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隆隆谷村的积极分子和贫农总共三十二人,大家一条心。达维多夫不是一位演说家,可是一开头,大家就比听善于讲故事的人更留神地听他说话。
“同志们,我是红色普基洛夫厂的工人。我们的共产党和工人阶级派我到你们这儿来,帮助你们组织集体农庄,消灭吸我们大家血的富农。我的话不长。你们大家应该在集体农庄里联合起来,土地、农具和牲口统统收归公有。为什么要加入集体农庄呢?因为不可能再这样过下去!粮食发生困难,这是因为富农把它埋在地里烂掉,我们要强迫他们把粮食缴出来!你们当然都是愿意缴的,可是你们自己没有多少。光靠中农和贫农的粮食,养不活苏维埃联盟。得多种一点儿。可是光用木头犁和单铧犁能种多少地呢?只有拖拉机才能解决问题。就这么回事!我不知道你们顿河地区一架犁一秋可以耕多少地……”
“你要是起早贪黑地扶住犁梢,耕到冬天可以耕这么十二公顷。”
“嚯!十二公顷吗?要是硬地呢?”
“你们这算什么话呀!”一个女人的尖嗓子叫道,“要耕地就得有三对甚至四对好公牛,可我们哪来这么些牛?有些人有一对老爷牛,可也不是人人都有,多半都只有那种带奶子的牛。那些有钱人,他们什么事都顺顺当当……”
“现在不是讲这个!你还是给我用裙子堵住嘴巴。”不知谁用沙哑的男低音叫道。
“哼,你懂事!去教训教训老婆吧,我可用不着你来管!”
“要是用拖拉机呢?”
达维多夫等大家安静下来,回答说:
“用拖拉机吗?就说用我们普基洛夫厂造的吧,要是有两个熟练的拖拉机手,一天一夜分两班干,能耕十二公顷。”
会场里发出一片惊叹声。
有人吃惊地叫道:“哎……我的妈呀!”
“这太妙啦!用这种马耕地才有劲儿啊……”有人羡慕地感叹说。
达维多夫用手擦擦激动得发干的嘴唇,继续说:
“我们厂里就在为你们制造拖拉机。贫农和中农个人买拖拉机是困难的:力量不够!这就是说,要买,雇农、贫农和中农得联合起来。你们知道,像拖拉机那样的机器用在小块土地上是要亏本的,它需要大片的土地。小规模的共耕社用它也没有好处,好比从公山羊身上挤奶。”
“比那还不如呢!”后排里有个低沉的声音脱口而出。
“那怎么办呢?”达维多夫不管人家插嘴,继续说,“党规定要全盘集体化,好用拖拉机把你们从贫穷中拉出来。列宁同志临死以前说了什么话?他说,只有加入集体农庄,劳动农民才能摆脱贫穷。要不就是死路一条。富农吸血鬼会把他们的血吸干的……你们应当坚定不移地走他指出的道路。跟工人联合起来,集体农庄庄员就能把富农和敌人扫除干净。我说的是实话。现在来谈谈你们的共耕社。你们的共耕社规模很小,力量薄弱,因此它搞得很惨。这样搞法真是火上加油,越搞越糟……一句话,没有好处,只会亏本!我们应当把共耕社改组成为集体农庄,让原来的社员当骨干,再在这些骨干周围培养中农……”
“等一下,让我插一句!”麻脸而又斜眼的焦姆卡·乌沙可夫站起来说。他一度加入过共耕社。
“要说话,先举手!”纳古尔诺夫坐在达维多夫和安德烈·拉兹苗特诺夫旁边,严厉地教训说。
“我可不管这一套。”焦姆卡挥挥手,斜着眼望望,仿佛同时在望主席团和会场,“请问,共耕社为什么会亏本,并且成为苏维埃政权的负担?我问你们,为什么我们要像吃白食那样靠信贷合作社过活?这都是因为共耕社的这位宝贝主席!都是因为交换迷阿卡什卡!”
“你像分子[11]一样撒谎!”后排里传出像公鸡叫一样的男人声音。接着,阿卡什卡用臂肘撞开人群,挤到主席团桌子跟前。
“我有证据!”焦姆卡脸色发白,两只眼睛聚到鼻梁上。他不管拉兹苗特诺夫怎样用骨骼很大的拳头敲着桌子,回头对阿卡什卡说:“你躲不掉的!我们的社搞得很穷,不是因为我们人少,是因为你老做买卖。你叫我‘分子’,我要严厉地控告你。你不是问也不问就拿公牛去换了一辆摩托车?你换了的!还有,是谁想用下蛋的母鸡去换……”
“你又撒谎了!”阿卡什卡一面走,一面替自己辩护。
“要我们拿三只阉羊、一头小母牛去换一辆轻便马车的,不是你吗?你是个不中用的商人……就是这样!”焦姆卡得意扬扬地说。
“安静点儿!你们怎么像公鸡打架一样!”纳古尔诺夫教训说,颊上的肌肉在涨红的皮下抽动。
“轮到我了,让我说话。”阿卡什卡挤到桌子边,要求道。
他握住亚麻色胡子,刚要说话,可是被达维多夫抢在前头:
“让我把话说完,你先别打岔……所以,同志们,我说,只有通过集体农庄才能够……”
“你不用鼓动我们!我们一心一意要加入集体农庄!”红色游击队员柳比施金坐在离门最近的地方,插嘴说。
“我们赞成集体农庄。”
“团结起来力量大。”
“只是得好好干。”
柳比施金的声音又压倒了所有的叫嚷。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脱下那顶乌糟糟的黑皮帽子,他那高大魁伟的身材把门都卡住了。
“你这人真可笑,来向我们宣传苏维埃政权做什么呀?它是我们在战争中一手建立起来的,是我们用肩膀撑住不让它垮台的。我们知道集体农庄是什么,我们一定加入。给我们机器吧!”他伸出一只粗糙的手,“拖拉机是好东西,没话说的,可是你们工人造得太少了,因此我们要骂你们!我们找不到干活的家伙,糟就糟在这里。要是仍旧用牛耕地,仍旧一只手赶牛一只手擦眼泪,那要集体农庄干什么。在没搞集体化运动以前,我就想写封信给加里宁[12],要他帮庄稼人过新日子。因为头几年像旧时代一样:税还是得付,可是怎么过日子,谁也不来管你。请问,俄国共产党是干什么的?不错,江山打下来了,可是以后呢?还是老样子,你有牲口拉犁,你就跟着犁走。你没有牲口呢?就到教堂门口去要饭吗?还是拿条木棍守在桥口,拦劫苏维埃商人和合作社职员?有钱人可以出租土地,可以雇短工……一九一八年的革命是这么规定的吗?唉,你们断送了革命!一谈到‘我们斗争为了什么?’,那些没闻到过火药味的职员就嘲弄这句话,形形色色的白党王八蛋就跟着他们哈哈笑!不,你别来哄我们!漂亮话我们听够了。你要赊给我们机器,或者让我们用粮食来换。我们要好机器,不要什么木柄犁马拉犁!给我们拖拉机,就是你刚才讲到的那一种!我得了这个,为的是什么呀?”他跨过坐在长凳上人们的膝盖,向主席台走去,顺手解开破旧的马裤。他走到桌子边,拉起衬衫前襟,用下巴压住胸口。他那浅黑的肚子上和大腿上清清楚楚地露出皮肤打皱的可怕伤痕,“立宪民主党老爷在我身上留下这些纪念,为的是什么呀?”
“死不要脸的家伙!你索性把裤子脱下来吧!”寡妇阿尼西雅坐在焦姆卡·乌沙可夫旁边,生气地尖声叫道。
“你很想吧?”焦姆卡轻蔑地向她白了一眼。
“闭嘴,阿尼西雅婶婶!我让工人看看我受的伤,这没什么丢脸的。让他看看!叫他知道,要是再这么下去,我可干脆没东西好遮盖这玩意啦!我这条裤子现在也是徒有其名。白天不能在姑娘旁边过,会把她们吓坏的。”
后面大家呵呵笑起来,热闹起来,柳比施金严厉地向四下里扫了一眼,于是又静得只听见灯芯的轻轻噼啪声。
“我跟立宪民主党老爷打仗,是为了让有钱人仍旧过得比我好吗?是为了让他们吃大鱼大肉,我啃面包和大葱吗?是这样的吗,工人同志?马加尔,你别向我挤眼,我一年只说一次话,现在可以说说。”
“说下去!”达维多夫点了点头。
“我说下去。我今年种了三公顷小麦。我有三个孩子,还有一个残废的妹妹和有病的老婆。拉兹苗特诺夫,你说,我照计划缴了公粮没有?”
“缴了,可是你别嚷啊。”
“不,我要嚷的!可是富农破鼻子弗罗尔呢……去他的……”
“喂,喂!”纳古尔诺夫用拳头敲起桌子来。
“破鼻子弗罗尔照计划缴齐了吗?没有吧?”
“所以法庭判他罚款,还抄了他的粮。”拉兹苗特诺夫插嘴说。他津津有味地听着柳比施金的话,眼睛闪闪发亮。
“你真应当到这里来看看,你这懒汉!”达维多夫想起了区委书记。
“他今年照样可以当他的弗罗尔老爷!到春天照样可以雇我干活!”柳比施金说到这里把皮帽扔在达维多夫脚边,“你对我讲集体农庄有什么用?!先去把富农的血管割断,我们再加入!把他们的机器、耕牛和权力都交给我们,才谈得到平等!要不老是嘴里说‘消灭富农!消灭富农!’,他们却一年年长得像牛蒡那样快,把我们的阳光都遮没了。”
“把弗罗尔的财产统统给我们,交换迷阿卡什卡就可以拿它去换架飞机回来。”焦姆卡插嘴说。
“哈——哈——哈——哈!……”
“这,他一下子就行。”
“他们侮辱我,你们都做见证吧!”阿卡什卡说。
“嘘!静一点儿,听不见了!”
“活见鬼,你们干吗闹个没完?”
“喂,静一点儿!……”
达维多夫好容易才制止住吵闹。
“这正是我们党的政策!门开着,你还敲什么呀?要消灭富农阶级,并且把他们的财产交给集体农庄,就这么回事!你呀,游击队员同志,可不用把帽子往桌子底下扔,你的脑袋还用得着它。租地和雇用工人,现在可不行了!过去我们容忍富农是因为穷,因为富农生产的粮食比集体农庄多。现在呢,刚好相反。斯大林同志的算盘打得很对,他说:‘把富农从生活里赶走!把他们的财产交给集体农庄……’你老是埋怨没有机器……政府要拨五亿卢布给集体农庄搞建设,你说怎么样?你听到这消息了吗?那你为什么还要缠个不清啊?先把集体农庄搞起来,再去张罗机器。可是你却要先买马轭,再照马轭大小去买马。你笑什么呀?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柳比施金走路是屁股向前的!”
“哈——哈……”
“我们诚心诚意要加入集体农庄!”
“是他要什么马轭牛轭的……”
“我们今天夜里就加入!”
“现在就登记!”
“带我们去搞富农!”
“谁愿意加入集体农庄,举手!”纳古尔诺夫提议说。
数了数有三十三只手。不知谁糊里糊涂举了两只手。
屋子里又闷又热,达维多夫把大衣和上衣都脱了。他又解开衬衫领子,笑嘻嘻地等大家安静下来。
“你们的觉悟不错,就这么回事!可是你们以为一加入集体农庄,就万事大吉啦?不,这还不够!你们贫农是苏维埃政权的依靠。活见鬼,你们自己加入集体农庄,还得把摇摆不定的中农也拉进来。”
“要是他们不愿意,你怎么去拉他们呢?他们又不是牛,难道可以用绳子绑住角拉来拉去吗?”交换迷阿卡什卡问。
“说服他们!你要是不能去影响别人,怎么能为我们的真理斗争呢?明天就开大会。你自己举手‘赞成’,还要把邻居中农说服。现在我们来讨论富农问题。我们决定把他们逐出北高加索呢,还是怎么样?”
“同意!”
“把他们齐根斩掉!”
“不,说齐根斩掉,不如说连根拔掉。”达维多夫纠正说话的人,接着对拉兹苗特诺夫说:“你把富农的名单念一遍。我们现在就决定去剥夺他们的财产。”
安德烈从文件夹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达维多夫。
“弗罗尔。他应该受无产阶级的这种惩罚吗?”
所有的手一齐举起来。不过,在数票的时候,达维多夫发现有一个人弃权。
“你不同意吗?”他扬起挂着汗珠的眉毛问。
“我弃权。”那个没有举手的人简单地回答,他是个样子老实、相貌平凡的哥萨克。
“这是为什么呀?”达维多夫问。
“因为他是我的邻居,我受过他很多好处。因此我不能举手害他。”
“马上离开会场!”纳古尔诺夫声音发抖地命令说,同时像踏在马镫上似的站起来。
“不,不能这样,纳古尔诺夫同志!”达维多夫严厉地制止他,“你不要走,公民!说明你的意见。照你看来,弗罗尔是不是富农?”
“这个我不明白。我不识字,让我退出会场吧。”
“不,请你对我们说明,你受过他什么好处?”
“他一直帮我的忙:借牛给我,借种子给我……还有别的……可是我并不背叛苏维埃政权。我拥护苏维埃政权……”
“他要求过你包庇他吗?他送过你钱或者粮食吗?你坦白说吧,不用害怕!”拉兹苗特诺夫插嘴说,“喂,你说,他答应你什么了?”接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半是替那人害臊,一半是因为自己问得太露骨了。
“也许什么也没有,你怎么知道呢?”
“你胡说,博尔谢夫!你被人家收买了,你是富农的狗腿子!”有人在会场里叫道。
“你们高兴叫什么,就叫什么吧,随便好了……”
达维多夫严厉地问,好像拿一把刀子刺向对方的喉咙:
“你拥护苏维埃政权还是拥护富农?你呀,公民,可别丢贫农阶级的脸,老实对大家说,你拥护谁?”
“何必跟他啰唆!”柳比施金气愤地插嘴说,“只要一瓶烧酒,就可以把他连破衣服一齐买下来。博尔谢夫,瞧着你眼睛都疼!”
弃权的博尔谢夫最后假装顺从,回答说:
“我拥护政府,你们跟我缠什么呀?我认识不足,所以……”重新表决的时候,他显然十分勉强地举起手来。
达维多夫在笔记本里简单地写上:“博尔谢夫被阶级敌人蒙蔽。得做工作。”
大会一致判定了另外四户富农。
可是当达维多夫念到“基多克·波罗丁”,并且问“谁赞成?”的时候,会场里一片难堪的沉默。纳古尔诺夫跟拉兹苗特诺夫尴尬地使了个眼色。柳比施金动手拿皮帽子擦去额上的汗。
“为什么不作声?这是怎么一回事?”达维多夫困惑地望望一排排坐着的人,没有接触到任何人的眼光,就把视线转到纳古尔诺夫身上。
“是这样的,”纳古尔诺夫迟疑地开始说,“那个波罗丁呀,我们一般都叫他基多克,在一九一八年跟我们一起自动参加过赤卫军。贫农出身,打仗挺勇敢。负过伤,得过奖——因为革命有功得过一只银表。他在杜曼可夫队里干过。工人同志,你知道他弄得我们多么痛心吗?他一回家,就抓住家务不放,好像狗看见尸体一样……他不顾我们的警告,拼命发财。他白天黑夜地干活,头发胡子都顾不上理,冬冬夏夏就穿一条粗布裤子。挣了三对公牛,累出小肠气来,可他总是不知足!他雇工人,每次雇两三个。他挣到一架风磨,后来又买了一部五匹马力的蒸汽发动机,办起榨油厂来,还买卖牲口。他自己很能吃苦,又让工人们挨饿,虽然他们天天干二十小时活儿,夜里还得起来五次,给马拌料,给牲口铺草。我们几次把他叫到支部和苏维埃来,拿很不客气的话羞他,我们说:‘滚开,基多克,你别给我们亲爱的苏维埃政权挡路!你在前线打白党,也为它受过苦的……’”纳古尔诺夫叹了一口气,摊开两手说:“人要是着了魔,有什么办法?我们看得明白,私有财产迷了他的心窍!我们又把他找来,拿过去的战斗和大家吃的苦提醒他,又是好言劝他,又是威胁他,说他如果挡路,成为资产阶级,不愿等到世界革命,我们就把他踩到地里去。”
“你说得简单点儿。”达维多夫不耐烦地请求说。
纳古尔诺夫的声音抖了一下,变得低了些。
“这可不能说得简单哪。这件事实在叫人心疼……咳,他呀,那个基多克,却回答我们说:‘我执行苏维埃政权的命令,增加耕种面积。我雇工人也是合法的:我老婆有妇科病。我过去什么也没有,现在什么都有,我打仗就是为了这个。老实说,苏维埃政权也不靠你们。我用我的两手供养它,可是你们就知道挟着皮包跑来跑去,我真不把你们放在眼里。’我们跟他谈起战争和一起受的苦,有时候他也会眼泪汪汪,可是他不让眼泪正正当当流出来,却转过脸去,硬着心肠说:‘过去的事情过去了!’我们剥夺了他的选举权。他就到处奔走,还写信到省里和莫斯科去。可是我知道,中央机关里负责主要岗位的都是老革命,他们懂得,你只要一叛变,就是敌人,对你就绝不留情!”
“你还是说得简单点儿吧……”
“马上就完了。他们也没让他恢复选举权,如今还是这样。雇工倒是不雇了……”
“嗯,那么还有什么问题呢?”达维多夫紧瞅着纳古尔诺夫的脸。
纳古尔诺夫用被太阳晒焦的短睫毛遮住眼睛,回答说:
“所以大家不作声。我只是说明,成了富农的基多克·波罗丁过去是个怎样的人物。”
达维多夫咬紧嘴唇,脸色发黑:
“你何必跟我们讲这些叫人痛心的事?他过去打过游击,这是他的光荣;现在他成了富农,就是我们的敌人,就得镇压他!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我不是可怜他。同志,你别随便冤枉人!”
“谁赞成剥夺波罗丁的财产?”达维多夫向一排排的人扫了一眼。
一只只手举起来,但不是一下子,而是参参差差的。
开完会,纳古尔诺夫请达维多夫到他家去过夜。
“我们明天就能给您找到房子。”他摸索着走出苏维埃的黑门廊,说。
他们踏着簌簌响的雪,肩并肩走去。纳古尔诺夫敞开短大衣,低声说:
“亲爱的工人同志,我一听说要把庄稼汉的私有财产统统并到集体农庄里,心里就痛快。我从小就恨私有财产。有学问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同志说得对,一切罪恶都是由于私有财产。私有财产如果不没收,就是在苏维埃政权底下,人们也会为了这脏东西像槽子边的猪那样你争我夺,打个没完!从前旧制度底下是怎样的呢?想想都害怕!我父亲原来是个富裕的哥萨克,家里有四对公牛、五匹马。我们的地很多,有六七十公顷,最多的时候将近一百公顷。家口大,劳动力也多。活儿都是自己干的。我有三个哥哥,他们都很早成了家。有一件事深深印在我的心里,因此我坚决反对私有财产。有一回,邻居的一头猪闯进我们菜园子里,糟蹋了几穴土豆,被我母亲看见了。她就从锅子里舀了一大勺开水,对我说:‘马尔加,你把它赶过来,我在篱笆门口等着。’我当时才十二岁。嗯,我自然把这倒霉的猪赶过去。母亲就拿开水往它身上泼。泼得它的鬃毛都冒烟!那时是夏天,猪身上生了蛆,越来越多,后来就死了。邻居记了恨。过了一星期,我家地里有二十三堆小麦被人家烧掉!父亲知道是谁干的,忍不住就去告了状。他们之间就结下深仇大恨,弄得彼此见不得面!酒多喝一点儿就打架。打了五年官司,最后弄到出人命案……在谢肉节上,邻居的儿子被打死在打谷场上。有人用草叉在他胸口戳了好几叉。我猜想这是我哥哥他们干的。侦察了一番,也没查出凶手来……结果立了案,说小伙子是酗酒闹事送命的。我从此就脱离家庭,去当长工。后来又去打仗。我躺在战场上,德国人的重炮轰过来,黑烟带着泥土向天空直冲。我躺在地上想:‘我在这里受惊卖命,到底是为了谁,为了谁的私有财产啊?’在隆隆的炮火声中,我恨不得变成一个钉子,钻到地底下去!哎,我的亲妈呀!我闻过毒瓦斯,中过毒。如今一走山路就喘得厉害,血就往头脑里直涌,再也走不动了。我在前线受到聪明人的开导,回来就成了布尔什维克。在国内战争中,我狠狠地杀坏蛋,一点儿不留情!我在卡斯托尔诺城下受了挫伤,从此得了痫病。可是到底挂上这奖章了。”纳古尔诺夫巨大的手掌按在勋章上,语气里流露出一种极其亲切的感情:“如今有了它,我心里温暖多了。亲爱的同志,我现在好像还在国内战争时期,好像在前线打仗。就是粉身碎骨,我也要把大家拉进集体农庄。世界革命越来越近了。”
“基多克·波罗丁你很熟吗?”达维多夫一边走,一边若有所思地问。
“可不是,我们原来是朋友,可是他被私有财产迷住心窍,我就跟他疏远了。一九二〇年我们一起在顿涅茨克州乡下镇压富农暴动。两个骑兵连加上保安队一起冲过去。乌克兰老乡在郊外被杀了很多。那天夜里,基多克回到住的地方,带回来几个包。他抖了抖包,倒出八条砍断的人腿来。‘天哪,你疯啦?!’有个同志对他说,‘快收起这些东西滚出去!’基多克却对他说:‘那些混蛋他们又不会再造反!这四双靴子我可用得着。我好让一家人都有靴子穿。’他把这些腿放在炉子上化了冻,就动手剥靴子。他用马刀割开靴筒上的接缝,方才剥下来。然后把光腿拿出去,埋在干草堆里。他说:‘埋掉了。’当时我们要是知道这件事,早就把这恶棍给毙了!可是同志们没有把他告发。后来我问他是不是真有这回事,他说:‘有的,因为腿冻硬了,拉不下,我就用马刀把它们割下来。我是个鞋匠,舍不得让好靴子在地里烂掉。可是现在想起来,自己也觉得可怕。有时候半夜里醒来,就叫老婆让我靠壁睡,要不躺在炕边上实在害怕……’嗯,我的家到了。”纳古尔诺夫走进院子里,咯一声拉开门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