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话︱新式武器火枪的震撼
尾张国·信长居城·那古野城·大殿。
才刚回到那古野城,信长便兴冲冲地领着利家与丹羽,从廊道一路迅步走向正殿。
他步伐轻快、元气十足,脚心在木地板上发出“嘭嘭”的声响。
“我饿了!快去准备晚饭!”
还没迈入正殿,他洪亮的声音便远远传入殿内。
立即有侍女应声而来,鞠躬回道:“是!现在就立刻去准备。”
“快点哈!忙乎了一个下午,现在肚子这里可是饿得发慌!”
信长冲侍女拍了拍小腹,一双明亮的眸子盯着她,大声催促。
身为一国少主,在侍女面前肆无忌惮地拍打小腹,这是很不得体的行为。
丹羽和利家交换了下眼神,他们内心不是没涌现出劝谏的想法,却又识趣地取消了这个念头。
像匹野马般桀骜难驯的信长,向来将任何劝诫与忠告都视若无物,就算他们再苦口婆心,也只会换来一顿训斥而已。
信长明朗地继续大步往正殿迈进,似乎在大源河发生的突袭事件从来未曾发生过一般。
但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一脚踏入大殿时,却仍然被平手政秀的一声训斥给吓了一跳。
“少主!”
“啊,爷爷?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在正殿这里守了一个下午了!姑且不谈这个,少主你怎么又擅自跑到城外去野了?”
“什么叫‘去野了’?爷爷你别这么严厉嘛,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怪吓人的。”
迈进正殿后,信长的脚步不自觉地放缓了下来,带着半是讨好、半是安抚的微笑在政秀面前坐了下来,抬起眼梢观察着政秀的表情。
“爷爷,你又生气了?”
“你还懂得我‘又’生气了?那还让我这么操心?”
政秀用右手食指关节重重敲了敲塌塌米地板,严肃地瞪着信长,眼里的关爱之情却已满溢。
“好了、好了,爷爷就不要生气了,经常生气可是会让脸上皱纹变得更多。”
信长大大咧咧地伸出右手摆了摆,迅即滑向政秀,亲昵地一把搂住他的右臂轻轻摇晃着。
“比起这种小事,我倒对后天有火枪商人造访末森城的那件事更感兴趣,爷爷你快和我说说!”
“少主!”
“我在外头累了一天,爷爷你就别再冲我说教了,和我说说那火枪商人的事情嘛,好不好?”
禁不住信长搂着右臂套近乎的攻势,原本板着脸想将他训斥一通的政秀,最后还是败下阵来。
“你为什么总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那么感兴趣?把这兴趣放在剑道和读书该有多好!”
政秀嘴上念叨着,还是心软地将信长想了解的迅息告诉了他。
跪坐在一端的丹羽与利家,则悄悄观望着这两人的温馨互动。
在这种场合下,身为小侍从的他们连半句话都插不上嘴,能做的就是安静地随侍在侧。
在这尾张国里,惟一能让信长坐着乖乖听训的人,大概就只有从小悉心照料与抚养他长大的政秀了。
信长的成长背景非常特殊,因此政秀从他出生的第二年开始,便为他操尽了心——
信长的父亲信秀被邻国誊为“尾张之虎”,与正室土田夫人住在末森城。
除了信长之外,信秀和土田夫人还生了二子一女:英俊稳重的次子信行、朝气蓬勃的三子秀孝,还有被誊为美人胚子的小女儿阿市。
信秀之前已和侧室生下庶长子信广,但信长作为正室土田夫人所生的嫡子,注定是继承人。
出于对嫡子的重视,信秀先将家臣池田恒利的妻子理惠安排为信长乳母,理惠儿子池田恒兴自然也成了信长的乳兄弟。
第二年,信秀又将那古野城送给信长作为居城。
他同时还给两岁的信长安排了四位家老料理城中政务,按身份地位依次为:林秀贞、平手政秀、青山信昌、内藤胜介。
对嫡长子信长寄予厚望的信秀,特地安排平手政秀作为信长的老师兼辅佐人。
政秀除了身为信秀的重臣,同时也精通茶道与和歌,是织田家中第一学识渊博的文化人。
此外,政秀还深谙各种武家与公家礼仪,曾作为信秀的外交官与京都的朝廷交涉,进献过天皇御所的修理费用。
织田家为信长配备了尾张国内最优秀的老师、给了力所能及的资源与配备,只为迎来一名契合万众期待的继承人。
但俗话说“欲戴皇冠者,必先承其重”,这也导致信长从两岁起便被迫从父母身边别离。
信长活到现在十四岁的这段时光里,是乳母理惠与老师政秀齐心协力将他抚养长大。
有出身名门的乳母、有尾张最优秀的文人老师,信长却没能长成亲族与家臣期待的样子。
他像一匹脱缰野马,从小就不受任何规则约束。
不,与其说他不受任何规则约束,倒不如说他热衷打破各种规则与限制,还要来得更为贴切。
信长的着装打扮完全没有半点继承人的风范,成天溜出城外,带着小侍从们和海盗、山贼的孩子们打架。
让政秀称奇的是,他和那些本性凶狠的孩子们打着打着,居然就打成了朋友。
比起学习剑道或饱读诗书,信长对在尾张国内四处溜达似乎更感兴趣,他踏遍了每条川流、对每片新发现的田野充满好奇。
饿了他就肆意去拿村民的食物,拿了也不给钱,在家臣眼里简直是胡作非为。
就算在那古野城里,他也是手持竹刀策马横冲直撞,完全与期待迎来稳健有礼、传承古代武士之风少主的重臣们背道而驰。
连土田夫人也对他嫌弃不已,转而疼爱次子——英俊稳重、品行方正的信行。
尾张的百姓们更在私下将信长称为“尾张的大笨蛋”,这个名号亦伴随他的劣行传遍了邻国。
对于这匹脱缰野马,政秀苦口婆心劝诫过、也大动肝火地训斥过,但用尽了各种方法,最后却都成为徒劳。
信长似乎有着生来便不受拘束的天性。
他厌恶所有加诸在身上的限制,反感所有既定的规则,从小就随心所欲地活着,谁也改变不了他,即使他最亲近的政秀与理惠亦然。
只是信长越是狂放不羁,政秀便越是心疼不已。
在世上活了五十五个年头,见惯人心险恶、战争残酷的政秀,有着一双尾张国内罕见的慧眼。
作为一手将信长拉扯大的重臣,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看到——
在这个十四岁少年那洒脱难驯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一颗孤单倔强的心。
尾张国·末森城·城主府邸·庭院。
下午的天空蓝得像是画师笔下渲染的景象,枝叶随着夏风轻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
在一众重臣们的定睛凝视下,信秀手持火枪,瞄准竖在十二米开外、穿着盔甲的稻草人。
这群坐在一旁专心致志观阵的重臣包括平手政秀、林秀贞及林通具俩兄弟、柴田权六等人,均是被公认为织田家内最有辅佐之力的栋梁。
廊道下坐着土田夫人,她身旁是最受宠的次子信行、以及幼子秀孝和小女儿阿市。
每个人都或是好奇、或是期待地观望着信秀的这一枪,毕竟这是火枪这种西洋泊来品在尾张国的首次出现。
信秀扣下扳机,只听“嘭”地一声响起,在场诸人耳膜都被震得发疼,强大的冲击力导致信秀一个重心不稳,踉跄地接连往后退去。
“主公!”
重臣们齐声惊呼,一并朝他跑了过去。
政秀最先赶到信秀身边,悉心地伸手将他扶住,帮助信秀及时稳住身形。
而骁勇威猛的权六,则捺不住性子地一把扯住从堺港远道而来的火枪商人居守屋衣领,大喝:
“为什么会这样?莫不是你想要暗算主公?!”
“小人只是一介商人,怎么会想要暗算主公?”
居守屋慌张地解释。
“火枪发射时会产生后坐力,恰恰说明了这种新式武器的威力,习惯后就能操控自如了。”
居守屋顿了一下,又将视线移向信秀:“这种神奇的新式武器必将改变这个时代,主公只要多试几次就会明白。”
“混帐!为了推销商品,你连礼义廉耻都不顾了么?”权六愤声怒斥,“这武器连最基本的安全性都不具备,怎么可以再让主公涉险?”
“好了,权六。”
在权六准备冲居守屋发难时,信秀及时地制止了他。
信秀才一声令下,高大强壮的权六就立即停下动作,忿然却顺从地松了手。
织田家在邻近诸国里被公认有俊男美女的遗传基因,但信秀似乎是个例外。
他给人的感觉和英俊、帅气这些形容词完全搭不上关系,这并不是说他五官不端正,而是信秀的武将风范太过霸气凌人。
他眉眼间似乎锁着浓浓战意与杀气,五官每一项都尽显阳刚硬朗之气,是家臣们敬仰与衷心追随的主君。
信秀在居守屋跟前站定脚步,将手中执着的火枪一把抛给对方。
“这武器很难使用,在战场上还要再捣腾摸索的话,早就被敌人趁虚而入杀死了。”
他为这场交易一锤定音。
“居守屋,很抱歉,比起这种新式武器,我还是更相信打刀和弓箭,所以就不考虑购买了。”
“大人!”
居守屋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信秀已然转身,在重臣们的簇拥下正准备跨上廊道。
就在这时,一股“咚咚咚”的跑动声,从远及近、越来越大声地传了过来。
信长像一阵猛拂的烈风般从廊道狂奔而来。
刚赶到城主府邸的他,恰好听到了信秀试射火枪的那声轰鸣,当即兴奋得拔腿狂奔。
他跑到土田夫人身边,连看也没看母亲一眼,就径自跳进庭院。
政秀慌忙迎上前去,一把拦腰挡住了他。
“少主!”
“怎么了?”
“到末森城来见主公务必要着装得体啊,我叮嘱过你好几回了,怎么又穿成这样!”
“爷爷好啰嗦啊!我这么穿很舒服,为什么非得照着别人喜好着装不可?”
“在这个世界上,只要和别人不一样就会受到非议,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这点呢?!”
政秀的顾虑确实很有理由:
与一袭湖蓝色得体着装的弟弟信行不同,今天出现在信秀与重臣们面前的信长,依然穿着裸露出半边臂膀的小袖,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朝上绑在头顶正中央,随便拿个夹子便束着了。
兄弟俩从外形到气质均形成径渭分明的对比,政秀担心重臣们的心会因此更偏向信行。
然而信长却一点都没把政秀的担忧放在心上,两只手雀跃地抓着政秀的手臂,直挺挺地盯着他微笑地发出询问。
“我为什么非得在乎那些非议不可呢?算了,先不说这个了,爷爷,刚刚那是火枪的声音吗?”
“……是。”
政秀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回答。
他才说了一个字,信长便莫名地兴奋燥动起来,也顾不上向父亲信秀行礼,便一眼瞅到了居守屋放在地上的那箱火枪。
“呃,这就是火枪吗?!”
他从中干脆俐落地取出一枝火枪,敏锐地发现正单膝跪地的居守屋,便直接向对方走了过去。
“喂,把火枪带过来推销的商人,还不快介绍一下它的使用方法?”
“是!首先要将引药倒入火药池,然后将子弹从枪口处装入,接着点燃火绳……”
居守屋还没把教学的话说完,信长便迫不及待地跃跃欲试了。
他乍一扣动扳机,子弹便立时激射而出,将土田夫人面前放着水果的案台给击得四分五裂。
这突如其来的轰鸣、以及瞬间碎裂的案台,完全将具有名门之女风范的土田夫人给吓得花容失色,她连尖叫都来不及发出,就愕然瘫倒在地。
信行立即起身,快速跑到她身边,将她温柔地扶了起来:“母亲,没事吧?”
以林秀贞、权六、林通具为首的重臣们,也纷纷关切地向她跑了过去:“夫人,您还好吧?”
赶到土田夫人身边的林秀贞,转头对信长正色喝问:“少主,你是不是要把夫人吓出病来才会开心?!”
无论是吓瘫在地的土田夫人,还是喝问自己的林秀贞,信长似乎统统都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他视线中只有捧在自己手里的火枪。
“厉害、实在厉害啊!”
他笑眯眯地注视着火枪说,像凝望着心爱的少女那般,上下仔细审视与打量着火枪。
被信行扶起的土田夫人,惊魂未定之余,立刻将满腔怒火发泄在信长身上:“信长,你这是在报复我吗?”
她一边喝斥,一边用折扇重重拍向榻榻米地板:“就算再怎么恨我,我毕竟也是对你有生养之恩的母亲,莫非你想要杀了我吗?”
可是信长连看也没看她一眼,就朝坐在廊道边沿的信秀跑了过去,在父亲面前蹲了下来,捧着火枪爱不释手地抚摸着。
“老爹,快把这些火枪全买下来!它们可比弓箭更能将敌人给打得落花流水啊!”
不过三十七岁的信秀,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
由于长年征战沙场的缘故,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可说是从头到脚都焕发出阳刚的男性魅力。
但对这样一个身居高位的父亲,信长居然毫不在乎地直接将他唤作“老爹”。
这种随便的态度,和总毕恭毕敬地称呼信秀为“父亲”的弟弟信行,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对比。
“我不认为这些东西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为什么?老爹你明明切身试射过的,难道你感受不到它的威力吗?”
“这东西的操作过程太繁琐了,要清理引火孔和火药池、要倒引药,要把嘴里含着的子弹从枪口处装入,还得点火绳……还没射击之前,早被冲到跟前的敌人斩首了。”
“但这种能从远距离瞬间击倒敌人的强大威力,可是现在任何武器都没法比拟的啊!”
“信长,我知道它的优势在于远距离攻击。”
信秀摆了摆手,否决了信长的建言。
“但它的劣势也在于会受到远距离的制约,从而导致命中率大幅度降低。比起它,我还是更相信弓箭。”
“老爹你太顽固了!”
从短短几句交谈里,信长就迅速判断出信秀的决定不会再作任何更改。
他也没有去说服信秀的闲情和打算,马上就把目光移向继续单膝跪地的居守屋。
“对了,那边的商人!”
“是!”
“这些武器我都要了!”
他就这样大喇喇当着坐在廊道边沿的信秀面前站了起来,仍旧用指尖温柔地抚摸着手里的火枪,径直朝着居守屋走去。
“马上将这些火枪送去那古野城,我要把它们都收进武器库里头!”
这两句话一出,举座皆惊。
父亲信秀才刚否定了这些火枪作为新式武器的价值,信长接着就公开表态自己要购买,在重臣们眼里,就简直就等同于公开和父亲唱反调了。
政秀忙不迭跟在信长身后劝阻:“少主……”
不过信长此时已听不进他的任何话,只是兴高采烈地俯身触摸着箱子里的其它火枪。
他看着它们的眼神,比看到绝代佳人还要动情。
“太感谢少主了,那您准备怎么付款呢?”
“多少钱?”
“每五十支共计为五百贯钱,这里恰好一共五十支。您是准备现在支付,还是等我把火枪送到那古野城再支付呢?”
“嗯,这价钱也不算很贵。”
信长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他嘴唇微启,相当认真地望向居守屋,不过他接下来的这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但我现在手头没有那么多钱。”
坐在一旁的首席辅佐家臣林秀贞额头都布满了黑线,不满地念叨着:
“明明知道自己没钱,还在这里当众说买什么火枪?他这是准备强占商人的武器吗?”
信长置若罔闻地从林秀贞面前跑过,带动的夏风都拂乱了对方的发丝,然后他在那个信秀用以试射的稻草人面前驻足。
信长一下就看到了稻草人胸甲上被子弹击穿的洞口,眼里刹时发出了光,还眼神复杂地将右手食指探了进去。
“喂,商人,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是,在下居守屋达也。”
“居守屋啊,我们来谈场交易吧!即使不用付钱,也能让你甘愿把火枪给我的交易。”
“这个,恐怕不行。”居守屋露出为难的表情,“在下就是靠生意谋生的……”
“是吗?如果我说要任用你为那古野城的奉行呢?”
“奉行?!在、在下吗?!怎么可能?!平民出身的在下怎么可能成为奉行?!”
居守屋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嘴巴张得老大,甚至半晌之后还合不起来。
战国时代,士农工商各司其职、各安其分,维系着社会的运转,其中商人虽然经济优渥,地位相较武士却仍天差地别。
武士属于统治者,垄断时政和军事、职位世袭,而商人属于被统治者,见到武士得要避开让道、甚至下跪行礼。
而且由于各大诸候均实行重农抑商之策,商人就算赚到再多钱也无法摆脱低下的社会地位,整个日本社会就正依靠着这套等级制度在运行。
信长无所顾忌地推翻武家社会里赖以稳定的等级秩序,他这种做法看在重臣们和土田夫人眼里,可谓石破天惊的叛逆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