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衣以文绣”的牺牛
贾元春其实是个普通的女孩,冷子兴说她“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实在没有道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哪天不有人出生?贾元春生在大年初一,只能说是“巧”而已,谈不上“奇”。冷子兴说她“奇”,也不过是为后面一个“说来更奇”的家伙作铺垫罢了。
贾元春的长相,人人都知道“自然是好的了”,但怎么个“好”法,却有些囫囵。若说才情,她绝对一般。省亲的时候她说:“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姐妹辈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责,不负斯景而已。异日少暇,必补撰《大观园记》并《省亲颂》等文,以记今日之事。”这话看来不是谦虚。我们且看她的题大观园绝句: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虽然薛宝钗说是“睿藻仙才瞻仰处,自惭何敢再为辞?”但说老实话,除了语言还算平实朴素之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处。就算这首是“聊以塞责”的,她所承诺的《大观园记》并《省亲颂》等作品,也到底没有让我们见到。元宵节的时候,元春差人送出一个灯谜来,是一首七言绝句,也“并无新奇”。
创作不行,鉴赏的本事元春倒还有一点。她在众姐妹的诗中发觉“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所及”。如果说,这还可能是出于礼貌(因为薛林二位毕竟不是“愚姊妹”,而是表亲),但她在贾宝玉奉命而作的四首中“指‘杏帘’一首为四首之冠”就体现出水平来了。我们来看一下贾宝玉的大作《杏帘在望》(实际上是黛玉捉刀):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这首诗在点题之后用两联描摹景色,一动一静,将安宁丰足的景象画得如在目前。曲终奏雅,突出颂圣的主题,写景抒情浑然一体。贾元春将这首诗评为第一,表现出她懂得思想性和艺术性相结合的双重标准。说她有鉴赏水平,大概不会太错。
元春似乎无所出,但却很有母性。贾宝玉出生后,她考虑到母亲已将年迈,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个弟弟,“是以独爱怜之”。和他同侍贾母,刻不相离。那宝玉未入学之先,三四岁时,元春已口传教授了几本书,识了数千字在腹中。虽为姊弟,有如母子。她对贾宝玉的这种态度,既是对弟弟的爱,也是对父母的孝,说明她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
综上所述,元春虽然不是非常出色,但贤淑圆润,恰恰是那个时代的道德审美标准所要求的。这个女孩后来成了皇妃,成了贾家政治地位最高的人。她给自己以及自己的家庭带来了什么呢?
在旁人眼里,她带给贾家的,是无尽的财富。街上的老百姓说得有鼻子有眼:“姑娘做了王妃,自然皇上家的东西分的了一半子给娘家。前儿贵妃省亲回来,我们还亲见他带了几车金银回来,所以家里收拾摆设的水晶宫似的。那日在庙里还愿,花了几万银子,只算是牛身上拔了一根毛罢咧。”“他门前的狮子,只怕还是玉石的呢。园子里还有金麒麟,叫人偷了一个去,如今剩下一个了。”这当然是外头的“糊涂人”才这么说,正如贾蓉所说:“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我们不成?他心里纵有这心,他不能作主。”不过,不能说老百姓说的一点道理也没有。晋武帝的时候,他的外甥王恺老是想着要和当时的大款石崇比富,晋武帝就经常赞助他。对贾府来说,元春的确是荣宁二府政治上的靠山,也的确为贾府带来了荣华富贵。不过这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她还给贾府带来了一些别的东西。
我们先看看省亲这笔账。贾蓉曾对前来缴租的庄头乌进孝说:“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二年,再省一回亲,只怕就精穷了!”乌进孝的回答是:“那府里如今虽添了事,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呢?”省亲时,元春的确按例行了赏,给贾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杖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贵长春”宫缎四匹,“福寿长春”宫绸四匹,紫金“笔锭如意”锞十锭,“吉庆有余”银锞十锭。邢夫人等二分,只减了如意、拐、珠四样。贾敬、贾赦、贾政等每分御制新书二部,宝墨二匣,金银盏各二只,表礼按前。宝钗、黛玉诸妹妹等,每人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格式金银锞二对。宝玉和贾兰是金银项圈二个,金银锞二对。尤氏、李纨、凤姐等皆金银锞四锭,表礼四端。另有表礼二十四端,清钱五百串,是赏与贾母、王夫人及各姊妹房中奶娘众丫环的。贾珍、贾琏、贾环、贾蓉等皆是表礼一端,金银锞一对。其余彩缎百匹,白银千两,御酒数瓶,是赐东西两府及园中管理工程、陈设、答应及司戏、掌灯诸人的。外又有清钱三百串,是赐厨役、优伶、百戏、杂行人等的。其中,一千两白银、一百匹彩缎还可以派派用处,其余则都是玩意儿,都只有收藏价值,没有实用价值的。所以贾蓉说:“岂有不赏之理,按时按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玩意儿。就是赏,也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一千多两银子,够什么?”与贾府花在省亲上的银子相比,绝对是入不敷出。这也就是只算政治账,不算经济账了。
为了省亲,王夫人日日忙乱,直到十月里才全备了。贾政题本后,奉旨于明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日贵妃省亲,贾府一发日夜不闲,连年也不能好生过了。十四日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十五日五鼓,也就是黎明时分,自贾母等有爵者,俱各按品大妆。而贵妃未初(大约下午1点)用晚膳,未正(大约下午2点)还到宝灵宫拜佛,酉初(大约下午5点)进大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戌初(大约晚上7点)才起身,贾府众人差不多等了一整天。
元春省亲共有四道程序:第一道程序是献茶。其时,元春由舆而舟,又去舟上舆,进了行宫。茶三献,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室更衣,然后坐上省亲专用的车驾出了大观园。第二道程序是亲人团聚。地点在贾母正室,就是刘老老说“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的那屋子。元春见了贾母、王夫人、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春、探春、惜春、薛姨妈、宝钗、黛玉和她的胞弟贾宝玉。父亲贾政只能在“帘外问安行参”,说些不痛不痒的官场话。第三道程序是宴请。地点在大观园的正殿,筵席上大家作诗,然后看戏。第四道程序是游园,将未到之处复又游玩。最后是按例行赏。丑正三刻(大约次日凌晨2点多钟),请驾回銮。整个省亲活动也就是一个晚上,大约八九个小时。这个活动弄得荣、宁二府中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而真正“母女姊妹,不免叙些久别的情景及家务私情”的时间,至多只有一小时左右,其余都是场面而已。花费这么大的精力,换一个小时的叙谈,这也是务虚不务实罢了。
与成百上千禁锢在深宫中的女性相比,元春还算是非常幸运的。用贾母的话说:“家中已托着娘娘的福多了”。在唐代诗人白居易的笔下,那个年仅十六岁就被入选宫中的女孩,一直到六十岁,还不知道君王长什么模样。可怜的她还精心地打扮自己,穿着“小头鞋履窄衣裳”,眉毛画得又细又长,诗人满腹辛酸地感叹,这副“出土文物”的样子也就是在深宫罢了,若是被外面的人看见,恐怕连牙都要笑掉了。元春比这些女孩当然要幸运,但骨肉亲情上的牺牲也不小。元春把自己身在的深宫叫做“不得见人的去处”,又对贾政说:“田舍之家,齑盐布帛,得遂天伦之乐;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后来她生病,贾母等进去看视,她也对“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亲近”表示遗憾。
由于元春的关系,贾府和内里的太监有了比较密切的关系。这些不能得罪的主,竟成了荣府的一起“外祟”。用贾琏的话来说:“一年他们也搬够了”。那夏太监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没送来,倒又差人来借二百两银子。明的暗的,用王熙凤的话说“要都这么记清了还我们,不知要还多少了”。周太监也是如此,一来张口一千两,略应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当你大把银子送人的时候,当然一切都好,若拿不出手,“将来得罪人的地方儿多着呢”。这种切肤之痛,不到那一个份上,是无论如何体会不出来的。
自打元春进宫之后,风吹草动都是紧张的。风闻宫里头传了一个太医院御医,两个吏目去看病,贾赦就叫贾琏“去问问二老爷和你珍大哥;不然,还该叫人去到太医院里打听打听才是”。明明死的是周贵妃,贾府却也“惊疑的了不得,赶着进去”。即使是贾元春“才选凤藻宫”这样的好事,在作者的笔下,也还是充满了恐惧:
一日正是贾政的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热闹非常。忽有门吏报道:“有六官都太监夏老爷特来降旨。”吓的贾赦、贾政一干人不知何事,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香案,启中门跪接……
贾母等合家人心俱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探信……那时贾母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候,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妈等,皆聚在一处打听信息。
如果不是谜底在最后揭晓,这哪有什么高兴可言?贾府的这种惊恐决不仅仅是对元春身体的担忧,那是宫廷内部变幻莫测的风云所留下的阴影,元春的地位使贾府更能沐浴皇上的阳光雨露,也同样使贾府更能感受风云变幻带来的寒冷暑热。
生活在公元两千两百多年前的智者庄周早就发现,高官厚禄就好比将要去庙堂做祭品的牺牛,养是养得肥了,而且因为“衣以文绣”,外面看看也是漂亮的,但却失去了最根本的东西:建筑在自由意义上的生存。同样,对于贾府来说,出了个皇妃,得与失究竟孰多,恐怕也永远是一笔算不清的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