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话︱杀机四伏,百鬼缭乱
“阿浓!”
信长率军凯旋而归,抵达那古野城的城门前,在迎接的人群里,他一眼就看到了浓姬。
浓姬微笑着向他点头,一如既往保持着她的优雅。
与信长的兴高采烈相比,她在情绪上并没显示出明显的波动。
然而信长却顾不上保持什么主君的威仪,立即翻身下马,在众目睽睽下冲她跑了过去。
“我回来了,阿浓!”他跑到浓姬面前,开心地一把拉起她的手,“这次我们打了相当漂亮的一仗啊!”
“你回来了。”她眼波如水地浅笑着回应,“恒兴已派人将捷报传回城里,现在全城都为之欣喜不已。”
“我已经让侍女们备好了庆功宴,算是给你们接风洗尘,也可以好好慰劳一下大家。”
“是吗?真有你的!”信长拉着她的手,意兴昂扬地就往城里走,“还是你设想周全,哈哈。”
他就是这样毫不避讳地直接表达出自己的情感,难得的是浓姬也落落大方地接受下来。
走了几步,信长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又立刻停下脚步,转身望向与浓姬一并在城门前迎接他的稻叶,露出和煦的微笑。
“稻叶,这么尽心尽力地守城,还真是辛苦你了。呆会我们可要一起多喝个几杯。”
“不敢、不敢。”稻叶俯身恭敬答道,“在下乃是奉了主公之命前来,只是在执行使命罢了。”
“你现在可以客气,呆会喝酒时可不准再这样客气啊!”
信长叮嘱了一句,便又当着家臣和将士、甚至城民面前,无所顾忌地与浓姬两人牵手齐行。
呆在浓姬身边的信长,此时表现得就像个因为成绩优异、从而想得到恋人称赞的少年一样。
“喂,阿浓,我说你这趟专程迎接里,是不是少了些什么?”
“啊?有吗?莫非大人觉得我的迎接少了些仪式感、不够隆重?”浓姬明知故问道。
“你明知道我要问什么,却还故意在装糊涂。”信长转头对她佯装生气地挑了挑眉。
“装糊涂?”浓姬笑颜如春花般明艳,“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有些事情你不说出来,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罢了。”信长没好气地轻吟一声,明知道自己落入她的圈套,却不得不乖乖束手就擒。
“我打了这么个大胜仗,难道你就连半句称赞都没有么?”
此刻他竟然像少年般表露出被忽略的受伤表情,和战场上杀伐果决的策略型统帅判若两人。
“原来你想听这个啊。”
眼见自己计策得逞,逼着信长最终坦率说出诉求,浓姬得意地伸手捋了捋他的头发。
在空前讲究女德、强调贤妻规则的战国时代,浓姬当众对信长显露的这个亲密动作,看在将士和城民眼里,堪称惊世骇俗。
毕竟大众心目中的领主夫人或城主夫人,除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夫君身后,就是时刻要保持着不苟言笑的端庄模样。
像浓姬这样逗弄信长的举动,全然打破了这个时代对领主夫人的固有印象,看得所有人一片瞠目结舌。
但她和信长却完全不受这种对夫妻关系的刻板印象束缚,反而彼此都在一直忠实地做自己。
“大人这次做得很棒!我是发自内心这么认为。并且,这只是大人武运昌隆的开始。”
“怎么?你认为我今后还会再进一程吗?”
“那是当然,大人的眼光绝对不会仅仅着眼于此。”
浓姬顿了一下,又柔声说了下去。
“不过,现在我们要做的,还是要在庆功宴里好好表彰一下这次立下大功的将士们。”
“嗯!我也正有此意。”信长点了点头,“对了,在我出征期间,城里还好吧?没发生什么让你觉得棘手的事情吧?”
“没有,想必是受到大人的武运加持,城里这段时间平安顺和,并没出现让我担心的事。”
浓姬的表情与语气,完全就是一副不受琐事烦扰的气定神闲,没有流露出半点的不自然。
她丝毫没有提到自己如何察觉稻叶意图夺城、并迅速挫败他阴谋的事。
就像这一切从来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尾张国·清洲城·城主府邸·大殿
彦五郎脸色铁青地盘膝坐在座垫上,手中折扇泄愤般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榻榻米地板。
阳光透过格子窗挥洒在这偌大空间里,却无法映亮他那暗沉阴郁的脸。
大膳与左马丞跪坐在下座左右两端,两人脸上都一致滞留着沉痛与愤恨的神情。
“看来信长这厮之前一直在装疯卖傻,他不去收复投靠今川义元的鸣海、大高、沓挂三城,显然是一心集中兵力来对付我等!”
“这厮居心叵测、着实可恶!导致我们在萱津之战里损失惨重,还失去了甚介!”
彦五郎恨声说。
他手中的折扇一记敲得比一记重,没多久就敲断了这把京都名师制作的折扇。
大膳沉默着,安静地聆听彦五郎的渲泄,直至彦五郎再无话语后,他才严肃地开了口。
“虽然在下认为信长势必不会就此罢休,但比起外敌,眼下更关键的还在于如何根除内乱。”
“内乱?”
大膳成功地转移了彦五郎的注意力,使他将焦点和忧虑悉数投注到清洲城的内务里去。
“是的,主公有所不知,前几天城里发生了内奸投敌事件……”
“内奸?投敌?”
彦五郎高声叫了起来,抓起断掉的折扇,以两手愤怒地用力掰着。
“是谁这么无耻,竟敢做出这种不忠不义之事?!”
“是守护义统大人的家臣梁田政纲,在下派人确认过,他确实向信长通告了城内的情况,如今已被信长带回那古野城去了。”
“什么?义统的家臣?那个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傀儡的家臣?竟有这种事情?!”
彦五郎眼珠瞪得溜圆,紧紧锁住眉头,胸膛由于愤怒而不断上下起伏。
“大膳,你的意思是义统暗通信长,向他通风报信清洲城里的动向和消息?!”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大膳的回答无疑更激怒了彦五郎,他忽地掀翻了面前的桌案,眼露凶光地瞪向两名重臣。
“好个人面兽心的义统!他那尾张国内身份最高的守护职位,早就沦落为象征性的摆设了!”
“若不是我收留他,今天的他就等同于丧家之犬,竟然还敢和信长那厮暗通款曲?!在如今这危急形势下,我是断然留他不得了!”
“那主公准备如何处置义统?”大膳心里已然有了判断,却仍旧诱使彦五郎亲口给出裁断。
“我要杀了斯波义统!”彦五郎沉着脸道,“留着这个里通外贼的人在城里,我实在难以放心。”
“在下赞同。”大膳立即颔首附和,“尾张没了守护,若论身份最高的自然只剩下身为织田主家继承人的主公!”
眼见主君和大膳就清除守护义统达成一致,看清局势的左马丞自然也不甘人后地迅速表态:
“在下和大膳的想法一样,对于这样一个心存叛念的人,我们实在没必要再继续供养下去!”
“是吗?左马丞也是这么想吗?”
彦五郎将掰得四分五裂的折扇丢弃在榻榻米地板上,快速下达了事关重大的决定。
“那就找个时机,把斯波义统给解决了,这个国家此后再也不需要守护这个职位了!”
一股诡谲阴郁的迷雾,随着彦五郎的这个决定,迅速朝着清洲城四周扩散开来。
在城民们肉眼无法看到的情况下,这股迷雾依旧灰蒙蒙地笼罩住了整座尾张国首府的版图。
尾张国·末森城·城主府邸·议事堂
信行将一张竖纸放在桌案上。
这是一封由彦五郎发自清洲城的信,选了以长边为横、短边为纵的竖纸,是封相当正式的信。
“彦五郎大人都写了些什么?”土田夫人迫不及待地问。
“他请求和我结盟,共同对抗哥哥。”信行淡淡答道,就像在谈及一件与己无关之事似的。
“主公为何如此平静?”权六迷惑道,“彦五郎大人的提议对我们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正好趁势联军一并击垮信长。”
“那么击垮哥哥之后呢?”信行反问,他将目光转向端坐一旁的林秀贞,“秀贞大人,你怎么看这件事?”
老谋深算的林秀贞早就猜出了信行的想法。
他更清楚信行的发问并不是真的在征求他的意见,而是想要籍由他来传递出自己的决定。
而林秀贞乐于为此效劳。
“我明白信行公子的顾虑。毕竟站在长远的角度来看,或许坐山观虎斗是目前最佳的选择。”
“坐山观虎斗?”土田夫人皱着脸思索着,却还是不得其道,“秀贞你可以说得更明白一些。”
“老夫人,就算我们与彦五郎大人联手击溃了主公,那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吗?”
“信行公子顾虑的正在于此:一旦主公被击溃,那么围绕新主公之位而开战的,恐怕就是彦五郎大人与信行公子了。”
“彦五郎大人会与信行开战吗?”土田夫人惊诧道。
但身为“尾张之虎”信秀的正室,又加上在领主夫人的位置上浸润多年,她很快反应了过来。
“我懂了。你们的意思是:一旦我们击垮了信长,那接下来彦五郎大人就势必会和信行围绕着领主之位展开新的战争。”
被土田夫人这么一说,权六和林通具都同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钦佩的目光一并齐刷刷地凝聚在信行身上。
“正是如此,母亲。”
籍由林秀贞之口,将自己的意图及决定传递开来之后,信行正式接过话题,将他的思量及打算对着议事堂的四人摊现开来。
“将我们和彦五郎一方连接到一起的,是彼此都有哥哥这个共同的劲敌。”
“而一旦这个劲敌倒了,围绕着领主之位归属而开战的,毫无疑问就是我和彦五郎了。”
“到时候,他就会成为我的头号敌人。”
“我与哥哥均为同父同母所生、都属嫡出,何况我又继承了‘弹正忠’的家族名号,若论正统性是丝毫不会输给哥哥的。”
“但彦五郎就大有不同。”
“论身份,他是织田主家的继承人,我们家族虽然身为尾张之主,却只是分家出身,所以在正统性这个方面是辩不过彦五郎的。”
“所以最好的方法,是让彦五郎和哥哥两人斗得你死我活,无论他们哪一方存活,都必然会元气大伤,到时候我们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这便是我的决定,不晓得大家对此可有什么想法?”
与信长的霸气强悍不同,温和高雅的信行,将每句分析都娓娓道来。
他的行事作风与信长的雷厉风行,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对比。
信行凭籍英俊脸庞再加上端庄表情,使他说的每句话听起来都显得如此冠冕堂皇。
这让重臣权六到林秀贞兄弟,都更加在心里奠定了彼此维护信行夺位乃是正义之举的信念。
因此他们对信行的决策当然不会有任何反对意见。
就连端坐在信行身旁的土田夫人,在听了他的一番解析后,亦露出了感动的表情。
“真是难为你如此考虑周全的思量了,信行。”
她用掺杂着骄傲和柔情的语调说,以百分之百信赖与支持的眼神望着这名最心爱的次子。
“那就按你的意思来做吧!我们姑且就来看看信长和彦五郎大人两人当中,到底谁会最先倒下好了。”
骏河国·骏府城·领主府邸·庭院·九重樱园
一朵朵如雪、如霞的樱花,组成了一片绚烂花海,沁人心脾的芬芳在空气里流窜着。
义元下令小侍从在樱花树下铺了一块既宽且长的丝绸,与叔父兼骏河国传奇军师雪斋在丝绸上盘膝而坐。
坐在他们身边的,正是时年十三岁的竹千代。
自从与信长分别、并被河尻护送到骏河国后,以人质身份住在首府骏府城的竹千代,日子过得其实并不悲惨。
义元在雪斋的建言下,考虑到冈崎城的松平家向来对今川家忠心耿耿,便决定大力确保竹千代以松平家嫡子身份继续担任三河国领主。
为保证竹千代一如父亲松平广忠般对今川家保持忠贞,义元便给了竹千代如同今川家同门的待遇,让他长大后能自觉为今川家效命。
在义元这样的想法下,竹千代在雪斋的庇护与教育里得到堪比今川家同门的优待,并能参与到很多讨论政事与军事的场合。
此次的谈话与决策由于与信长有关,故而在雪斋建议下,义元便召来竹千代列席,让他亦有机会了解到尾张国的现时情况。
无论在任何时候,义元永远都是一身白衣胜雪的着装。
这身飘逸出尘的着装与他的俊美面容及高贵气质实在相互辉映,更能彰显出他身为骏河、远江、三河三国之主的身份。
“尾张国内的探子传来密报,说是织田信长大败主家的彦五郎,看来他的战力相当不俗。”
义元将这个消息透露给竹千代时,以隐隐观察的眼神悄悄留意着竹千代的反应。
“是吗?我倒不会觉得特别奇怪。”竹千代面不改色地回应,“信长大人是个很有谋略、也很擅长伪装的人,若织田主家的彦五郎被蒙蔽而轻敌失败,那也不奇怪。”
“是吗?你向来都对他赞不绝口,这场胜仗确实符合你对他的评价。”
义元用右手大姆指和食指拈起一片落在他肩头的花瓣,放到鼻翼下轻轻地闻嗅着。
“如今看起来,他对我们今川家统管尾张东部的鸣海、大高、沓挂三城视若无睹,原来是在保留实力用以对付国内的强敌啊。”
“这倒非常符合我印象里信长大人的作风。”竹千代解析说,“他虽然强悍果决,但却是个懂得权衡利弊的人,不会贸然做出超乎自己实力范围太多的事。”
“是吗?”义元笑了笑,“既然他一直在回避与我们今川家的正面交锋,我倒很好奇这次他是否还会再次采取回避的立场呢?”
“义元大人方才说‘这次’?”竹千代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莫非您准备再次向尾张国出手?”
义元笑而不答,只是悠哉游哉地向东面看了过去。
一名高大威猛的武将,正身姿英挺地从东面向他走来,来到义元面前后,这名武将立即单膝着地,恭声向他致以问候。
“在下朝比奈泰能,应主公传召而来,愿主公顺心康泰。”
“泰能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聊信长和尾张国的事。”义元伸出纤长雅致的手指,往丝绸的另一端指了指,“快坐下吧,我们坐着说话。”
“是。”泰能在义元指向的一端跪坐,神情严肃地望向义元。
“泰能啊,我要你作好带兵进入尾张国的准备,并在我们势力范围内的鸣海城以东,筑起一座名叫村木的城砦。”
“主公要我在鸣海城以东……筑城砦吗?”
“没错,这样我们便能以这座村木砦来隔断织田方的绪川城与木国城,然后再蚕食掉这两城,将在我们控制下的边境线继续向西推进。”
“是!对主公的指令,我泰能势必会万死不辞地全力以赴!”
虎背熊腰的泰能没有半丝犹豫,眼里闪过志在必得之色,立即慎重地伏身领命。
此时的今川家势力范围遍及骏河、远江、三河三国,并继续朝尾张国稳步扩张,而在传奇军师雪斋的辅佐下,国势更如朝阳般冉冉升起。
在这样的背景下,义元对夺下尾张国的绪川与木国两城,就更显得踌躇满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