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是时间的颜色·

我们先来看张籍的这首《法雄寺东楼》：

汾阳旧宅今为寺，犹有当时歌舞楼。

四十年来车马绝，古槐深巷暮蝉愁。

“汾阳旧宅今为寺”，汾阳指的是郭子仪。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有功，被晋封为汾阳郡王，后代称他为郭汾阳。这里曾经是郭子仪的府邸，现在变成了法雄寺。第一句一起笔，就是冷和热的对比。热闹的宅院，冷清的寺庙。变化随着时间悄悄发生。

“犹有当时歌舞楼”，“犹”用得好。“犹”字提示我们，尽管时间带走了一些东西，但它也保存了一些东西。而这些保存下来的东西，会把我们的记忆带向过去。

如果不是“犹有歌舞楼”，我们只能看到彻底的改变。但现在，我们通过一个历史残存的碎片，得以想象历史的原貌。

虽然我们看到从前的歌舞楼现在是法雄寺的东楼，现在的色调是冷的，但是在冷清的背后，我们可以隐隐地感觉到从前的灯火辉煌。歌舞楼帮助我们建立起想象，这里曾经有过热闹的宴会，这里曾经繁华得不得了。丝竹管弦的声音从历史深处传来。

张籍其实在写什么？

他在写“色”变成了“空”。

读张籍的这首诗，我总会想到《红楼梦》。《红楼梦》也是在写“冷、热”，也是在写“色、空”。《红楼梦》第二十九回，贾母一行去清虚观打醮，在神前拈了三出戏。

第一出戏叫作《白蛇记》。《白蛇记》讲的是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起义的故事。

第二出戏叫作《满床笏》。《满床笏》讲郭子仪家的故事。郭子仪六十大寿的时候，他的儿子、女婿都来给他庆寿，大家拜寿的时候就把笏板扔到床上去了，笏板堆了一床。富贵的程度可想而知。

第三出戏叫作《南柯梦》。三出戏，其实是对贾家的隐喻。《白蛇记》是起点，到了顶点就是《满床笏》，可是最后怎么样呢？到头来，不过是南柯一梦。《红楼梦》里每次讲到戏，都不要轻易放过，里面是对贾家命运的伏笔。

“四十年来车马绝，古槐深巷暮蝉愁。”现在这里已经没什么人来了。他写的是“车马绝”，但他同时也在提示，这里有过“车如流水马如龙”。古槐，深巷，暮蝉，三个意象并置在一起，好像马致远写的，枯藤，老树，昏鸦。不用讲别的，几个意象摆在一起，萧条冷落就全出来了。

赵嘏的《经汾阳旧宅》和张籍的《法雄寺东楼》很像，他写的也是郭子仪旧宅：

门前不改旧山河，破虏曾轻马伏波。

今日独经歌舞地，古槐疏冷夕阳多。

“门前不改旧山河，破虏曾轻马伏波。”马伏波指的是东汉时期的伏波将军马援，他曾经立下赫赫战功。赵嘏认为郭子仪的战功比马援还要大。

这里的山河可以是实写。山河是不会改变的。要写变化，就要有不变的东西作为对照。要有一个参照系。“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刘禹锡《西塞山怀古》）人世变化，但是山河依旧。

山河也可以说的是唐朝的江山。沈德潜说：“见山河如故，而恢复山河者已不堪凭吊矣。可感全在起句。”（《重订唐诗别裁集》）他说得也有道理。

“今日独经歌舞地，古槐疏冷夕阳多。”张籍和赵嘏，都在写今昔之别，区别在哪里呢？在赵嘏的诗里，我们看到了夕阳正在缓缓落下。张籍写的也是傍晚，“暮蝉”嘛。但是赵嘏把夕阳染色的面积扩大了。我们明显地感受到了落日的余晖，看到了诗人的影子在夕阳下被拉长。

夕阳会给诗歌染上一层哀伤的颜色。

怀古诗当中写到太阳，多数写的是夕阳。当然，诗人可能的确是在傍晚看到眼前的景象，如实记录。俞陛云说：“登临览胜者，每当夕阳在野，易发思古之幽情。”（《诗境浅说》）

但是夕阳这类意象也有可能是诗人的有意选择。

夕阳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下沉和结束。夕阳是一个下降的状态，它也标志着这一天即将走向它的末尾。

中晚唐的诗歌里面，夕阳、残阳、落日，这类意象特别多。诗人大概也可以感受到他们所处的时代正在下沉。敏感的诗人甚至会预料到，终点就在不远的前方。安史之乱之后，中唐、晚唐的怀古诗很多。诗人游览历史遗迹，往往会和自身建立起联系：我也处在下降时期的王朝，我也处在历史的衰落期。而我现在的时代，也会像曾经那些繁华的时代一样被历史吞没。所以他们特别容易产生这种感慨。刘勰在《文心雕龙》里说“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一首诗歌的产生并非和时代完全无关。

我们再来看崔橹的《华清宫三首·其三》：

门横金锁悄无人，落日秋声渭水滨。

红叶下山寒寂寂，湿云如梦雨如尘。

华清宫大概是比郭子仪的宅邸更能体现唐朝盛衰变化的。华清宫是很有名的遗迹，唐玄宗和杨贵妃从前经常到华清宫去，所以它其实是一个关于盛唐的符号，是一个关于王朝兴盛的符号。中晚唐的时候，很多诗人看到华清宫，会不断想起曾经这里有过的历史记忆。可是现在怎么样了？

“门横金锁悄无人”，门闩上了，锁挂上了，一个人也没有了。

“落日秋声渭水滨”，渭水在旁边流淌，这边是落日，秋风飒飒。

“红叶下山寒寂寂”，红叶被风吹到山下面去了。落日，秋风，红叶，一点一点地把萧瑟的感觉堆上去。

“湿云如梦雨如尘”，他写的是景色，写的是朦胧、迷幻的感觉，可是他用“湿云如梦”的时候，也在提醒我们，曾经的盛唐时代，其实也像一场梦一样。

这首诗最大的特点就在于它的色彩。这首诗里的颜色是暖的，金锁，落日，红叶，都是暖色。可是暖色只是表象，下面的底色是寒寂，是苍凉。

我们读怀古诗，读到诗里的夕阳、落日，就好像看一幅泛黄的老照片。夕阳的光泽是时间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