,都拒不雇用他吗?

离开之前,拉尔戈清空了公寓里的每一台电脑,包括娱乐系统,不过他对音乐的品位我已经领教过了,因为我听过好几个小时的监听音频采样,其中充斥着难听的斯卡乐曲[7]。没有值得赞赏的民族团结革命乐曲,也没有萦绕于心的安第斯管乐:真是可惜——那样的音乐我喜欢得多。他的书架上摆着几本关于生物化学的大学课本,破破烂烂的,留存在此大抵是出于感情原因;另外还有几十部发霉的文学名著和一本本诗集,英语、西班牙语和德语的皆有,作者包括黑塞、里尔克、瓦列霍、康拉德、尼采。没有一部现代作品,也没有任何2010年之后的印刷品。拉尔戈对管家说了几句话,就把他拥有过的数字化作品删了个一干二净,把他过去25年的个人资料一扫而空。

我翻了翻那些留存下来的书籍,看看有无价值。有一本教材里,鸟嘌呤的结构用铅笔做了纠正……在《黑暗的心》[8]一书中,有一节文字画了线。故事的叙述者马洛正在思考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汽船上的仆人们属于一个食人部落,他们的食物——腐烂的河马肉被扔到了水里,而他们居然尚未反叛,并将他吃掉。毕竟:

恐惧无法抵挡饥饿,耐心无法克服饥饿,饥饿所在之处,厌恶根本无法存在:至于迷信、信仰和你们称为原则的东西,还不如微风中的谷糠。

这段话我无可辩驳,但我想知道,拉尔戈为何认为这一段值得注意。或许当年,他正在设法为自己从五角大楼获得第一笔研究经费的行为辩护,而这段话引起了他的共鸣?墨迹褪色了,该书的印刷日期是2003年。我倒宁愿掌握的是他失踪前两周那些日记条目的副本,但他的家用电脑已有近20年未被系统监控过了。

我在他书房里的书桌前坐下,盯着他的工作站空白的屏幕。1980年,拉尔戈出生在利马一个名义上信奉天主教的中产阶级家庭,家人有极为温和的左翼倾向。他父亲是《商业报》的一名记者,于2029年死于脑血栓。他的母亲已经78岁了,仍在一家国际矿业公司担任律师,在工作之余为失踪激进分子的家人申请人身保护令,为了在股东民主制中赢得廉价的公关加分,雇用公司容忍了她的这一兴趣。吉列尔莫有个哥哥,是一名退休的外科医生,还有个妹妹,是一名小学教师,兄妹两人在政治上都不活跃。

他基本是在瑞士和美国接受的教育:获得博士学位后,他在政府机构、生物技术行业和学术界先后担任了一系列研究类职位——所有这些职位真正的赞助者基本都一样。他现年55岁,离过三次婚,但仍无子女,返回利马只是为了短暂的探亲。

他在分子遗传学的军事应用方面研究了整整30年——最初毫不知情,但蒙在鼓里的时间并不长——是什么原因导致他突然叛逃到巢穴去了?假如长久以来,他一直把愤世嫉俗的矛盾观念处理得很好,能让国防研究与虔诚的自由主义情绪和谐共存,那他必定已将其变成了一门高超的艺术。他最近的心理学档案也表明了这一点:在思考自身科学成就的终极目的时,他产生了自我厌恶,而对自身科学成就的强烈自豪感又平衡了这种自厌——这样的矛盾显示出了衰退的迹象,正在转变为不那么痛苦的冷漠。这样的动态变化在这个行业里司空见惯。

30年前,他似乎就已在内心深处承认,他的“原则”还不如微风中的谷糠。

或许他已经做出了迟来的决定,既然要当婊子,那倒不如好好当,把自己的本事卖给出价最高的人——哪怕这意味着将基因武器走私给贩毒集团。不过,我看过他的财务记录:没有税务欺诈,未曾欠下赌债,也没有曾经入不敷出的证据。背叛自己的雇主,就像当年背叛年轻时代的理想,委身其中一样,也许看似是种恰如其分的虚无主义姿态,但就更务实的层面而言,很难想象他会觉得钱和随之而来的一切有多诱人。巢穴能给他什么呢?一个有编号的卫星账户,巴拉圭的一个新身份?在第三世界财阀统治下的边缘地带生活的各种卑劣乐趣?他原本可以拥有一切,在移居国度过退休生活,在某个无人问津的左翼网络杂志上发表一两篇关于外交政策的刻薄文章,借此拯救自己的良心——然后最终说服自己,无论是哪个国家,只要给予了他如此无拘无束的言论自由,那他为了捍卫它而做出的一切大概都是值得的。

不过,为了捍卫它,他到底做过什么——他完善并窃取了什么工具——我却无权知晓。

* * *

暮色降临时,我锁上公寓门,沿着威斯康辛大道南行。华盛顿活跃起来了,街道上早已挤满了想在炎热的天气里找点儿消遣的人。城市里的夜色变得迷幻。青少年展示着醒目的生物发光共生体,在他们的太阳穴、脖颈和鼓起的前臂肌肉上,静脉闪耀着青蓝色的电光,犹如行走的血液循环图,故意形成高血压来强化视觉效果。还有些人利用视网膜共生体,将红外线转化为可见光,在暗影中,他们的眼睛闪烁着吸血鬼似的红辉。

其他人的效果没那么抢眼,头骨上全是白衣骑士。

“母亲”是一种改变了遗传性状的逆转录病毒,感染病毒后的骨髓干细胞会产生某种介于胚胎神经元和白细胞之间的物质。白衣骑士会分泌必要的细胞因子来解锁血脑屏障,一旦穿透血脑屏障,细胞黏附分子就会将其导向目标,它们可以让该区域内充满选定的神经递质——甚至与真正的神经元形成暂时性的准突触。使用者的血液中往往同时含有六七种以上的亚型,每种亚型都由一种特定的饮食添加剂来激活:某种廉价而无害的化学物质,完全合法,在人体内并没有天然存在。将无害的人工色素、香料和防腐剂以恰当的比例加以混合,通过摄入这种混合物,他们便几乎能以任意一种方式对自身进行神经化学调节——直到白衣骑士衰亡(这是程序的设定),并需要重新摄入一剂“母亲”。

“母亲”既可吸入,也可静脉注射,但最高效的用法却是刺穿骨骼,直接注入骨髓中——即使病毒本身未遭污染,且真材实料,这种方式也极为痛苦,会带来麻烦和危险。上等货色来自巢穴;劣等货色则来自加利福尼亚和得克萨斯的地下实验室,基因黑客在那些地方设法迫使被“母亲”感染的细胞培养物复制出病毒——而病毒的设计明显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如愿——大量炮制出适合于诱发白血病、星形细胞瘤、帕金森病以及各种新奇精神病的突变株。

我穿过闷热幽暗的城市,看着漫不经心、无忧无虑的人群,感觉自己被一种如梦似幻、具有穿透性的清醒所笼罩。我身上有一部分茫然而麻木、呆滞而懒散,但另一部分却兴奋不已、无所不见。我似乎能看穿周围的人隐藏的景象,能看到比闪亮的血河更深层次的东西,能用目光刺穿他们,直透骨骼。

直入骨髓。

我把车开到一个曾经游览过的公园边上,等待着。我已经按照角色的需要打扮停当。年轻人大步走过,面带灿烂的笑容,有些人会瞥一眼那辆福特牌2025年款的那喀索斯银车,赞叹地吹一声口哨。一个10余岁的少年在草地上跳舞,独自一人,舞得不知疲倦——可口可乐给他带来了极度的快感,根本不是收了钱以后装出来的。

没过多久,一个姑娘向银车走来,裸露的手臂上,青色血管闪烁着光芒。她俯身对着车窗,探询地往车内观望。

“你有啥?”她十六七岁年纪,身材苗条,眼睛乌黑,咖啡色肌肤,带着淡淡的拉美口音。她有可能是我的姊妹。

“‘南方彩虹’。”这是“母亲”的12种主要基因型,直接来自巢穴,除了葡萄糖没有添加任何杂质。“南方彩虹”外加一点儿快餐,便可带你到无论何方任意徜徉。

姑娘怀疑地打量着我,伸出右手,掌心朝下。她戴着一枚戒指,上面镶着一颗硕大的多面宝石,宝石中心处有个小坑。我从车上的手套箱里取出个小袋,摇晃了一下,撕开袋口,往坑里倒了点粉末。然后我俯下身,用唾液蘸湿样本,握住她冰冷的手指,让她的手稳住不动。“宝石”的12面立刻开始发光,每一面都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坑内的免疫电传感器其实是涂有抗体的微型电容器,按照设计,可以识别出不同菌株的“母亲”病毒蛋白质外壳上的几个位点——尤其是那些走私贩子最不容易弄对的位点。

不过,只要掌握了足够出色的技术,这些蛋白质与内部的RNA其实不必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姑娘似乎被折服了,满怀期待的脸上神采奕奕。我们讨价还价了一番。价钱低得太离谱了:她应该有所怀疑才是。

在把袋子交给她之前,我直视着她的眼睛。

我说:“你要这破玩意儿干啥?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你必须接受现实,接受它的本来面目:野蛮又可怕。要坚强。永远别骗自己。要想活下去,只有这一个办法。”

听见我显而易见的伪善说教,她露出了假笑,但她正为自己的好运扬扬得意,并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你说的我都听见了。外头的世界真不像话。”她把钱硬塞进我手里,睁大了眼睛,假装真心诚意地接着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用‘母亲’了,我保证。”

我把那致命的病毒给了她,望着她穿过草地,消失在暗影里。

* * *

为了一名缉毒局官员而冒着生命危险送我从波哥大南下的哥伦比亚空军飞行员,并未因此表现出兴奋的模样。此处离边境有700公里,沿途的领土被5个不同的游击队组织所占据:城镇虽然不多,但可能安放了火箭发射器的地点却有好几百个。

“我的曾祖父,”他愤愤地说,“死在了他妈的朝鲜,为他妈的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卖命。”我拿不准他这句话是自豪的宣告,还是暗示有一笔血债未偿。很可能兼而有之。

直升机配备了相位消声器,安静得可怕,消声器的外观如同巨大的扬声器,却吞噬了桨叶发出的大部分噪声。碳纤维机身上覆盖了一层造价昂贵的变色龙聚合物网——尽管将整个机身涂成天蓝色也完全可以实现同样的效果。一种吸热的化学混合物会积蓄起发动机中的废热,然后通过一个抛物线形的冷却器,朝上空迸发出一股集中气流,每隔1小时左右借此排放一次废热。游击队既无法获取卫星图像,也没有敢用的雷达:我断定,我们死亡的概率要低于波哥大通勤者的平均死亡率。在首都,公共汽车在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就会爆炸,这样的事每周都有两三回。

哥伦比亚正在四分五裂;20世纪50年代的暴力时期[9]又在重演。尽管所有声势浩大的恐怖主义破坏活动都是由有组织的游击队组织实施的,但迄今为止,命案则大多是由于两大主流政党内部各派系在屠杀彼此的支持者,这是对过去延续数代的一系列暴行发动的报复。实际挑起了当前流血事件的那个组织获得的支持不值一提:西蒙·玻利瓦尔[10]军想要在两个世纪的分离后,与巴拿马、委内瑞拉和厄瓜多尔“重新统一”,再把秘鲁和玻利维亚也拉进来,以实现玻利瓦尔的大哥伦比亚之梦。然而,他们通过暗杀马林总统引发了一连串的事件,罢工、抗议、巷战、宵禁、军事管制,而这些与他们荒唐的大业毫无瓜葛。紧张的外国投资者将资本汇回了国内,随之而来的是恶性通货膨胀,以及本地金融体系的崩溃。接踵而来的是机会主义暴力持续不断的急剧上升。从准军事敢死队到分裂组织,人人似乎都相信自己的时机终于到了。

我连诸如子弹出膛这样的场面都未曾见到,但自从进入这个国家的那一刻起,酸液就一直在我腹内翻腾,令人亢奋的肾上腺素在我的血管里无休无止地奔涌。我兴奋如狂、沉醉不已……感觉充满活力。我像孕妇一样极度敏感:能闻到无处不在的血腥味。当隐匿于人类所有事务背后的权力斗争最终浮出表面、撕开皮肤,就仿佛目睹一只庞大的原始生物从海中升起,令人既着迷,又恐惧;既厌恶,又欢欣。

直面真相总是令人振奋的。

* * *

从空中俯瞰,没有明显的标志表明我们已经抵达目的地。我们方才飞过的200公里,下方始终是热带雨林——一片片的雨林被清理了,成了种植园、矿场、牧场和木材厂,河流像金属丝一般贯穿而过,但大部分区域仍然如同一望无际的花椰菜。巢穴任凭周围的自然植被蓬勃生长,然后再对其进行模仿……这就导致在边缘取样的方法效率不高,难以采集到真实的基因材料来加以分析。然而,即使有专门打造的机器人(其中有几十个已经丢失),深入渗透也很困难,所以只能先暂且依靠边缘地带的样本,至少要等再拍到更多的国会议员犯下强奸罪的艳照,再借机说服他们投票支持投入更多资金。核心会有规律地释放出化学物质及病毒信息,让转基因植物组织确信自身仍在原来的位置,倘若接收不到这样的信息,它们中的大多数就会自毁——所以缉毒局的主要研究设施就设在巢穴的外围,在靠近哥伦比亚边境这一侧的丛林中爆破出了一片空地,在空地上建起了一批加压建筑和试验田。通电围栅顶上并没有布置铁丝网,而是旋转了90度,将围栅变成了带电的屋顶,形成了一个铁丝网笼。直升机停机坪位于围场中央,那里的一个笼中之笼可以暂时向天空敞开。

研究主管玛德琳·史密斯领着我参观了一番。在露天地带,我们俩都穿着密闭的生化防护服——不过,假如我在华盛顿接受过的改造确实能起到承诺过的效果,那我穿防护服就属于多此一举了。巢穴里短命的防御病毒偶尔也会传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它们绝不会致命,但对于未曾接种过疫苗的人而言,却可能造成严重的残疾。在用生化武器“自卫”与毫不含糊的军事应用之间,森林的设计者小心地打了个擦边球。游击队一直藏身于转基因丛林中,通过与人勾结出口“母亲”病毒来募集资金,但巢穴的技术从未明确用于制造致命的病原体。

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我们正在这里培育一种幼苗,希望会是稳定的巢穴表型,我们称其为‘贝塔17号’。”眼前的灌木丛并不起眼,深绿色的枝叶间点缀着暗红的浆果,史密斯指向旁边一排类似于照相机的仪器,“这是实时红外微观光谱仪,如果在足够数量的细胞中同时产生激增,它就可以辨析出中等大小的RNA转录本。我们将这些数据与气相色谱分析的记录进行匹配,后者显示了从核心游离出来的分子所在的范围。如果我们能捕捉到这些植物感知到巢穴信号时的反应——假设它们的反应包括启动某个基因、合成某种蛋白质——我们或许就能解释这一机制,并最终使其不再发挥作用。”

“你们就不能……给所有DNA测序,然后根据基本原理推算出来吗?”我的身份设定是一名新近任命的管理者,路过此地,临时过来检查一下镀金回形针之类的问题,但我拿不准到底要把话说得多幼稚,才能取信于人。

史密斯礼貌地微微一笑:“巢穴DNA受到酶的保护,只要有一丁点儿细胞损坏的迹象,酶就会将其粉碎。目前,我们对其进行测序的可能性差不多相当于我……通过解剖来了解你心思的水平。我们仍然不明白这些酶是如何运作的,还有很多需要迎头赶上的地方。40年前,当贩毒集团开始投资生物技术的时候,他们的首要任务就是防止复制。他们从世界各地的合法实验室网罗了顶尖的人才,不仅支付更高的报酬,还为他们提供更自由的创作空间、更富有挑战性的目标。巢穴拥有的专利发明数量很可能相当于同一时期整个农业技术产业产生的数量,而且这些专利还要刺激得多。”

莫非拉尔戈就是为此而来?更富有挑战性的目标?但巢穴已经建成,挑战也结束了;任何进一步的工作都只是改良而已。而且他现年已经55岁,当然明白自己最富有创造力的那段岁月早已逝去。

我说:“我猜测,贩毒集团的收获超出了他们原先的指望,这项技术让他们的生意彻底改头换面了。从前那些让人上瘾的东西在生物学上都太好合成了——太便宜、太纯粹、太容易获得,没办法赚钱。成瘾本身成了白费力气的生意。现在唯一真正畅销的东西就是新鲜玩意儿。”

史密斯举起粗壮的双臂,向笼外巍然矗立的森林一指,转身面向东南——尽管四面八方看起来都一样:“巢穴本来就超出了他们原先的指望。本来他们真正想要的,不过是在低海拔地区长势更加喜人的古柯植物,以及某些特制的转基因植物,以便更轻易地伪装他们的实验室和种植园。结果巢穴却成了一个无名有实的小国,里面到处是基因黑客、无政府主义者和难民。贩毒集团只控制了其中的某些地区:最初的那些遗传学家有半数已经分裂出去了,建起了自个儿的丛林小乌托邦。至少有十几个人知道怎么给植物编程——怎么开启新的基因表达模式,怎么接入交流网络——有了这样的本事,你就可以开辟自己的领地。”

“就像拥有了某种萨满教的神秘力量,可以指挥森林里的精灵?”

“一点儿也没错,只不过确实有效。”

我哈哈大笑起来:“你知道最让我感到振作的是什么吗?不管发生了什么,真正的亚马孙,真正的丛林,最后都会将其统统吞噬。它已经延续了……多久?200万年吧?别说他们自己的小乌托邦了!再过50年或者100年,巢穴就会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还不如微风中的谷糠。

史密斯没有回答。在寂静中,我能听到甲虫单调的咔嗒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波哥大位于高原上,天气几乎可以算是寒冷。这里则与华盛顿一样热得难受。

我瞟了史密斯一眼。她说:“当然,你说得对。”但她的语气半点儿也不信。

* * *

早晨用早餐时,我让史密斯放心,说在我眼中,一切都井然有序。她谨慎地笑了笑。我觉得,她怀疑我并非自称的那个身份,但这并不重要。我仔细倾听着科学家、技术人员和士兵们的闲言碎语。吉列尔莫·拉尔戈这个名字,我一次都没听人提到过。他们既然根本不知道拉尔戈的事,也就几乎不可能猜到我真正的意图。

我动身时刚过9点。大片如极光般柔和的光辉透过围场四周的树木,洒落在地面上。当我们飞到树冠上空,就像从薄雾笼罩的黎明步入了阳光灿烂的正午。

飞行员不情愿地绕道而行,避开了巢穴的核心。“现在我们进入了秘鲁的领空,”他得意地说,“你想挑起外交事端吗?”他似乎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吸引人。

“不想,但要飞得再低点儿。”

“没什么可看的,你连那条河都看不见。”

“再低点儿。”花椰菜越变越大,然后突然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那一大片看不出差别的绿色化作了一根根树枝,坚实而具体。这种令人震惊的感觉很是奇怪,就像透过显微镜观察某种熟悉的无聊物体,看到它显露出了奇异的特性。

我伸出手去,扭断了飞行员的脖子。他惊讶地从牙缝里嘶嘶地吐着气。我全身一阵战栗,恐惧与悔恨交织在一起。自动驾驶仪启动了,我们在空中继续盘旋。我花了两分钟才解开安全带,把那人的尸体拖进货舱,占据了他的座位。

我拧下螺丝,打开仪表盘,嵌入了一块新的芯片。通过卫星向北边的空军基地发送的数字日志将会显示:我们失控了,机身已急速下坠。

事实也相差不远。在100米高度,我撞上了一根树枝,前旋翼折断了一叶。计算机不避艰险地做出了补偿,一遍又一遍地对突发情况加以模拟,调整了残存桨叶的活性表面——毫无疑问,在令骨头随之震动的撞击和进一步的损毁之间,每次只有短短5秒的间隔,这样的表现算不错了。消声器失控了,与发动机时而同相[11],时而不同相,一阵阵变本加厉的噪声在丛林里轰鸣。

在50米高处,我开始缓缓旋转,转得出奇地平稳,眼前是越来越浓密的树冠,就像电影里从容不迫的摇摄镜头。在20米高处,我进入了自由落体状态。气囊在我周围张开,遮挡住了视线。我多此一举地闭上眼,咬紧了牙关。祷词的片段在我脑海中盘旋——这是童年留下的碎屑,烙在我脑海中的余像,毫无意义,却无法抹去。我心中默念:若我死去,丛林就会将我吞噬。我是血肉,我是谷糠。不会残留任何有待审判的东西。当我回想起这根本不是真正的丛林时,我已不再下坠。

气囊立刻瘪了下去。我睁开眼睛。四面八方都是水,淹没了森林。旋翼之间的机顶上,一块镶板被轻轻吹走了,带起一股嘶嘶的气流,就像垂死的飞行员的最后一口气,然后犹如一只慢慢坠落的风筝,飘荡着落下,随着周围的各种颜色而变换,显现出浑浊的银色、绿色和棕色。

救生筏上有船桨、口粮、照明弹,还有一个无线电信标。我割断信标,把它留在了机身的残骸里。我将飞行员搬回驾驶座,就在此时,水开始涌入,将他就此埋葬。

然后我沿河顺流而下。

* * *

普图马约河有一段区域曾经可以通航,如今,这里被巢穴分割成了混乱的迷宫。新近隆起的土壤形成的岛屿被棕榈树和橡胶树所覆盖,褐色的河水缓缓蜿蜒着,流过这些岛屿,流过被水淹没的河岸,岸上最古老的大树——属于深褐色的硬木品种,在遗传学家出现之前就已矗立于此,但未必就没有经过改良——在灌木丛中拔地而起,消失在目力所及之外。

我脖颈和腹股沟的淋巴结在高温下跳动着,虽然激烈,却令人安心:我经过改良的免疫系统正在应对巢穴病毒发动的猛攻,它总共产生了成千上万个新的杀手T细胞克隆体,而没有等待谨慎的抗原介导反应。在这种状态下逗留几周,一个自主克隆体就有可能在清除过程中蒙混过关,让我毁于一种全新的自身免疫性疾病——但我并没打算待那么久。

鱼搅动了浑浊的河水,游到水面,去吞食栖于水面的昆虫或漂浮的豆荚。远处,一条盘着身子的粗大水蟒从悬垂的树枝上懒洋洋地滑入水中。橡胶植物间,蜂鸟在紫色兰花张开的花口里盘旋。据我所知,这些生灵都没有被人动过手脚;它们继续栖居在这片人造森林里,仿佛一切都未曾改变。

我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富含环磺酸盐的口香糖,慢慢地唤醒了自己体内的白衣骑士。热气和腐烂植物的臭气似乎淡去了,因为我大脑中的某些嗅觉通路随之变得迟钝,而其他通路则敏感起来——一种内部过滤器开始发挥作用,导致我鼻黏膜上新获得的受体发出的信号盖过了丛林中其余所有令人分心的气味。

突然间,我能闻到死去的飞行员在我手上和衣服上残留的气味——他汗水和粪便的臭气挥之不去——以及蜘蛛猴在我周围的树枝上留下的信息素,那股味道就像尿液一样,刺鼻而独特。我沿着这道嗅迹划了15分钟,将救生筏朝气味最清新的方向划去,把这当作一次预演,直到我终于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的示警声,瞥见两个瘦骨嶙峋的灰棕色身影消失在前方的枝叶间。

我自己的气味经过了伪装,我汗腺里的共生体正在吸收所有的特征性分子。然而,这种细菌也会产生长期的副作用,最近的情报表明,巢穴的居民不屑于采用它们。当然,也有可能是拉尔戈太过偏执,把他自己的给带来了。

我紧盯着远去的猴子,不知几时才能嗅到另一个活人的气息。即便是一个逃到北方来躲避暴乱的目不识丁的农民,对于此地各派系之间的局势发展也应该具备有价值的认知,脑海中也应该有某种粗略的地形图。

救生筏开始发出轻微的哨声,空气正从一个密封的隔层里外逸。我滚落入水,全身都沉到了水里。在水下1米深的地方,我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我等待着,倾听着,但耳中所闻的,唯有游鱼浮出水面时轻柔的啵啵声。能让救生筏的塑料产生破洞的绝不可能是岩石,那必定是颗子弹。

我漂浮在一片幽凉而浑浊的寂静中。河水可以掩盖住我的体温,10分钟之内,我都不需要呼气。问题在于,是要冒着激起浪花的危险,从救生筏边游开,还是在原地静候。

有什么锐利的东西从我脸颊上拂过,薄薄的一片。我没有理睬。又是一片。那不像是鱼,也完全不像活物。等到第三次的时候,我趁那东西飘过时抓住了它:原来是一块几厘米宽的塑料。我抚摩着塑料的边缘:有些地方很锐利,有些地方又很柔软。然后碎片在我手里断成了两半。

我游到几米开外,然后小心翼翼地浮出水面。救生筏正在腐烂,塑料一片片地剥落到水中,犹如浸在酸液里的皮肤。这种聚合物本来应该处于交联[12]状态,绝无任何生物降解的可能性,但很明显,巢穴的某类细菌已经找到了办法。

我仰面朝天,漂浮在水面上,借助深呼吸来排出体内的二氧化碳,思索着徒步完成任务的前景如何。上方的树冠似乎正在摇曳,如同包裹在一团热气之中,这说不通。我的四肢变得暖融融、沉甸甸,这感觉很奇怪。我忽然想到,假如没有关闭90%的嗅觉,我到底会闻到什么味道呢?我心想:假如我培养出的细菌能够消化巢穴里的外来物质,那当它们碰巧享用到这样一餐的时候,我还希望它们做什么呢?让外来物质的携带者动弹不得?用生化信号将这次事件广而告之?

来了六七个浑身汗涔涔的人,我能闻到他们身上刺鼻的臭气,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躺在水里,任凭他们把我打捞出来。

* * *

离河以后,我被人抬上担架,蒙住眼睛,绑了起来。在耳力所及的范围内,没有任何人说话。我或许可以通过抬着我的人的脚步的节奏判断出我们移动的速度,或是根据阳光晒在我脸上的哪一侧,猜测出我们移动的方向……但细菌毒素让我似梦似醒,我越是努力想解读这些线索,就越是稀里糊涂、一筹莫展。

到了某个地方,当这一行人停下来歇息时,有人在我身旁蹲下——是在我身体上方挥舞着扫描设备吗?在植入了聚合物应答机的地方,传来了热烘烘的针刺感,证实了这一猜测。虽然是被动元器件——但它们在卫星微波脉爆发中发出的共振回声却很独特。扫描仪发现了它们,并将其全部烤毁。

临近黄昏时,他们摘掉了我的眼罩。是确定我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还是确信我永远也逃不掉了?抑或只是为了卖弄一下巢穴成功的结构?

我们走的通道是一条穿过沼泽地的隐蔽小径;我一直盯着下方,只见俘虏我的人所穿的靴子未曾完全陷进淤泥里,而他们却并没有走附近一片看似安全的干燥高地。

带刺的茂密灌木丛原本挡住了去路,再往前走,灌木丛却似乎为我们让开了一条道路。口香糖的作用已经渐渐消退,我足以闻到,我们正在一团类似于酯、带着甜味的化合物中移动。我说不清这味道究竟是从哪个圆柱体喷入空气的,还是由队伍里的某个人散发出来的,一个在皮肤上、肺里或肠子里携带着共生体的人。

这座村庄几乎是在不知不觉间从惑人的丛林中冒了出来。我能感觉到,每走一步,地面都变得越发坚实平坦,这种感觉违背了自然。树木的排列方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变得井然有序起来——倒并没有形成笔直的道路,但感觉仍然越来越不对劲。然后,我开始左瞟右瞟,两边“偶然”出现的空地上建有“天然的”木质建筑,或是生物聚合物形成的亮闪闪的棚屋。

在其中一座棚屋外面,我被放到了地上。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男人俯身面对着我,身材瘦削结实,没有剃须,手里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猎刀。在我眼中,他就像野兽、捕食者、无所忌惮的杀手的人类原型。

他说:“朋友,我们会在这里把你的血抽干。”他咧嘴一笑,蹲下身来。由于过大的处理量让共生体力不从心,我几乎被自身的恐惧产生的恶臭熏晕过去。他割断了捆住我双手的绳子,又补了一句:“然后再注回去。”他伸出一臂,从我身下搂住我的肋骨,把我从担架上扶起来,抱进了屋里。

* * *

吉列尔莫·拉尔戈说:“请原谅我不跟你握手。我想,我们已经把你的身体清理得差不多了,但我不想冒险进行身体接触,以防体内残留的病毒数量仍然不少,足以让你自身亢奋的免疫系统对你发动攻击。”

这男人眼神忧郁,模样并不讨人喜欢,又瘦又矮,略微秃顶。我走到挡在我们中间的木栅栏前,向他伸出手去:“你可以随时进行身体接触。我身上从来没有携带过病毒。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宣传吗?”

他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这玩意儿又杀不了我,只会要了你的命——不过我敢肯定,它本来要杀的是我们两个。它针对的有可能是我的基因型,但你携带的数量太多了,会被我在场时产生的反应所波及。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值得争论。”

我其实并不认为他是在骗我;用一种病毒把我们两人都消灭,这再合理不过了,由于这种利用我的方式,我甚至不情愿地对公司产生了敬意——这体现了一种冷酷无情的残暴的诚实——但向拉尔戈透露这样的感受似乎并不明智。

我说:“不过,如果你认为我现在对你构不成威胁,那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回去呢?你仍然被视为有价值的人才。一时的软弱,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未必意味着你的职业生涯就到此结束了。你的雇主是相当务实的人:他们不会惩罚你的,只需要今后更严密地监控你就行了。这是他们该操心的问题,你犯不着操心;你甚至都发现不了有什么区别。”

拉尔戈似乎并没有在听我说,但他却随即直视着我,微微一笑:“维克多·雨果是怎么评价哥伦比亚第一部宪法的,你知道吗?他说,这是为天使之国编写的。那部宪法只沿用了23年——编写第二部的时候,政客们就大大降低了目标。”他转过身,开始在木栅栏前面来回踱步。两个佩戴着自动武器的麦士蒂索[13]农民站在门边,无动于衷地旁观。两人嘴里都一刻不停地咀嚼着什么,我看着像是普通的古柯叶。他们对于传统的忠诚几乎令人感到安心。

我的牢房很干净,陈设也不错,连比弗利山庄风行一时的生物反应器式洗手间都一应俱全。到目前为止,俘虏我的人给我的待遇无可挑剔,但我有一种感觉,拉尔戈正在谋划什么讨厌的事。要把我交给买卖“母亲”的毒贩吗?我仍旧不知道,他先前与他们达成了怎样的交易,为了换取巢穴里的一席之地和几十个保镖,他卖给了他们什么?更不必说,他为何会认为这样的日子胜过贝塞斯达的公寓和10万美元的年薪。

我说:“你觉得自己留在这里是要做什么呢?建立你自己的天使之国?种出你自己的生物工程乌托邦?”

“乌托邦?”拉尔戈停下脚步,那狡黠的笑容再次从他脸上一闪而过,“不,乌托邦怎么可能存在呢?没有哪种正确的生活方式我们没有在无意间发现过。没有成套的规则,没有体系,也没有公式。为什么应该有呢?既然造物主不存在——何况还是个乖戾的造物主,为什么该有完美的蓝图等着人们去发现呢?”

我说:“你说得对。归根到底,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忠于我们的本性。看透文明和伪善的虚假外表,接受塑造我们的真正的力量。”

拉尔戈迸发出一阵狂笑。他这样的反应真的让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哪怕仅仅是因为我误解了他,没能获得他的支持;而不是因为他正在嘲笑我唯一相信的东西。

他说:“我在美国那会儿研究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这有关系吗?”我知道得越少,活下去的概率就越大。

拉尔戈还是告诉我了:“我在寻找一种把成熟的神经元加以胚胎化的方法。让它们重新回到差异较小的状态,能像在胎儿大脑中那样活动:从一个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形成新的联结。据说,这个方法是用来治疗痴呆和中风的,但资助这项研究的人认为,这是向能把大脑的各个部分重新连接起来的病毒武器迈出的第一步。我怀疑,研究结果可能会相当复杂——没有把政治意识形态强加于人的病毒——不过,凡是致残或者让人乖乖听话的行为,都可以被编码到一个相对较小的病毒包里。”

“你把它卖给贩毒集团了?这样一来,下回他们的某个头目被捕的时候,就可以用它拿整座城市作为要挟?省得他们还要费事去刺杀法官和政客。”

拉尔戈温和地说:“我是把它卖给了贩毒集团,但不是作为武器出售的。不存在具有传染性的军用版。就算是原型——只是回归到选定的神经元,却没有做过程序化的改变——也过于烦琐和脆弱,难以普遍生存。还有别的技术问题。对于病毒来说,对宿主的大脑进行非常具体的复杂改造,也并不会带来多大的繁殖优势;有些突变体抛弃了所有无关紧要的破玩意儿,如果将病毒释放到实际的人群中,这些突变体很快就会占据主导地位。”

“这么说……”

“我是把它作为产品卖给贩毒集团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把它跟他们自己最畅销的产品组合到了一起,交付的是嫁接后的成品:也就是一种新型的‘母亲’病毒。”

“它有什么作用?”我掉进了他的圈套,哪怕这是在自掘坟墓。

“它把大脑中的一个神经元子集变成了类似白衣骑士的东西。同样灵活,同样移动自如。不过,在建立牢固的新突触方面,它的表现要好得多,而不仅仅是用选定的物质来填满神经元之间的空隙。它也不是由膳食添加剂来控制的,而是受自身分泌的分子控制。它们彼此控制。”

这样的话我根本听不明白:“现有的神经元可以移动自如?现有的大脑结构……就瓦解了?你制造了一种‘母亲’病毒,可以把人们的脑子变成一团糨糊——而你还指望他们花钱来买?”

“不是一团糨糊。一切都是牢固的反馈回路的一部分:这些发生改变的神经元放电的情况会影响到它们分泌出的分子的范围,而这反过来又控制着邻近的突触如何重新联结。当然了,至关重要的调节中心和运动神经元不会受到影响。需要一个强烈的信号才能让灰衣骑士发生移动:它们不会对随便什么突发奇想都做出反应。你至少需要在一两个小时内不受干扰,才能对大脑结构产生重大的影响。

“跟普通神经元最终对习得的行为和记忆进行编码的方式相比,这也不算完全不同——只是更快、更灵活……而且范围也广泛得多。大脑的某些部分在10万年里都没有变过,却可以在半天之内被彻底重塑。”

他顿了顿,和蔼地端详着我。

我脖子后面的汗水变成了冷汗:“你把病毒用到了……”

“当然了,我创造它就是为了用它。为了我自己。正因为这样,我当初才会到这儿来。”

“为了自己动手做神经外科手术?那干吗不直接把螺丝刀塞进眼球底下,到处乱杵,直到这样的冲动消失呢?”我觉得一阵恶心,“至少……可卡因和海洛因,甚至包括白衣骑士,利用的都是天然受体和天然通路。你改变的这个结构,经过了成百上千万年的进化……”

拉尔戈似乎觉得非常好笑,可是这一次他忍住了,没有当着我的面哈哈大笑。他温和地说:“对多数人来说,操纵自己的心智就像在迷宫里兜圈徘徊。进化馈赠给我们的就是这个:一座叫人费解的悲惨监狱。而像可卡因、海洛因或者酒精这些粗制滥造的毒品只干过一件事,就是在几条死胡同里开辟捷径,或者像LSD一样,把迷宫的墙壁镶上镜子。白衣骑士所做的,也不过是把同样的效果以不同的方式包装起来而已。

“灰衣骑士则可以让你随心所欲地重塑整个迷宫。它们不会把你限制在某种萎缩的情感剧目里,而是彻底赋予你力量。它们让你能精准地掌控自己到底是谁。”

我只好勉强把心中感受到的强烈厌恶先抛到一边。拉尔戈已经决定要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那是他的问题。少数摄入“母亲”的人也会这么干,可是,再多来一批有毒的破玩意儿,去跟地下实验室鼓捣出来的垃圾竞争,这还算不上是一场国民悲剧。

拉尔戈和蔼地说:“有30年的时间,我一直是自己瞧不起的那种人。我太软弱,所以没法改变,但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却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从前想着,假如我面对现实,接受了自己的软弱,承认了自己的堕落,会不会就没那么卑鄙、不那么伪善?但我从来没做到过。”

“你是不是以为,你已经把以前的个性删除了,就像把电脑里的文件删掉一样轻松?那你现在是什么?圣人?天使?”

“不是。但我恰恰就是自己想当的那种人。有了灰衣骑士,你其实就成不了别的什么人了。”

我感到一阵目眩,气得头昏眼花。我靠在囚笼的栅栏上,稳住身子。

我说:“这么说,你把你的脑子搅得乱七八糟,感觉倒变好了。你打算在这片水货丛林里度过余生,一边跟毒贩勾结,一边自欺欺人地以为已经得到了救赎?”

“度过余生?也许吧。但我会守望着这个世界,满怀期盼。”

我几乎给噎得说不出话来:“期盼什么?难道你以为,你的习惯还会扩散到少数几个脑残的瘾君子之外?难道你以为,灰衣骑士会横扫全球,让世界变得面目全非?又或者你是在撒谎——这种病毒到底是不是真的会传染?”

“没有。但它可以给人真正想要的东西。一旦明白了这一点,他们就会到处搜罗它的。”

我怜悯地望着他:“人们想要的是食物、性爱和权力。这一点永远也不会变。还记得你在《黑暗的心》里画了线的那段话吗?你觉得那是什么意思?在内心深处,我们不过是动物而已,只有几种简单的欲望。其余的一切还不如微风中的谷糠。”

拉尔戈皱起眉头,似乎在回忆我引用的这句话,然后缓缓点了点头,说道:“你知道普通人的大脑有多少种不同的联结方式吗?不是任意一个大小相同的神经网络,而是一个实际运用中的智人大脑,由非人工的胚胎学和真实经验塑造而成。可能性大约有10的1000万次方那么多。这是个巨大的数字:有很大的空间可以容纳不同的个性和天赋,有很大的空间可以对不同生命的痕迹加以编码。

“可是灰衣骑士会让这个数字怎么着,你知道吗?会在这个基础上再倍增。它们赋予了我们固定不变的那一部分、与‘人性’紧密相关的那一部分,让我们有机会成为跟别人大不相同的人,就像一辈子的回忆也大不相同那样。

“康拉德的话当然没错,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我说的是在他写下这段话的时候。可是如今却远远不够了。因为现在,全部的人性加起来都还不如微风中的谷糠。‘恐惧’也好,黑暗的心也好,都还不如微风中的谷糠。所有‘永远不变的真理’——从索福克勒斯到莎士比亚,所有伟大的作家那些悲伤而美好的真知灼见——统统还不如微风中的谷糠。”

* * *

我躺在床铺上,保持着清醒,倾听着蝉声和蛙鸣,琢磨着拉尔戈会如何处置我。假如他觉得自己杀不了人,那他就不会杀我——哪怕只是为了强化他能够驾驭自我的错觉。或许他只是把我丢到研究站外面去就算了——我可以在那里跟玛德琳·史密斯解释,在巢穴病毒的袭击下,哥伦比亚空军飞行员如何在半空中坠落,而我英勇地设法控制住了飞机。

我回想着那件事,尽量让我的故事能自圆其说。飞行员的尸体是绝对找不到的:法医鉴定的细节不一定非得合乎情理。

我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自己扭断他脖子的画面。同样的痛悔之情再次掠过我的心头。我烦躁地把这种感觉抛到一边。所以我杀了他——还有几天前的那个姑娘——在那之前,还有另外十几个人。公司差一点儿就把我干掉了。因为这样比较有利,也确有可能实现。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权力总是会被利用,国家总会征服国家,弱者总是遭人屠杀。其余一切都是道貌岸然的自欺。百公里外,哥伦比亚正在交战的各派又一次证明了这一事实。

可是,万一拉尔戈用他那种特有的“母亲”病毒把我感染了呢?万一他对我说的关于病毒的话都是真的呢?

只有在你想让它们移动的时候,灰衣骑士才会移动。为了保持自身安全无虞,我要做的就是选择那样的命运。希望只做真实的自己:一个杀手,始终清楚自己面对的是最深刻的真相。拥抱野蛮和堕落,因为归根结底,没有别的路可走。

我老是看到他们出现在我眼前:那个飞行员,那个姑娘。

我必须毫无感觉——也希望自己毫无感觉——然后一次又一次不断做出这样的选择。

否则,“我”所代表的一切就会像沙屋一样分崩离析、被风吹散。

一个守卫在黑暗中打了个嗝,然后啐了一口。

黑夜在我面前铺展开去,犹如一条迷失了方向的河流。

[1] 原文为西班牙语。——译者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

[2] 亚马孙河支流,发源于哥伦比亚的帕斯托附近,形成了哥伦比亚与厄瓜多尔、哥伦比亚与秘鲁间的大部分边界。

[3] 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位于美国新墨西哥州,是“二战”后期闻名世界的美国原子武器研究基地;1945年,这里研制出了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

[4] 荷兰著名版画家。

[5] 古印度关于性爱的经典著作。

[6] 毕加索的名画,以“纳粹轰炸西班牙北部重镇格尔尼卡”为主题。

[7] 牙买加的一种流行音乐。

[8] 约瑟夫·康拉德所著的小说,描写一家英国贸易公司委托主人公马洛进入非洲丛林,寻找该公司失踪的贸易代表库尔茨,找到时,却发现其人已经变疯,并很快死去。该书探索了人性潜在的、固有的黑暗面。

[9] 哥伦比亚1948年至1958年的十年暴力时期,拥护不同政治力量的佃农互相残杀,花样百出的折磨方式在各地轮番上演。

[10] 西蒙·玻利瓦尔,拉丁美洲独立战争的先驱。

[11] 相位是描述信号波形变化的度量,或是物体周期运动的阶段,通常以度(角度)为单位。两个频率相同的交流电相位的差叫作相位差。如果电路是纯电阻,那么交流电压和交流电流的相位差等于零,这种情况叫作同相。

[12] 将两个或多个分子通过共价键化学结合的过程。

[13] 欧洲人与美洲原住民祖先混血的拉丁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