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角色
1.骨架
在前面一章中，我们展示了在写作一出好戏时，将前提作为第一步的必要性。接下来的章节我们将探讨角色的重要意义。我们将剖析角色，试着找出是哪些要素构成了所谓的“人”。角色是我们不得不处理的基础性材料，所以我们必须尽可能全面地了解角色。
亨利克·易卜生在谈论他的创作方法时，曾经说过：
我在写作时必须是孤身一人；如果我的一部戏里有八个角色要处理，那我就等于是拥有整个社会；他们让我忙个不停；我必须学习了解他们。而熟悉他们的过程缓慢又痛苦。我制定了一个规矩，戏里的三个角色要差别迥然。我指的是角色性格，而非处理方式。一开始安下心来处理素材时，我就感觉到，就像是必须在一趟火车旅行中了解我的角色；我们第一次相见，之后又这些那些地聊了很多。当我动笔时，已经将一切都看得更加清晰，我了解这些角色，仿佛曾在矿泉疗养地与他们一起待了一个月。我已经领会他们性格中最突出的特点，了解了他们的小小癖好。
易卜生看到了什么？他说“我已经领会他们性格中最突出的特点，了解了他们的小小癖好”是什么意思？让我们来试着探索一下性格中最突出的特点，不是一个人独有，而是存在于所有角色中的共性。
每个物体都有三个维度：深度、高度、宽度。人类却还有额外的三个维度：生理、社会、心理。不了解这三个纬度，我们就无法评价一个人。
你在研究一个人时，只了解他是粗鲁还是有礼、虔诚还是不信神、品行端正还是堕落，并不足够。你必须知道原因。我们想知道一个人为什么是他所表现出的样子，为什么他的个性一直变化，以及为什么无论他希望与否，他的个性都必须变化。
按照由简到繁的顺序，第一维度是生理。驼背的人看世界的方式是否与体形完美的人完全相反，争论这一点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不管瘸盲聋哑、高矮美丑，每一个人看待事物的方式都与其他人不同。病人视健康为至善，健康的人轻视健康的重要性，也许根本就不在乎。
我们的生理特点肯定会为生活观增添色彩。它对我们的影响是无止境的，促使我们变得宽容或轻蔑、谦卑或自大。它影响我们的心理发展，是自卑感和优越感的基础。人类的三个维度中，它是最显眼的一个。
社会是有待研究的第二维度。如果你出生在地下室，你的游乐场只是肮脏的城市街道，那么与出生在豪宅，在漂亮无菌的环境中玩耍的男孩相比，你的反应一定不同。
不过我们并不能准确分析出你和他的区别，或者你与住在同一幢公寓大楼隔壁家的小男孩的区别，除非我们对你们两人都有更多了解。你的父母是谁？他们身体健康吗？他们有什么赚钱能力？你有哪些朋友？你对他们有怎样的影响？他们又如何影响你？你喜欢穿什么类型的衣服？你读什么书？你会去教堂吗？你吃什么，想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从社会学意义上来说，你是谁？
第三个维度，心理，是前两个的产物。它们的联合作用让人有了志向、挫败感、脾气、态度、情结。从而，心理将三个维度统合起来。
如果我们想理解任何个体的行为，就必须审视迫使他做出那些行为的动机。我们先来看他的生理构成。
他患有疾病吗？他或许患有慢性疾病，他本人毫不知情，但作者必须知道，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理解角色。这个疾病影响了角色对于事物的态度。我们在生病期间、康复时期和完全健康的情况下，行为肯定是不同的。
角色是否长着招风耳、鼓眼泡、毛发浓密的手臂？所有这些特点都有可能影响他，让他形成一种人生观，进而影响他的每一个行为。
他讨厌谈论鹰钩鼻、大嘴巴、厚嘴唇、大脚吗？或许原因就在于，他有上述缺陷中的某一种。面对这样的生理缺陷，有人会无奈地顺从，有人会自嘲，有人会充满愤恨。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没有人能逃脱此类缺陷的影响。我们的这个角色对自己有不满的感觉吗？这将影响他的人生观，激发他与他人的冲突，或者让他变得呆滞和顺从——总之会影响他。
生理维度很重要，但它只是全局的一个部分。我们一定不能忘记，为这幅生理肖像增添背景。这两者互相补充、联合，生出第三维度，即心理状态。
对公众而言，性变态者就是性变态者。但对心理学家来说，他是背景、生理、遗传和教育的产物。
如果我们明白，这三个维度能为人类行为的每一个阶段给出原因，那么我们写作任何人物，追溯他动机的源头，都会变得更容易。
分析任意一部经受住时间考验的艺术作品，你都会发现，它之所以能流传下来，而且将继续存在，都是因为它拥有三个维度。三个维度缺少一个，即便情节激动人心，即便你可能发财致富，但你的戏在文学上依然不能算成功。
阅读日报上的剧评时，你会时不时遇到某些术语：乏味，缺乏说服力，定型角色（就是说写得很糟），熟悉的情景，无聊。它们全部都指向一个缺陷——缺少三维立体的角色。
当你的戏被批评为“似曾相识”时，千万不要以为你必须搜寻异想天开的情境。一旦你的角色变得完满，也就是拥有了三个维度，你就会发现，他们不仅能让剧场兴奋，同时也是新奇的。
文学史上有许多拥有三个维度的角色——比如哈姆雷特。我们不仅知道他的年龄、外貌、健康状况，还能轻松推测出他的习性。他生活的背景和社会，为这出戏赋予了动力。我们知道当时的政治状况，他父母之间的关系，过去发生过的事情，以及这些对他产生的影响。我们知道他的个人前提和动机。我们知道他的心理，能清楚看到它是如何从他的生理和社会特征产生的。简言之，我们对哈姆雷特的了解，恐怕远超过我们对自己的认知。
莎士比亚的伟大戏剧都建立在角色的基础上，麦克白、李尔王、奥赛罗和其余诸多角色都是拥有三个维度的卓越代表。
我们在这里无意于对著名戏剧进行评论分析。只是想说明，每个作家都在创造人物，或者说试图创造人物。他如何取得成功，以及其中的原因，我们将在后续章节分析。
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Medea）是角色如何生出戏剧的经典例子。作者无须爱神阿佛洛狄忒来让美狄亚爱上伊阿宋。在那个时代，展示诸神的干预是一种传统，但角色的行为即使没有神的干预也合乎逻辑。美狄亚，或说任何女人，都会爱上对她们有吸引力的男人，有时甚至会做出让人难以置信的牺牲。美狄亚为了爱情杀死了自己的兄弟。不久前在纽约，一个女人将她的两个孩子哄骗到森林，割断他们的喉咙，然后泼上汽油焚尸——为了爱情。这个案例中并不存在超自然现象的痕迹，不过是古老的交配本能在肆意妄为。如果我们了解这个现代美狄亚的背景和心理构成，那么她那可怕的行径或许也就可以理解。
一个具有三个维度的角色骨架应当是什么模样？下面是一个指南，一个渐进的大纲。
生理
1.性别
2.年龄
3.身高和体重
4.头发、眼睛和皮肤的颜色
5.姿态
6.外表：好看，超重或是过轻，干净，整洁，讨人喜欢，不整洁；头、脸、四肢的形状
7.缺陷：畸形，异常，胎记，疾病
8.遗传特征
社会
1.阶层：底层，中层，上层
2.职业：工作类型，工作时间，收入，工作环境，是否工会成员，对就职机构的态度，对工作的适应程度
3.教育：学历，学校，成绩，最爱和最差的科目，天资
4.家庭生活：父母是否在世，父母的挣钱能力，是否孤儿，父母分居或离婚，父母习性，父母的心智发展，父母的不良习惯，是否不受重视；角色的婚姻状况
5.宗教
6.民族，国籍
7.社交地位：在朋友、俱乐部、运动中是否为领军人物
8.政治立场
9.娱乐，爱好：阅读的书籍、报纸、杂志
心理
1.性生活，道德标准
2.个人前提，志向
3.挫折，重大失望
4.脾气：暴躁，随和，悲观主义，乐观主义
5.对生活的态度：沉迷，压抑，迷信，恐惧症
6.性格：外向，内向，中间性格
7.能力：语言，天赋
8.素质：想象力，判断力，品位，平衡能力
9.智商
这些是一个角色的骨架，作者必须对此有全面的了解，必须在此基础上构建作品。
课堂讨论
问：我们该怎样将这三个维度融合为一个整体？
答：以西德尼·金斯利的《死路》中的孩子们为例。只有一个有生理缺陷，其余都正常。生理缺陷并未产生明显严重的后果。在他们的生活中，环境是决定性因素。英雄崇拜，缺乏教育、衣服和监护，最重要的是，一直存在的贫困和饥饿将影响他们的世界观，随后影响他们对社会的态度和行为。三个维度联合作用，创造了一个独特的角色。
问：同样的环境会让每个孩子产生相同的反应吗？还是会给他们造成不同影响，因为他们本就不同？
答：没有两个人会完全相同，所以两个个体不可能给出完全一样的反应。一个男孩毫无保留地宣称，他把自己的少年犯罪当作辉煌匪徒职业生涯的准备；而另一个犯罪活动的参与者则是出于忠诚，或恐惧，或是想要打造勇敢的名声。还有一个则意识到了他的做法的危险性，但没有其他脱贫的方法。个体之间存在的微小生理差别，以及他们不同的心理发展，都将影响他们面对相同社会环境时的反应。科学会告诉你，从未有人发现两片完全一样的雪花。空气最轻微的干扰、风的方向、雪花降落的位置，都会改变它们的形状。因此，雪花的形状无穷无尽。同样的法则也支配着我们所有人。一个人的父亲总是和善可亲，或者只是偶尔表露和善，或者很少和善，甚至从不和善，这将深刻地影响一个人的成长。如果一个人最快乐和满足的时刻，就是父亲和善之时，那么这样的时刻可能会在毫无觉察之间就一晃而过。每一步行动都取决于特定的时间和当时的环境。
问：有一些人类行为似乎无法归入这三个类别。我注意过自己沮丧或激动的时候，好像没有驱动力。我善于观察，曾试过追踪这些神秘烦扰的源头，但没成功。说实话，有时候这样的情绪发生在我并没有经济压力或精神不安的时候。你们笑什么？
答：你让我想起我的一个朋友——一个作家——他给我讲了一个有关他自己的奇怪故事。事情发生在他三十岁那年。他很健康，因为作品赢得认可，赚到的钱多得不知该怎么花，他结婚了，很爱妻子和两个孩子。有一天，他感到非常吃惊，他意识到他根本不在乎他的家庭、职业、生活的前景。他感到无聊透顶，日光之下没有任何事能引起他的兴趣；他期待朋友们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无法忍受日复一日、周复一周迎来的都是可怕的陈词滥调；面对同样的女人、同样的食物、同一批朋友，报纸上天天都刊登同样的谋杀故事。这些都快把他逼疯了。这和你的情况一样神秘。或许他已不再爱他的妻子？他想过那一点，并且还极度渴望有新的体验。他试过，但没成功。他在爱情中也没发现任何新鲜之处。他真情实意地厌倦了生活。他停止写作，不再见朋友，最后觉得不如去死。这种念头并非是在绝望时刻产生。他是在很镇静的情况下推导出来的，心跳一拍都没有遗漏。他沉思道，地球在他出生前就已存在了几十亿年，在他死后仍将继续存在。如果他比指定的时间早一点离开，会产生什么影响？
于是他将家人送去一个朋友家，坐下来写最后一封信，向妻子解释他的行为。那封信写起来并不容易。听起来并没有说服力，他在其中付出的努力是在创作戏剧时从未有过的。突然间，他感到腹部剧烈地绞痛。那是一种尖利的刺痛，持久、难耐。他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尴尬境地。他想杀死自己，但抱着腹部剧痛去死，太过愚蠢。此外，他还必须写完那封信。
他认为理智的做法是，先吃一颗泻药缓解疼痛。他吃了药。之后他返回书桌准备写完最后一封信，但发现比任何时候都更难写。之前整理的理由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甚至显得愚蠢。他开始注意到，书桌上有明亮的阳光在嬉戏，街对面的房屋上光影变幻莫测。树木从未像现在这么葱绿，令人耳目一新；生活从未像现在这样令人满意。他想要看、闻、感觉、走路……
问：你是想说，他完全放弃了死的想法吗？
答：正是。他发现自己丢弃了一个沉重的身体，增添了百万条活着的理由。他真的成了一个全新的人。
问：生理状况真的能影响思想，甚至到生死攸关的程度吗？
答：去问你的家庭医生吧！
问：在我看来，并非每一种心理或身体的反应都源于生理或经济原因。我知道案例——
答：我们也知道案例。我们假设X爱上了一个性感女孩。他的感情得不到回应，于是感到受挫，开始沮丧，最后得了重病。但是怎么会这样呢？根据许多人的看法，爱是超凡脱俗的，不受经济或纯粹物质主义的限制。需要我们研究一下吗？爱，和所有情感一样，都产生于大脑。不管人们怎样看，大脑都是由组织、细胞、血管组合而成的[1]，是一个身体器官。最轻微的生理紊乱也会最先传到大脑，然后大脑会立即做出反应。严重的沮丧会对大脑——生理结构的大脑——产生影响，然后它将信息传达给身体。记住，爱无论多么超凡脱俗，都会影响到生理机能，比如消化和睡眠。
问：如果假设感情与生理完全无关呢？假设其中不存在任何类似欲望的因素呢？
答：所有情感都会对生理产生影响。我们以应该是所有感情中最高尚的母爱为例。具体设定为一位不存在经济困难的母亲。她有许多钱，身体健康、生活幸福。她的女儿爱上了一个年轻人，但她认为这个年轻人不仅没有优势，反而是个累赘。他在任何方面都没有危险，只是在这位母亲看来不合适。但是女儿与他私奔了。
母亲的第一反应是震惊，接着是极度失望，然后是羞耻，自怜。这些情感联合作用，可能导致一次歇斯底里的爆发。此类爆发的频率和种类会增加，削弱身体的抵抗力，最后会引发实际的疾病，甚至导致病残。
问：所有心理反应都是你所说的三个维度影响的结果吗？
答：我们来看一看。这位母亲为什么这样拼命反对女儿选择的丈夫？因为他的外表？不过当女婿不是美男子时，一般来说母亲都会隐藏她的失望。女婿的外表应该不会引起母亲强烈反应，除非他实在丑得像怪兽。但无论如何，母亲对女婿外表的不满也可能受到她自身背景的制约，比如她的父亲兄弟、她最爱的影星的长相。
另一个引发失望的原因——可能性也更大——是这个年轻人的经济状况。如果他不能很好地供养她的女儿，或根本无力供养，母亲就会为女儿和自己感到恐惧。即便她有能力负担，可让女儿不至于陷入贫穷，但却无法阻止朋友们嘲笑这桩不般配的婚事。她可能不得不帮这个年轻人张罗生意——结果却发现他是个糟糕的商人，也许会赔掉她所有的积蓄。或者也有可能这个年轻人很英俊，经济状况稳定，但却出身他族？这位母亲会用尽所有办法来阻止他。她内心涌现出许多过往的记忆：被社会排斥，虚构的种族差异，完全没有根据的迷信和沙文主义所发出的警告。
你可以思考你所支持的任何理由，例如这位年轻人的身体状况、他的曾祖父的出生地，但最终你都会发现，这位母亲反对的任何因素都有其生理和社会依据。你尽可以罗列，但最后都会回到这三个维度上来。
问：三个维度的原则会不会限制作者的素材范围？
答：恰好相反。它打开了人们梦想不到的角度，并且开辟了一个可供探索和发现的全新世界。
问：在角色的骨架简介中，你提到身高、年龄、肤色。我们的戏中必须包括这些吗？
答：你必须了解所有这些细节，不过并不需要提及。要通过角色的行为，而非任何有关角色的说明性材料传达出来。身高一米八和一米四的两个人，态度一定相去甚远。脸上有麻子的女人和一个以外貌可爱而为周围人所知的女孩，反应也不会一样。你必须了解角色的每一个细节，这样才能知道，他在一个给定情境中会有怎样的举动。
你的戏中所发生的任何一件事，都必须由你选来证明前提的角色直接进行，而且角色必须有足够的说服力，无须外力就能证明前提。
[1]作者关于科学的一些表述有不严谨之处，为保持原作风貌，出版时未做改动，下不另注。——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