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灾害叙事、御灾策略及民间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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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求雨、龙蛇崇拜及其外来影响

在21世纪以来国内最重要的祈雨仪式研究专著中,安德明指出:“群体举行的仪式,主要是通过对神的祈求来达到禳灾的目的的,个人或少数人举行的仪式,则主要是一种力图控制自然的巫术行为……取雨,是最大的一种群体禳灾仪式,其完整的仪式过程,由六个环节构成。……在取雨仪式中,求神是中心的内容。这一点,在全国大多数地区同类的仪式中,是基本相同的。”[37]而祈雨往往是期求行雨的龙神“有作为”,拉进凡尘民间与龙神的距离,取悦或触动龙神就成为祈雨的途径之一。

龙崇拜是上古以降几乎一直没有断裂的民间信仰,分布面广,蛇崇拜则区域性差别较大,而在特定的求雨功能的心理期盼上,民间易于将两者互补相生,联系一处。龙崇拜具有权威性,蛇则具有日常普遍性,结合一处则增大了可信度和传播力。况且蛇为龙的具体而微的缩影、化身,种类又是那么纷杂多样,成为神秘性更强但略显空灵的龙崇拜的有力现实验证。龙崇拜虽以华夏中原文化为主体,却不能否认外来西域与印度文化的影响。其中在求雨功能上,以其实用性与多发性需要,则所受影响,当更为强大和直接。如佛教空间观影响下的“咒龙求雨”法术:

案使者甘宗(《全晋文》一百十七宗作崇)所奏西域事云,外国方士能神祝者,临渊禹步吹气,龙即浮出,其初出乃长十数丈。于是方士更一吹之,一吹则龙辄一缩。至长数寸,方士乃掇取着壶中。壶中或有四五龙,以少水养之,以疏物塞壶口。国常患旱灾。于是方士闻余国有少雨屡旱处,辄赍龙往卖之,一龙直金数十斤。举国会敛以顾之直毕。乃发壶出一龙,着渊潭之中。因复禹步吹之,一吹一长,辄长数十丈,须臾而云雨四集矣。[38]

这是较早、重要的外来咒龙求雨术记载。而葛洪《神仙传》卷四也写黄卢子姓葛名起,有许多异能:“天大旱时,能至渊中召龙出,催促便升天,即便降雨,数数如此。一旦,乘龙而去,与诸亲故辞别,遂不复还矣。”也是道教仙真较早的救世人物。《高僧传》写西域僧人佛图澄“祈水术”,颇为接近祈雨的仪式,在一次水源断流时进行:

襄国城堑水源在城西北五里团丸祀下,其水暴竭,(石)勒问澄:“何以致水?”澄曰:“今当敕龙。”勒字世龙,谓澄嘲己,答曰:“正以龙不能致水,故相问耳。”澄曰:“此诚言,非戏也,水泉之源,必有神龙居之。今往敕语,水必可得。”乃与弟子法首等数人至泉源上。其源故处,久已干燥,坼如车辙,从者心疑,恐水难得。澄坐绳床,烧安息香,咒愿数百言,如此三日,水泫然微流。有一小龙长五六寸许,随水来出。诸道士见竞往视之,澄曰:“龙有毒,勿临其上。”有顷,水大至,隍堑皆满。[39]

求雨仪式进行时,一般要先焚香,而且是西域带来的那带有出产地标号的“安息香”,同时发出长篇的咒语,这该是多么郑重而灵验!

吴海勇博士指出咒龙术从古印度传入中土[40]。《晋书·僧涉传》写苻秦时僧涉由西域入长安,即能以秘咒下神龙:“每旱,(苻)坚常使之咒龙请雨。俄而龙下钵中,天辄大雨,坚及群臣亲就钵观之……”[41]此出自慧皎《高僧传》卷十,涉公在苻坚建元十二年(376)来长安,“能以秘咒,咒下神龙。每旱,(苻)坚常请之咒龙,俄而龙下钵中,天辄大雨。坚及群臣亲就钵中观之,咸叹其异。坚奉为国神,士庶皆投身接足,自是无复炎旱之忧。”[42]王青教授认为,涉公当为西域石国人,“这种颇带幻术色彩的祈雨立刻影响到道教徒:《神仙传·黄庐子传》也有:‘黄庐子者,姓葛名起……天大旱,能至渊中召龙出,催促便上天,即便降雨。’”[43]

在中古汉译佛经中,并非所有降雨因龙而来。降雨被认为可分三种情况,《分别功德论》指出:“雨有三种:一、天雨,二、龙雨,三、阿修罗雨。天雨细雾,龙雨甚粗,喜则和润,瞋则雷电。阿修罗为共帝释斗,亦能降雨,粗细不定。”释道世认为:“依经,雨亦多种,或有无云而雨,或有先云而雨,或有因龙而雨,或有不依龙而雨。寔由众生自业所感,具如经说也。”[44]传入中土后,由于中国龙不同于印度龙,中国龙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加之唐传奇中李靖代龙行雨传说等,龙与降雨的联系非常紧密。

唐诗中还能寻找出咒龙请雨之术的蛛丝马迹。白居易作为地方官员,有破除淫祀的职责,然而黑潭龙的功能那么多,事关民生之重,他的态度有些游移不定:“黑潭水深色如墨,传有神龙人不识。潭上架屋官立祠,龙不能神人神之。丰凶水旱与疾疫,乡里皆言龙所为。家家养豚漉清酒,朝祈暮赛依巫口。神之来兮风飘飘,纸钱动兮锦伞摇。神之去兮风亦静,香火灭兮杯盘冷。肉堆潭岸石,酒泼庙前草。不知龙神飨几多,林鼠山狐长醉饱。狐何幸?豚何辜?年年杀豚将喂狐。狐假龙神食豚尽,九重泉底龙知无?”[45]似乎,水旱等自然灾害,甚至疾病瘟疫,都与深潭龙神分不开,可龙却制约不了前来偷食祭品的狐。此诗经《乐府诗集》收录,传播愈广。张读《宣室志》也载开元年间大旱,西域僧借助求雨,索取龙脑为药之事:

西域僧请于昆明池结坛祈雨,诏有司备香灯,凡七日,缩水数尺,忽有老人夜诣宣律师求救曰:“弟子昆明池龙也。无雨时久,匪由弟子,胡僧利弟子脑将为药,欺天子言祈雨,命在旦夕。乞和尚法力救护。”宣公辞曰:“贫道持律而已,可求孙先生。”老人因至,(孙)思邈谓曰:“我知昆明龙宫有仙方三十首,若能示予,予将救汝。”老人曰:“此方上帝不许妄传,今急矣,固无所吝。”有顷,捧方而至。思邈曰:“尔但还,无虑胡僧也。”自是池水忽涨,数日溢岸,胡僧羞恚而死。[46]

孙思邈在龙神求助时,趁机索取宝贵的药方,颇有趁火打劫意。这一传说揭示了胡僧能胁迫龙神,这跟下面所引《增一阿含经》的谩骂龙神以促其降雨类似,说明胡僧一般情况下具有迫使龙神降雨的能力。咒术拘龙神使降雨,这一仪式需要借巨盆盛水,提供龙降临时的栖身之所。说陈州六月不雨,遍祷莫应。父老诣郡守,言旱甚非路通判不能致雨,路还获准就设厅作法:

乃命施青布帟幕围障四傍,中一巨盆,汲水半之。焚香步印,叱咤良久,语守曰:“已请到龙矣。”守偕僚佐往视,盆中隐隐见一物,如羊豕而小,蟠伏不动。腥气远闻,懔然觉寒色,始加异焉。严奉至三日,又语守曰:“今日龙行雨,势必小异而去,幸勿惊惧也。”日亭午,白气如棼丝,自盆出于幕外。俄顷,阴翳晦昧,飞电震霆,穿揭屋脊。一府吏士僵卧相属,大雨翻倾。[47]

咒龙求雨的法术,在思维类型上,很接近幻化、变形的想象,因此,具体操作过程中,不免生发出龙蛇的变形幻化。求雨是一种受灾民众的生存焦虑,民俗心理的焦虑常常需要在现实中捕捉类似现象,将焦虑定向释放,于是龙蛇兴雨的信奉,偶或还能生发出“异人”,实为龙蛇的化身或变形,一旦现身原形则会带来雨水。如明人就载录了一个蟒蛇化身的异人,他仿佛带有某种动物的天然优势,自身一入泥涂(接触到水),就能在瞬时间给苦盼甘霖的当地民众带来雨水:

濮阳郡有续生者,身长七八尺,剪发留二三寸,不着裈裤,破衫齐膝而已。每四月八日,市场戏处皆有续生,郡人张孝恭疑之。自在戏场对一续生,又遣奴子到诸处,凡戏场果皆有续生。天旱,续生入泥涂,偃展久之,必雨,土人谓之“猪龙”。夜中有人见北市电火,往视之,有一蟒蛇,身在电里。至晓,见续生拂灰而出,后不知所之。[48]

既然龙能行雨,或喜或怒(瞋,又作嗔),龙的情绪变化都会带来雨水,那么,故意惹龙发怒,也称为祈雨的一个手段。这一思路的根据也当来自佛经。又《增一阿含经》云:“佛言:如是世间不可思议。如龙界不可思议。云:‘何此雨为从龙口出耶?’答:‘不从龙口出,为从龙眼、鼻、身出耶?亦不从此出,但龙意所念,若念恶亦雨,若念善亦雨。亦由根本而作此雨。如须弥山腹有天名曰大力,知众生心之所念,亦能作雨。然雨不从彼天口、眼、耳、鼻出也。皆由彼有神力故,而作此雨。’”[49]用强硬的手段逼迫龙神,也是求雨无奈之际的无法之法。如故意用谩骂的方式来惹怒龙神,也是一种奇妙的招数。梅元鼎,时任登封知县,他采用了古已有之的逆向性思维,“率众诅龙潭,以激神怒,大雨如注”。“诅龙之法”及效验如下:“令力士绕潭,极口呼噪詈骂。潭中渐有波浪,以致云兴雨霈,而独无雷。梅凝坐不动曰:‘龙亦兽耳,今奉天子命治百姓,不雨均罪。终亦无他。’”[50]这既显示世人心中龙神的两重属性,也说明求雨活动使民俗智慧得以开掘与推动。清初所载民俗信奉,更真实可信:“遂溪有陷湖,湖故托、宁二村也。相传隋开皇时,有一白牛过之,村人杀之以食,风雷暴作,二村遂陷为湖,至今渊深不测,有龙居焉。旱则有司杀一白牛沉于湖以祷,霖雨立至,盖激龙之怒云。”[51]因“杀白牛”让龙想起不愉快的往昔,发泄怒气行云降雨,于是让求雨者正中下怀。

与此类似,是持柳条“鞭龙”仪式,人们较少注意,朱珊元《鞭龙行》深具御灾文化意味:

入秋不雨六十日,官吏皆言龙旷职。嗟哉民物谁实司,归咎于龙龙何辞。缚刍绘纸龙体具,鳞甲离披廓然巨。手持柳条三尺来,神物忽遘无妄灾。一鞭雷声起,再鞭雷声止。三鞭黑云聚复散,但有愁风吼残纸。噫吁嘻!世事薄,天罚深,作威不服神龙心。其雨其雨雨何有,明日龙潭又杀狗。[52]

实际上,该项仪式是一种御灾象征,柳条象征亲和人类的植物神,持柳条“鞭龙”象征具有成功御灾勇气和信心的人类,驾驭着植物为主的自然神力量,力图强行征服控制降雨的龙神。可以说,祈龙求雨仪式这是一个对应和补充。涂尔干引舒尔策、弗雷泽之说:“倘若人们对偶像产生了不满,就会痛打偶像,如果偶像最终能够显灵,能够比较驯服地满足它的崇拜者的愿望,人们就会与偶像重新和睦相处。同样,人们为了求雨,会将石头抛入雨神所栖身的泉水或圣湖中;他们相信依靠这种手段,就能迫使雨神出现和显灵。”[53]这鞭打虽然是认真的,却是一时的,下了雨还要对龙神笑脸相迎。因此社会学家指出:“以龙祈雨的方式可以说是软硬兼施。软招是对龙烧香跪拜、宰牲以祭、演戏敬谢的形式。……如果祈求不灵,人们便会以硬招向龙神示威,逼迫龙神降雨。往往将龙抬在阳光下曝晒。把用纸草做成的龙焚烧,让龙也尝一下干渴火烤的滋味。”[54]因此清人也是将天神人格化,郑重地告诫,神不要以为只有自己是人类命运的主宰者,人们还可以转求于其他力量。清代御灾名臣汤斌称:“遂妄疑神听不聪,而欲求媚于淫昏之鬼……若三日不雨,民奔走于淫昏之鬼,斌不能止也。倘气极而通,偶与雨会,则民必归灵于鬼魅,将淫祠日盛,左道日兴。虽告以名山大川,泽被生民,其孰信之?”[55]祈雨文的文体特点,决定了对于神之不敬口吻的多维展开,而其中多有对神的不敬之词。

有的求雨叙事,本身还体现了宗教派别或江湖教派之间的分歧与争斗,实际上他们就是在争竞在龙神面前的地位分量。《西游记》描写孙悟空与虎力大仙斗法中有祈雨,获胜后三个道士不服,提出“那国师若能叫得龙王现身,就算他的功劳”,可那龙王见大圣在此,不敢出头。道士只好承认不能,接着孙行者宣示了自己(佛门弟子)才具有求雨神通:

那大圣仰面朝空,厉声高叫:“敖广何在?弟兄们都现原身来看!”那龙王听唤,即忙现了本身。四条龙,在半空中度雾穿云,飞舞向金銮殿上,但见—飞腾变化,绕雾盘云。玉爪垂钩白,银鳞舞镜明。髯飘素练根根爽,角耸轩昂挺挺清。磕额崔巍,圆睛幌亮。隐显莫能测,飞扬不可评。祷雨随时布雨,求晴即便天晴。这才是有灵有圣真龙像,祥瑞缤纷绕殿庭。[56]

《西游记》扬佛抑道,其描述也就力图对现实社会中道教法师求雨成功进行抹煞颠覆。实际上,求雨绝对不是道教法师干不了的事情。周煇《清波杂志》载宣和年间,黄冠(道教法师)出入禁闼,号“金门羽客”,气焰赫然,“而林灵素为之宗主。道官自金坛郎至太虚大夫,班秩廷臣等。一日盛暑亭午,上在水殿热甚,诏灵素作法祈雨。久之奏云:‘四渎,上帝皆命封闭,唯黄河一路可通,但不能及外。’诏急致之。俄震雷大霈,霈皆浊流,少顷即止。中使自外入,言内门以外,赫日自若。上益奇之”[57]。不仅如此,小说上述情节场面,还生动地体现了求雨与龙崇拜的关系。

而求雪,与求雨类同,属于驱旱求雨的范围。求雪,也主要体现出号令龙神的权威力量。明代八仙小说写唐宪宗时旱魃为灾,井底无水,树梢生烟,百姓俱不聊生。于是韩愈领旨到南坛祈雪。韩湘子从终南山助叔祈雪,成功地沟通玉帝,派四海龙王、雨师、风伯等众神听使,雪下半日,却堆山填河,众喜,来谢韩湘子。韩愈称皇上德荫,众姓虔心,感得上苍降此大雪,逼得湘子要呼唤龙王现出真身:

湘子便把黄旗望空中一招,喝道:“四海龙王,速现真身,毋得迟误!”喝声未绝,只见半空中四个龙王齐斩斩盘旋飞舞,两旁虾精鳖将、蟹师鱼侯不计其数。城内城外的百姓,老老小小,没一个不看见,惊得乱窜,呐起喊来。[58]

这里体现出民间信仰借助于祈雨雪御灾,对王权威势构成了挑战,民间信仰力量主体性增强。而清初《女仙外史》则把民间秘密宗教在求雨争夺民心上的获胜,表现为不仅是胜过了道教法力,甚至胜过了对方佛道联合的力量。因为对方那个道士曾在高丽国“学法于胡僧”,似乎还有佛教背景。说那道士用的是“最恶毒的‘咒龙法’”,很是有效,“咒得东洋内大小龙子龙孙、水族灵怪,个个头疼身灼,翻波涌浪的,要向那咒的所在行雨”,时值曼陀尼在半空中遥望,喝问:“老龙!你想要行雨么?”龙君道海水热得无法安身,曼陀尼用宝物蒲葵扇将海水扇得清凉,告知太阴君(唐月君)与道士斗法,道士不灵,地方官只得求教于“女真人”即女仙月君:

月君想:“三笈天书,并无咒龙法。”因启上太守道:“他念咒龙诀,是最恶的邪术,激怒了龙王,山谷皆崩,城池尽陷,此地都成大壑。所以我把龙神收在掌中。”叫取碗清水来,月君手内放出赤白绒丝,各二寸许,投于水内。道士也走来看,月君大喝:“神将!为我缚住妖道,不许容他逃走!”空中就有金甲神人,将虎筋绦拴道士于碑亭柱上。太守观看,碗内,绒丝生出两角二睛,金鳞五爪,舒卷盘攫,跃跃欲飞。月君连碗抛向空中,乌云黑雾蔽天而起。鲍、曼二师摄取神庙大鼓,半空擂动,骤雨如倾,狂风欲倒。月君坐在丹墀,无半点雨丝着身,把个道士打得如落汤鸡一般。那时百姓亦苦无躲处,月君吩咐神将:“百姓濯了冷雨,恐害伤寒,公衙以内不必下雨,其外凡属青州地面,务须尽行沾足!”不两个时辰,早已河平池满,行潦亦有尺许。众百姓都说雨够了,方渐渐止下细点。[59]

道士求雨是“个人行为”,而月君的求雨在此却成了“集团行为”,但都是以龙行使降雨功能为前提。地方官(太守王良)担当的是见证人也是仲裁人的角色。也有极端性的例证,表明偶或人们也采用强力迫使龙神降雨。说浙江金华吴紫廷任广西象州知州,境内山上有龙潭,祈雨甚灵,吴不信,带从役数十人入山祷雨:

初见潭水甚清,一无鳞介,俄顷忽见有红白鱼数头出没其间。从者罗拜曰:“龙神见矣。”吴不信,引弓射之,一鱼血淋漓带箭去。众惶惧不知所为,吴大言曰:“果系龙神,当现真相,吾始信耳。”言未毕,四山昏黑作云雾,对面不辨人,潭水决起数丈,龙头仰浮水面,其状如牛,双角有须,两眼若漆,而所射之鱼仍带箭游泳于龙之左右,若侍从然。吴始信服,再拜谢过。未几,大雨如注。[60]

龙离不开水,求雨即为祈求雨水降临,因此,到龙可能栖息的深潭之畔求雨,也是情理之中的习俗。光绪二十五年(1899)知县丁锡奎带官民到海子(深潭)祈雨,“选二人,洁诚属水命者,各持长竿,竿头各倒缚一小瓶,瓶口用黄表封固,外裹红布。二人立水边,遥持竿头。瓶倒,蘸水中,随悬出之,解瓶绽布,香插瓶口,微有湿痕,仍布裹之,捧归至庙。率众扣祝。明晨,以香试瓶,仍有微湿。午刻拈香,则瓶外浸有水痕,朵云忽起,甘澍立施。……神果有灵,祷雨者何必以身入险也!”[61]

田仲一成指出,祈雨时“龙王祭祀”为其一,“祈雨”祭在宁波通常以一村为单位而不是与他村联合进行,出现了单姓村落特有的,仅限于该宗族范围的小规模祭祀,而“虾鱼蟹蛤”之属,皆有可能成为“龙王爷的化身”。他引用基隆客《祈雨和稻花会》描写的宁波府镇海县“祈雨”节,在迎龙驾这一环节的来早来迟,要看运气,有的甚至连等七八小时,不得已只好捉君(龙)入盆迎之,回庙后安置在神龛前供桌上:

除供奉参拜如仪外,复请来说书先生弹唱文书,以表敬意。村中居民,不论男女老幼,均来叩头。若三五天内,仍不见下雨,或龙体不服水土,寿终正寝,则认为至诚不够,未能感天,例须重来一次,务使得雨为止。不过重来之举,极少见闻,因为夏令雷雨甚多,霹雳一声,沛然几阵,河田水满,皆大欢喜……视为龙王爷显灵保佑,并将龙驾送回原处,祈雨之举,到此告一段落。[62]

其实,这只是求雨仪式的一种而已,较温和地虔诚敬奉龙神,过程一毫不差,但“龙王爷”可以有替身,则更有现代意识。而道教张天师崇拜与救龙得雨,也幸运地得到大旱之中甘霖降临。据刘守华先生《张天师传说与佛本生故事》介绍,湖北京山县流传《郝夫子天师府救龙太子》写郝敬明代任户部给事中,天师府做客时他见廊柱上一青年被锁,得知他是乌龙太子,因自作主张给祈雨的京山百姓下雨,玉帝交给张天师处罚,郝夫子就请张天师转呈玉帝,请求给他免罪,获救后乌龙太子将郝夫子送回家乡,还随时应京山人的呼唤,下雨解旱[63]

在龙蛇兴雨信奉中,不可忽视“权威性话语”对于相关信奉的不断强化与重温。名人特别是官员,则属于这类权威话语的有效发出者。如《清稗类钞》载薛福成目睹二龙、三龙在天活动,引来大雨的目击实录:“无锡薛叔耘中丞福辰尝以盛夏过扬州,方旱,舣舟穷堤下,忽见密云矗南面,耕甿走相告曰:‘龙见矣!’须臾,天四围如墨,有二龙皆长数丈,垂云端,夭矫蟠纡,乍有乍无。俄大雨骤至,雷风随之。二龙去薛益迩,暴长十丈余,屈伸良久,始杳,龙之前,白云拥护之,故不见其首。明日,渡扬子江,复有三龙错见如前状,已而遇雨。”[64]而这段叙述是经过节选、改写的,其间也可能有民间口耳相传的加工,出现了故事异文,这也正是民间信仰文本材料的特征。比较而言,薛福成自撰《杂记》则更多细节描写:

余尝以盛夏过扬州。天旱,舣舟穹堤下,忽见密云矗南面。耕甿走相告曰:“龙见矣!”须臾,天四围如墨,有二龙皆长数丈,垂云端,夭矫蟠纡,乍有乍无。俄大雨骤至,雷风随之。二龙去余舟益迩,暴长余十丈,屈伸良久始杳。龙之前,白云拥护之,故不见其首云。明日,渡江,复有三龙错见如前状,已而遇雨。噫!龙之泽足以润物,其智足以待时。时未至则潜伏深渊,其与蝘蜓何以异?一旦乘云气,薄青冥,神彩惊人,而膏泽被乎寰区。彼固感时而动也。天之泽物有其时,不能不假灵于龙,岂特龙之待时与?龙之灵,时亦待之矣。[65]

两个文本都把叙述重点,放在目睹的龙与密云聚集、大雨骤至对应的动态过程描写上,强调龙与降雨的必然联系。而后一文本又特别突出“龙之灵,时亦待之矣”,龙是否现身布雨,要待天时并顺“天意”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