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身入陷阱中
房间里发生的事情,任然是一概不知了。
他轻装上阵,去杀人。
杀人是件极不容易事情,任然在极为年幼时候就为任家公杀过人了,但老实说他当时完成得并不完美,出了些许纰漏,让人擦屁股。相较之下,任怅却是个天生的杀人者,他午夜时分回家,一身鲜血,半点惊惶,大体仍是冷静与克制的。
这是任怅这辈子少数胜过任然的一次。
任然从未将这件事情说出口来,但他其实骄傲又好胜,极为在意此事,并且深以为耻,一直惦记在心头,更为此半个月没有给阿哥好脸色。
在这之后,两兄弟人生就似走上两条岔路,任然越发做不下去,任怅却可以得心应手,致使他们分道扬镳、关系微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任怅和王素并无任何区别,他们一样在表面上经营某种形象,背地里却是另一套面目。
一早已想通这点,任然不可怜任怅,也不憎恨王素,他从来没有好恶之分,只一视同仁地厌恶两人,同时又将一切悲悯送给自己死去的兄长。
于是他才出了山离了林,杀了人闹了事,今天才忽然想起杀人那一夜的事情。
时光荏苒,光阴如箭,曾几何时擅长杀人的已被杀,不擅长杀人的却要杀死那天下最强几人之一。
没人知道,他再也没有机会重新和兄长较量一次,再也没有机会赢回来了。
……
一柄大铁刀,一匹好马,再带上一个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任然,这就是王蛰将要面对的袭击。
不得不承认,世俗的力量万分好用,有任何武学怎么也通达不到的妙处。龙山虚丹两个出世之人就是打坐参禅,也有大把大把人告知他们各种消息,令其未出方圆而能知天下事,这里面也包括王蛰的行踪轨迹。
而当他们受制于自己,这一切消息也就入了任然耳中。
老实说,任然出山这几日的行为已经堪称疯狂,但王蛰似乎有意在与他生死拼杀之前,先一步比拼疯狂的程度。
他先杀了自己家两百多号孝子贤孙,又一路东来,其日夜兼程,嘻嘻哈哈,念念有词,但凡有人阻截询问,便不管不顾一剑刺死,没人过得了他一招,其行为之大胆凶戾,在短短数日内就令武林沸腾。
也不是没有热血男儿去阻拦这个杀人狂魔,但结果也就是多挣扎两剑三剑下来,留下的仍是一具尸体。至于和王素齐名的武林七公子也忽然变得很忙,各有各的事情,可能过些日子才能来为武林除害。
于是沸腾归沸腾,烧起来的却不是火焰,而是一团团乍看之下很旺盛很猛烈的水蒸气,就是打在了王蛰脸上,除了让他老脸更水润外没任何作用。
至于天下五极,看虚丹龙山即知道了,有良心,但不多。王蛰杀人,他们痛陈利害而已,并不愿真正以身犯险。另外两个天下五极没见过,但也应该差不多。
世上没有人知道王蛰为什么忽然发癫,他们只是惊惶恐惧不解愤怒呵斥,但任然知道。
因为王蛰见到了一种可能。
从任然身上见到。
天下五极从来不能为所欲为,从前的王蛰很懂“规矩”。所谓规矩,是让王素之所以能成名而任怅之所以又惨死的一种东西,任然恨死它了。
但这东西何其有力,任然打不破它,所以他只能隐居山林,现在出山捣乱一番,天下五极也败在他手,多威风啊,可随后呢?打得多了杀得多了,他能否一直赢下去?就是赢了一时,令世人都拜倒脚下,又得到什么,得到的只是曲意逢迎他,暗地里算计他,隐瞒他和歪解他,这到头来真能算赢吗?
所以任然要去主神空间,是为了离开这种规则。
正如王蛰要来见他,也是为了离开其所不愿呆着的规则而已。
他屈从于规矩的时候,是王家的老祖宗,经营一个好大的世家,可一旦有了打破规矩的可能,就再也不想受任何人的羁绊了,他想杀谁就杀谁,子子孙孙也罢,路过行人也罢,都成了剑下亡魂。但所有的性命都不是平白无故牺牲,皇帝登上封禅台会举办仪式,王蛰要超脱也需要同样仪式,这一路浩劫就是那场浩大的仪式。
任然理解他,所以更要杀他。
有时候,同类最危险!
……
王蛰这条路线已定,通过此前推算,不做更改。
更何况他一向直来直往,不喜欢改变既定事情,也没人能令他改变。
王蛰速度其实不快,龙骨九节食气境能不食不休,但不代表可以永远不休息不吃饭,更何况一路屠戮性命,多少也消耗体能,王蛰总有必须休息的时候。
任然得到的信息是,王蛰住宿在一家小镇,唤梅草镇。梅草镇前面有座树林,作风雨林。风雨林旁有一条官道,名野山道。野山道前面有一块碑,叫忘蝶碑。据说是死了一对情侣,有过一段故事,化作一对蝴蝶云云。
经过一日奔走,时至入夜,天光黯淡,已远逝的光芒似乎把天地间的声音也跟着带走了,寂静无声中任然来到石碑前。
他下了马匹,松开缰绳,拍一拍马驹屁股,叫它去远处等待。再独自站在石碑面前,伸手去抚摸忘蝶碑,于入手粗粝的感觉之中静静等待王蛰到来。
时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有点滴烟雨来,沾染着叶儿飘零,落在任然头上。
任然觉得脑袋有点痒,他眯着眼睛,抓下那片叶子,细细观去。叶子上的脉络清晰,一柳柳的,入手有些湿润,清新的味道扑鼻而入,他将这味道装在心头,然后远远地丢开了。
然后任然抬头,他鼻子里清新味道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种强烈的血腥味儿,而且是非常野蛮地扑面而来。任然看到黑暗中一个人影慢慢靠近,两个人目光相撞,都知道彼此是谁。
他们也都是为了彼此而来的。
“等你很久了啊。”老迈的剑圣咧嘴笑道,他还是衣衫褴褛、缺牙破洞,唯独不同的一点在于那张充满着皱纹的脸上所有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肌肤显得格外饱满而圆润,像是一颗生命力蓬勃的橙子,好像挤压一下就能挤出汁来似的。
任然相信,这大约是他一辈子最年轻的时候,“年轻”并不指肉体的年纪,而是一种精神的状态。
他觉察出不对劲,“你早料到我要来了?”
“当然知道了,一切都在我计算之中,你以为我很蠢?”王蛰笑了笑,压低了的声音有种尽力抑制了但还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力量,“错了,孩子,你错了——我曾经是杀手来的嘛……”
任然一开始还不明白他的意思,但随后明白了,因为又有两个人分别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一个在左边而一个在右边。随着他们的到来,有一种紧密的氛围也跟着到来,用紧密来形容氛围似乎不太恰当,却是这一刻任然的真实感受。
他忽然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小虫,现在被蛛网捕获,三只蜘蛛越靠越近,而自己不能动弹。
任然低了眉眼,伸手在半空抓了把洒落的雨,这动作没有意义,纯是他紧张了,“哦,天下五极?”
“没错,我是剑中之圣,同时也是天下第一杀手。杀手最擅长便是如何杀人,真正有效的杀人手段,不是彰显武力,是如何设计出必死局面,而这一次是我最得意的作品。”王蛰的笑容很得意,在这一刻他一点儿也不像是世俗传说中的疯子,反而比天底下任何人都要理性,只是这理性也显得如此疯狂,“小孩儿,我为你介绍介绍这两位吧,左边那位是蛮主贺雾,右边那位则是朝廷的红山大将军。天下五极之中,除去龙山虚丹,便都在这里了。”
蛮主贺雾是个精瘦汉子,一头长发给编成一股一股的辫子,数十根地从头顶散乱开来,黝黑的肌肤上有极为惹眼的大片纹身,布满胸口背脊腰间小腹,宛若很多条缠绕着他的毒蛇。勾勒纹身的线条精妙细致,显然出自名家,其色红至浓艳,最终组成了相互交织的虎狼,虎霸道而狼凶狠,其爪牙沿着肌肉起伏,在迷离烟雨中似乎游动起来,栩栩如生,嚣张跋扈。
红山大将军则不愧他大将军名号,居然身穿极为夸张的重甲,其形制繁复,除去关节部分由大块龙形装饰部件保护,其余部分都是由数百枚较小的甲片编织而成的鱼鳞甲,一环扣这一环紧密相连,怕不有百十斤重,黑夜包裹着他,令其几如铁塔。他背后有弓,腰间挂剑,手中一杆方天画戟,整个人披甲执锐,连脑袋上都戴着一顶将面部给笼罩的头盔,一身肌肤没有半寸露在外边,令人怀疑其中是否血肉之躯。
最后是站在中间的王蛰,他一身破烂衣裳,蓬头垢面,缺牙而老迈,腰间随随便便挂着柄剑,看上去最是平凡普通,但给任然的感觉却最为危险。
任然说,“一个是蛮族之主,一个是朝廷的大将军,还有曾做过杀手的剑圣。在我眼中,世人口中的英雄十个里九成九是狗熊,但你们无疑都是英雄,与诸位为敌,我不胜荣幸。”
细雨仍下着,绵绵软软,无声无息。凉风不疾不徐微动,吹来两三片叶子,同时也让脑袋清凉一会儿。任然在一开始的慌乱之后,脑子里电闪过几个念头,便也慢慢平复下来。
他首先骂自己,骂自己是笨蛋,他中计了。
然后他佩服王蛰,他觉得王蛰是聪明人,那副疯狂的模样不过是掩饰,真正却构成了现今的杀局,其思路值得学习。
接着他想起了蓝眼睛妖怪,蓝眼睛妖怪说过他不会帮助自己,在约定时间见得到面便去主神空间,见不到了便不去了。
最后他告诉自己:要活着回去。
活着回去!
在这一刻,任然忽然觉得双手有些发热,脑子仿佛兴奋了起来,这种感觉在他这辈子都很少见,毋宁说根本从未有过。好像以前的十多年来自己都睡着了,没清醒,浑浑噩噩、稀里糊涂,只有到今天此刻才忽然睁开眼睛,见得天地,整个人前所未有的舒坦。
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啊……任然闭上眼睛,几乎忍不住要呻吟。
已占尽优势,似乎只要动手,立刻能将任然分尸,王蛰却不急,他踱了两步,观察这年轻人,“我早知道你不好对付,身上秘密又事关重大,我不能不慎重对待。包括现在,我也不准备立刻出手,只因困兽犹斗,我不会给你任何机会,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们反要消磨你的意志。”
他说到这里,左右看了看,笑道,“两位觉得呢?”
贺雾点头,言简意赅,“我听你的。”他的官话居然十分标准。
红山大将军嗡嗡闷闷的声音也从头盔里传出来,“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合兵法之理。”
任然神色不变,恍若未闻,忽然笑道,“我实在好奇,你到底如何组织出这么一个陷阱的?虚丹和龙山也是你的人么?”
王蛰点头,“佩服,佩服,你居然还能保持冷静。好,我让你死个明白,我一看素心剑碎片,就知道你十分了不得,有超越武道之妙法,而这事情眼看越闹越大,我王家本就有外人奸细,消息是止不住的,干脆主动散播出去,以求合作。”
任然看了看周围两人,“至于你的合作对象,在我们这个层次,亦只能是天下五极了。”
王蛰道,“没错,只是五极之中也要做选择,虚丹、龙山沽名钓誉,注定无法争取,我从另一角度操控他们,那便是胡乱杀人。他们佛道有别,虽私交甚好,却难以合作,而独身斗我又太过涉险,果然找上了你,要做和事佬,化解所谓恩怨,这也是所谓正道一向行事,我用屁股想也想得出来。我将他们视作弃子,而贺雾兄与红山兄才是同路人。”
任然点点头道,“所以你一方面以此方法,消耗他们实力,防止有同级数人物可能争抢妙法,另一方面是要借他们嘴巴,引我来此。但你不怕我实力不济,被他们擒拿,把你梦寐以求的妙法送了出去?”
王蛰哈哈笑道,“自然不怕,还是那句话,他们有门户之见,始终无法分享如此好处,到时候不免相争,注定只有一个胜者。既然只有一个胜者拥有妙法,到底是任然、是虚丹、是龙山,既与我们三人为敌,又能有什么区别了?”
说到这里,他目光一扫,其中凸显出无穷无尽的贪欲,似条恶心的毒蛇在隔空舔舐任然一般,“但我期望是你到来,这说明妙法之强,助你打败虚丹龙山,实在超乎我之想象啊。”
任然却看向贺雾与红山,“虚丹龙山不行,这两位却和你好相处的?”
王蛰笑道,“我知道你想挑拨离间,但我们三人身经百战,怎不知道这是大忌?事先早已说好,你神秘莫测、来历不凡,难以凡俗视之,动手时不能存有私心,须得先把你拿下审问,再谈利益分配。”
任然道,“错。”
王蛰疑惑道,“何处错了?”
任然道,“我没想过挑拨离间,因为你根本不明白一件事情,妙法不是妙法,我本身便代表强大。你今日一个人来,我杀你一个,三个人来,我便杀了你们三个,今天若天下五极都来围攻我……”
他顺手一挥大铁刀,斩断了一帘春雨,“把天下五极都斩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