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佑德公料想的事总要兑现的。端午那日,桂老儿着孙儿二毛送了一条大肥鸭到门上。桂老儿自己不来,怕佑德公留他吃饭。佑德公拿竹筒打了自家蒸的米酒,说:“二毛,晓得留你吃饭是留不住的。你公老儿不肯来喝酒,你就把酒提回去。”
一日,佑德公正同有喜车水,远远地听见有人打喊,说是屋里来贵客了。佑德公家有五亩车水田没有人肯租,世代都是自家种的。佑德公心想,会有哪个贵客呢?有喜说:“福公公你回去,我一个人车吧。”一个人车水太费劲,力气小的踩不动水车。有喜晓得想办法,拿竹篓背半篓石头,脚力就重了。有喜每回车水,都会带上背篓。佑德公毕竟七十岁的人了,有喜不让他踩多久水车,就要喊他歇着。
佑德公回到屋里,见中堂屋坐着的竟是县长李明达先生,还有上回见过的秘书,他俩都穿着草鞋。
佑德公忙拱手拜了,说:“贵客贵客!”
“不速之客,耽误老伯的工了。”李明达起身回礼,又指指随行,“吴秘书,你见过的。”
吴秘书笑笑,说:“我见过老伯公子陈长官。”
容秀在屋里避着,贞一楼上读书,福太婆出来酾好茶,告退说:“我就不碍事了。”
李明达喝了几口茶,说:“老伯,上次你讲的赋从租出,我拜访了很多乡绅贤达,大家都有这样的想法。我知道自己老家那边,图省事的县长并不想管这事,他只管问有产人家收田赋。但如此一来,有产之家同佃户纠纷越来越多,弄得地方上不安宁。明达既然受命履职,就不想尸位素餐,因循敷衍,只想为百姓做点事情。”
佑德公说:“我没见识,只是想当然。既然你老家那边有成法可依,可能在本县也行得通。既可保田赋征收,又免得乡邻起争。”
李明达说:“凡出政事,必循缘由。明达要拿个办法,得有民意打底。吴秘书按众贤达的想法起草了一个《倡议书》,请老伯过目。”
佑德公接过《倡议书》细细读完,见下面已有十几个人签了名,有他认得的人,也有他不认得的。李明达见佑德公看完了《倡议书》,就说:“老伯,你的提醒才让我想起老家推行多年的赋从租出。解决本县财政难题,此为不二良法。固财源,睦乡邻,敦教化,靖地方,一举多得。你看《倡议书》若不违尊意,可请你老签字襄助?”
佑德公犹豫再三,说:“县长,我对倡议无异议,字我就不签了。”
李明达不解,问:“那是为何呢?”
佑德公只是吃烟,半日不说话。李明达不晓得佑德公有何顾虑,便讲起道理来:“老伯,县政府可本着自治原则处理地方事务,其要在于遵守总理《建国大纲》之精神,又不违背民众之意愿。本倡议正是民意。”
佑德公说:“县长,恕我讲句直话吧。赋从租出的意思我确实讲过,《倡议书》也看不出毛病。这几年田赋越来越重,万一今后还要增加,租田出去的人家租从哪里来?道理一清二楚,你政府从佃户那里收好多田赋,我田底人家就减他好多租子。要是你政府田赋越收越多,我哪里还有租子?那就等于最后田都是县政府的了。”
李明达笑道:“田赋不会再加的。总理遗嘱,田赋不得超过地价百分之一。田赋再怎么也高不过租子的,老伯可以放心。你老心有顾虑,明达都能体谅。你不想签字,就不签吧。但本县赋从租出,明达记得你的首倡之功啊!”佑德公忙摆手,说:“受不起啊!坐得黄包车,颠得屁股肿!”李明达听着糊涂:“黄包车?”佑德公不好多说,只道:“俗话,乡里俗话。”李明达又说:“老伯,你村里陈扬卿先生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水利专家。卑职想拜访一下陈先生,老伯可以引见吗?”佑德公说:“哦,你先坐坐喝茶,我喊人去看看。在家的话,我领你去。”
佑德公去后院楼上喊了贞一,轻声说:“李县长想拜访你扬卿公公,你去跟他讲讲。达公老儿家的人不爱捡拾,要是太见不得人了,你帮着扫一下。”
贞一跟着佑德公下楼,说:“昨天我在塘边上看见扬卿公公出来散步,我喊他卿公公,他不应。我脸都红了。他立着不动,等我走过去,他笑眯眯地说,贞一同学,喊我陈老师。”
佑德公也笑了,说:“有喜告诉我,说满姑要他喊陈老师。沙湾有两个陈老师了。”
贞一小跑着去了扬卿家,果然看见院子里腌里腌臜。她踮着脚往里走,见二进院子干干净净的。贞一喊了声陈老师,满屋的回声,愒了一跳。
“哪个?”扬卿在楼上应着,又是满屋回声。
堂屋门开了,逸公老儿穿着旧时知县官服,胡子花花的立在门口打望。贞一忙喊道:“逸太太,我是贞一。县长要拜望卿公公。”
“贞一同学啊!”扬卿穿着和服,踢着木屐,从楼上当当下来。
贞一说:“李县长来了,说要拜访你。”
扬卿说:“我有什么好拜访的?”
贞一又把爹让她帮忙扫地的话说了。扬卿脸上木着,说:“我不是燕昭王,他也不是邹衍。”
贞一没听懂扬卿的话,只听出陈老师不想扫地。
贞一说:“你家里头院子干净,外头院子也太腌臜了。”
扬卿无可奈何的样子,说:“人家上门来了,不见也不好。我去把大门关了,你喊他走南边耳门,前面院子半日扫不干净的。”
贞一回去报信,路上却想这家人好有意思,老头儿穿着清朝知县官服,补子上绣的雀儿她也不认得;他儿子穿的是和服,木屐踩得楼梯当响。贞一径直去了堂屋,朝李明达鞠了一躬。佑德公说:“女儿贞一,本来在长沙周南读书,学校休学了。”贞一说:“李县长你好!陈老师在家,说欢迎李县长去做客。”佑德公领李县长去扬卿家,贞一也跟着。佑德公说:“贞一,你回去陪嫂子吧。”贞一说:“我领路,走耳门。”
佑德公心上明白了,说:“陈老师老头儿逸公老儿乐善好施,把前面大院子让给叔伯家住,自己家住二进小院子,从耳门出入。”
听佑德公这么说,贞一想起那日同有喜说的话:爸爸真是个老狐狸。
李明达说:“逸公老儿是儒林前辈。”
扬卿在南边耳门上迎了李明达,又请佑德公和贞一都进去吃茶。李明达客气着进屋去,先去看望逸公老儿和祖婆。逸公老儿拱手请坐,李明达却把手伸了过去。逸公老儿不曾习惯握手,显得有些拘束。他见李明达望着自己的旧官服,便笑道:“见笑了。老朽不是在做前朝旧梦,只是这好好的衣服丢了也可惜了。”
李明达笑道:“陈老伯,我爷爷是前清知府,今年九十岁了,他老人家在家也穿鸳鸯补服哩。你老是前清知县,耆旧宿儒,晚辈要向你请教啊。”
逸公老儿捋着胡子,又摇手又摇头,说:“哪敢哪敢!我是前朝遗老,县长是革命青年!中山先生说得好,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然老朽自外于时代洪流,已是立在岸上的人,早无所谓顺逆了。”
扬卿听出话不投机,就说:“爸爸,我请县长到楼上书房吃茶,不吵你了。”
逸公老儿拱手说:“县长请便,老朽就不上楼了。”
李明达抬腿跨出门槛,脚上的草鞋格外显眼。逸公老儿见着,暗自摇头,心想:真是斯文扫地了。这些年,逸公老儿回家自己种阳春,也是到田边上才脱鞋,爬上田坎就要洗脚穿鞋的。
贞一先陪扬卿送李明达上了楼,再下楼帮善仙烧茶,洗茶杯。贞一端茶上楼,听扬卿说:“县长美意,扬卿心领了。我爷娘年纪大了,身子不好,我是专门回家侍候老人家的。”
李明达说:“县政之要,三件大事,曰水利,曰交通,曰教育。你是水利专家,卑职拜请你共襄县政。”
扬卿说:“不瞒李县长,我也曾是热血青年。我家三弟兄负笈东洋,老大学医,老二学军事,我学水利。我之所以学水利,确实是受到中山先生启发。我回国之后,只在上海教了几个月书,所学无用武之地。我老父亲刚才说话有些带刺,我听出来了。其实,他老人家算是新潮的,送我三兄弟送到日本留学,他深知中国人必须学习新东西了。”
“老伯刚才说的,我听着并不觉得刺耳。毕竟,他那个时代结束了,老伯心情我完全理解。”李明达感叹几句,再说,“我县改良农业,首在兴办水利。扬卿先生能用学问报效家乡父老,何其幸哉!”
扬卿摇头道:“惭愧!我现在心情完全变了。国家是如此之国家,令人心寒。同是国民党,右派杀左派。同是国民党,武汉一个政府,南京一个政府。贞一在长沙读书读得好好的,校长被通缉,学生失学。”
贞一并不晓得学校停学真相,听着就蒙了,问:“陈老师说的是朱校长?”
佑德公忙说:“贞一,女儿家的,莫插嘴。”
扬卿说:“朱剑凡先生也是留日的。我去日本时,听好多前辈学长讲过朱先生,学子莫不敬仰。朱先生是百年难有之仁人志士,他回国后用自家园林兴办学堂,可以说是毁家兴学。他深知中国妇女不进步,国家难以进步,专门兴办女子学堂。一个最早追随中山先生的革命党人,如今家被抄了,亡命天涯。”
李明达也是叹气,说:“天下是不太平。共党总算是剿清了,可国家仍呈军阀割据之势。但是,我们读书人,尤为国民党人,总不能等着河清海晏了才做事吧。我是能做事时且做事,能做多少做多少。我老家也有几百亩田,回家做个小财主,比在外头做县长清净自在多了。但我既然读了书,既然追奉中山先生,就只能把自身安逸置之度外了。”
佑德公说:“李县长,听老汉插句话。我劭夫回家,讲的也全是县长这些话。时代真的变了,你们年轻人的胸怀非老辈人敢比。老汉一介乡愚,听着心上喜欢。”
李明达忙朝佑德公拱手,说:“陈老伯是贤达,为百姓做过很多好事,全县都有口碑。”
佑德公只是摇头,说自己没做什么事。李明达喝着茶,望望窗外,说:“景致真好!沙湾是个好地方,青山碧水,良田千顷,田土多为自流灌溉。”
佑德公说:“搭帮祖公老儿在明朝手上修了青龙坝。整整修了十八年,老祖宗真是霸得蛮啊!”
李明达笑笑,说:“水利之重要,活教材就在屋门前。扬卿先生,我不是讲官场套话,祖宗筚路蓝缕之精神,我们后人真要学习。”
佑德公见扬卿不搭话,就说:“李县长,快吃点心饭了。陈老师这里不太方便,我回去招呼煮点心饭。”
李明达忙摇手,说:“贵县习惯,忙时三餐,闲时两餐。我入乡随俗,何况又不是农忙,我不吃中饭的。”
佑德公再客气几句,仍坐下,说:“县长硬是不肯吃,我就成讲礼信话了。”
扬卿说:“李县长真不要讲客气,我喊厨娘煮点心饭。”
“不讲客气,真的不吃。”李明达望望扬卿桌上的书,笑笑说,“陈先生,我也是留日的,学的是经济。我看你桌上全是日文版水利专业著作,知道你心里放不下水利。”
扬卿听说李明达也是留日的,谈兴马上就起来了。你一句,我一句,两人谈起在日本的游历。说着说着,扬卿突然沮丧起来,说:“日本的国家动员能力,政府行政水平,社会向上气象,民众勇毅精神,照中国目前局势下去,一百年都赶不上。”
李明达却说:“扬卿先生,我仍是那个意思,我们不能等到天下太平才做事,而要为着天下太平去做事。我也知道,依如今局势,我这个县长能做多久很难说。民国县长多怀五日京兆之想,可我不愿如此。”
扬卿说:“明达县长,听你所讲,句句恳切,我很受教。我回家侍候爷娘,原是我弟兄三人商量的。但二哥交代,我回乡不可闲居,得为家乡做点事。他是民国政府的人,说的是民国政府的官话,我听不进去。兄弟间可能都是这样吧。你今日讲的,我听进去了。我晓得你是很难的。”
李明达抚掌而笑,说:“谢谢扬卿先生理解!令长兄我无缘结识,令二兄同我有师生之缘。我刚才不敢说,怕有攀附之嫌。我在中央党务学校受训时,令二兄扬屹先生上过我的课。他后来知道我要到你们县当县长,专门嘱咐我劝导你。我来拜访扬卿先生,正是遵老师之命。”
扬卿笑了起来,说:“我这个二哥,他自己说不通我,转弯抺角请县长做说客。我平日同他争吵起来,就骂他党棍。我其实也理解他,他真是以身许国的人。”
李明达点头称是,说:“扬卿先生,我想请你对全县水利改良做个远期规划,二十年,或三五十年,包括河道整治、水库修建、灌溉系统构想、水力发电,等等。不求短时见效,有个规划之后步步实施。”
扬卿笑笑,说:“李县长,仅这个规划就不是一两年做得出的,更不晓得做了之后能否实施。”
李明达说:“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时世艰难,只能如此。”
扬卿挺直了身子,说:“既然如此,我就做义工,不拿政府薪资。做好了,向政府交差;没做好,也问心无愧。”
李明达说:“那不行!我得正式聘你做建设局公务员,薪资本来就微薄。有个公务身份,你到各地勘测调查也方便些。”
扬卿退了一步,说:“我答应受聘建设局,但薪资就免了。我赢粮徒步,食宿自理。李县长硬是过意不去,就报销勘测测绘工本,再稍微发点草鞋补贴吧。”
李明达立起来,朝扬卿着重鞠了一躬,说:“明达替本县百姓谢谢扬卿先生。”扬卿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也忙起身拱手,说:“谢谢县长!扬卿领差,一诺千金!”
李明达看看时候还早,就问佑德公:“陈老伯,沙湾村有几个国民党员?”
佑德公说:“我真不晓得沙湾有没有国民党员。”
李明达听着吃惊,说:“沙湾要么就是没有国民党员,要么就是他们没有开展革命工作。可否把你们村长和农会委员请来?”
佑德公喊贞一:“你腿脚快,去喊一下根叔和高公公。”
贞一出去喊人,李明达说:“陈老伯,你是一方贤达,贵公子劭夫是我党同志。你要是能加入我党,父子共赴革命事业,必成佳话。”
佑德公拱手谢了,说:“李县长,我古稀老朽,不能有所贡献,不敢忝列贵党。”
李明达说了很多嘉许的话,却也不便强人所难。没多时,修根和扬高来了。知道沙湾真没有国民党员,李明达颇为忧虑。他又问修根和扬高读过几年书,家里都有什么人,家业如何。修根和扬高一一回了。李明达说:“乡村是立国之基,也是县政要务所在。我在中央党务学校受训时,听扬屹长官专门讲授地方治安及铲共指要。他讲到中国传统保甲制度之优越,虽是阐述个人观点,我想说不定会引起党国重视。村长你正当壮年,农会委员尚是青年,你二位要一马当先,申请入党。”
扬高听得头脸红热,修根只是埋脑壳。扬卿不爱听这些话,已在独自翻书了。李明达掏出怀表看看,笑道:“不叨扰了,再坐就要留下来吃夜饭了。扬卿先生,谢谢你接受我的邀请。你方便时进城一趟,我们和建设局同仁见见面。”
佑德公、扬卿、修根、扬高、贞一送李明达和吴秘书到路口,他俩是走路来的。佑德公望望李明达脚上草鞋,说:“县长,你稍立一脚,我喊贞一取两双草鞋来。你脚上的草鞋穿不到城里的。”
李明达哈哈大笑,说:“草鞋穿不得了就打光脚嘛,陈老伯不也是光着脚板吗?”“我是刚从田里回来。”佑德公又喊贞一,“取两双麻草鞋。”贞一取了两双麻草鞋,飞快地回来了。李明达双手接过草鞋,笑道:“陈老伯太贤惠了!给两双稻草鞋就行了,麻草鞋太贵。”佑德公说:“哪里,出在手上。我屋长工穿的草鞋都是我自己打的。”李明达舍不得马上换麻草鞋,只把它提在手里。拱手别过时,李明达特意嘱咐贞一:“贞一同学,你正是好年华,努力学习,做个革命青年。”
贞一不好意思回话,只是红着脸,点头微笑。
望着李明达和吴秘书走远了,扬高、修根各自回去,佑德公忍了忍,才对扬卿说:“卿叔,陈老师,我还是多句嘴。上回我讲过的。你让逸公老儿同他们家讲讲,好好一个窨子屋,莫弄得腌里腌臜。”
扬卿说:“我老头儿做了件糊涂事。屋子租不像租,借不像借。依我,干脆送给他们家算了。”
佑德公摇头说:“也怪我,没有讲直话。你老头儿问过我,他叔伯兄弟间的事,我哪好讲直话呢?”
扬卿说:“哪里怪得上你佑德公啊!我老头儿自己糊涂,把自己家里弄得见不得客,还害得人家兄弟不和。你不晓得,我达叔家本来团团圆圆,从搬进窨子屋就开始不和。有正屋,有横屋,有厢房,有楼上,有楼下,有偏厦,有灶屋,有猪栏,有柴房,几个叔伯兄弟摊不匀。几兄弟都有房子了,就吵着分家。我看分家是好事,达叔死把着不肯分。”
“还有,佑德公,你可能也早听到讲了。”扬卿说,“我老头儿是独子,他把屋给人家住,自家没人讲闲话。达叔那边有五兄弟,都是我老头儿的叔伯兄弟。我老头儿和达叔走得近些,就把屋给他家住,另外几个叔恨得眼睛出血!”
佑德公怕再讲多了生是非,叹息一声就同扬卿别过了。贞一跟在佑德公背后,说:“爹,像陈老师这样不把钱财放在眼里的人,少啊!”
“贞儿,你卿公公当面不准你喊公公,你背后还是不要喊他陈老师。做人,尊卑上下是起码道理。”佑德公对扬卿是刮目相看了,“贞儿,沙湾人都把你卿公公看成怪物,他们是搞不清楚啊!你卿公公,他读过的书,他看过的世界,他一身的本事,他想的事情,沙湾人哪搞得清呢?”
贞一就势说:“爹,那你说我要不要还去读书呢?”佑德公回头笑呵呵,说:“贞儿,你讲爹是老狐狸,你自己是不是呢?”
“啊?有喜这话也告诉你了?”
“喜儿是聪明儿,他晓得这是你夸爹的话。”
贞一又问:“那你说,我是读书还是不读书呢?”
佑德公说:“贞儿,只要长沙还有女子学堂,爹送你去读书。”
过了几日,达公老儿上门找佑德公,说:“佑德公,我几个儿子吵着分家,拜托你出面劝劝。我家三代都没分过家,团团圆圆才有如今儿孙满堂。我喊逸哥做主,他只摇脑壳,不想管。”
佑德公讲:“达公老儿,我说句直话只怕你不听。我说分家好。儿女各有各的算盘是好事,合在一起就打小算盘。家大分灶,树大分杈。几代不分家的老皇历是在古代,如今不时兴了。你想想,沙湾原来就是一个祖公老儿,几百年下来要是不分家,不还在一个灶上吃饭?喊吃饭就打锣?”
听了佑德公这番话,达公老儿叹气不止,不声不响退出来。佑德公又想自己话说得太直了,就追到大门外,说:“达公老儿,我想你逸哥也是我这么想的。你自己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想好了,喊兄弟几个好好商量,和和气气把家分了。乡里分家打架也常见,你屋分家要和和气气。百把年有名的和气人家,莫到头来分家分出猴子把戏。”
达公老儿点头说:“佑德公嘱咐得是。”
佑德公又说:“我出个主意,你想想,在理就和几个儿子商量去。这回分家,你两老哪个都不要跟,自己分灶吃饭。你屋二十多亩祖田,你两老自己把着。你自己种不得几年了,干脆租出去。哪个儿子都不租,租给别人。等你两老直脚了,祖田由他几兄弟三一三十一分去。你说在理不在理?”
“在理,在理!听佑德公这么一讲,我心上朗朗明白。”达公老儿说着,眼泪却又酸又热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