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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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把生活酿成酒·

我们先从一首简单的诗看起,崔护的《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只今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如果翻译一下的话,就是这样:我去年的今天来到这个地方,一位姑娘站在那里。她旁边盛开着桃花,她和桃花一样漂亮。等到我今年再来,桃花还是那样的桃花,它仍然盛开在春风里,但是从前的那个姑娘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

把这首诗放在第一首,其实是希望通过它,来谈论一些读诗的话题。

读诗不是把诗歌翻译成散文。我把这首诗翻译完了,但这对于我们理解这首诗其实没什么帮助。

清代的吴乔在《围炉诗话》中说:

……意喻之米,饭与酒所同出。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文之措辞必副乎意,犹饭之不变米形,啖之则饱矣。诗之措辞不必副乎意,犹酒之变尽米形,饮之则醉矣。

吴乔的这个比喻很精彩。诗人的“意”就像是米一样。这个“意”是诗人创作的基础,是创作的原材料。文章是什么呢?文章是把米变成了饭。诗歌是什么呢?是把米变成了酒。

米变成饭,蒸熟就可以了,简单加工,形态不发生变化。但是米酿成酒,程序很复杂,最后形态完全不一样了。按照吴乔的说法,读文章,只能“饱”。但是读诗像喝酒,会“醉”。我们现在如果把诗翻译成散文,相当于把酒变成了饭。

按照通常的做法,好像还要看一看这首诗的背景。

唐代孟棨的《本事诗》中记载了和这首诗有关的故事,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崔护到长安参加科举考试,但是没有中。清明这天,他自己去城南郊外散心。

他路过一户人家。周围花草很茂盛,好像没有人住。他去叩门,过了很长时间,有个姑娘从门缝里往外看,问是谁。崔护报上姓名,说自己口渴了,讨杯水喝。姑娘进去,拿了水出来,自己倚在桃树边站着。

这个姑娘长得很漂亮。崔护一边喝水,一边和她搭讪,但是这个姑娘不讲话。崔护就这样看着她。

崔护喝完水要走了。走的时候,姑娘把他送到门口。两个人大概彼此都有一点意思,但是都没有说什么。

这之后,崔护一年没有来过。

第二年清明,崔护想起那个姑娘,情不自抑,就去找她。结果发现这户人家的大门锁上了。崔护很感慨,就在门上写了这首诗。

过了几天,他碰巧来到城南,于是又去寻访这户人家。他听到这户人家里面有哭声,就叩门去问是怎么回事。

里面走出来一个老人,老人说,你是不是那个叫崔护的人?崔护说我是。老人说,就是你把我女儿害死了。崔护感觉很奇怪,说怎么是我把你女儿害死了呢?老人说,自从去年以来,我女儿每天恍恍惚惚若有所失。前两天我和她出门,回来之后,看见门上题了这么一首诗,我女儿就病了。她好几天不吃饭,现在已经去世了。老人说完就抱着崔护大哭。

崔护听完,很感动,也很难过。他到屋里面吊唁。姑娘还没有被装殓,就在床上。崔护过去,一边哭,一边说,我在这里呀,我在这里呀。一会儿工夫,姑娘睁开了眼。又过了半天的时间,竟然完全活过来了。

老人特别高兴,他于是就把女儿嫁给了崔护。最后皆大欢喜。

虽然这是一段唐代人记载的故事,但是我还是觉得不可信。好像这个故事就是为这首诗而编的。

很多时候,所谓的背景也不能帮我们理解一首诗。

我不是说背景不重要,我只是说背景不是我们理解诗歌的必经之路。一来很多背景是后人编造的,没什么依据,想当然耳。二来很多背景过于宏大,不能精准地与诗歌产生的“那一刻”对应起来。诗歌往往产生于瞬间,是很多种情绪混合的结果。有时候依照一个宽泛、宏大的背景来阐释,反而很牵强。

我们读完了孟棨记载的这个故事,结果呢?结果这个故事把我们原本单纯读这首诗会有的感觉完全破坏掉了。

它是怎么破坏的呢?

第一,这个故事把这首诗写作的过程交代得清清楚楚。时间,地点,人物,非常准确,实际上是把这首诗固定在这个情境里了。本来应该由想象来填补的部分,这个故事全部坐实了。这样一来,读者理解这首诗歌的所有可能性都被封闭了。

第二,这首诗有了一个结局,我们看到了一个团圆的结局,收获了一个光明的结尾。诗不再成为诗本身,而是成了一段美好姻缘的媒介,成了一段佳话的道具。诗失去了它的独立性,同时它也变得庸俗了。

古代最喜欢这种大团圆的结局了。但我想诗直面的是人生本身,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都不是圆满的,诗也并不需要一个圆满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