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三國志演義》回歸羅貫中
——略談古代小説的校讎法
程毅中
提要:目前由出版界推荐的《三國志演義》,都是毛宗崗本,作者則署名羅貫中,對兩人都不公平。因此建議按周兆新曾提出的意見,在嘉靖本的基礎上,進行嚴謹、精密的校讎,盡可能地回歸羅貫中本原貌,力圖造成一個求是而兼顧擇善的版本。
關鍵詞:三國志演義;羅貫中;葉逢春;毛宗崗;求是;擇善
古籍整理的祖師劉向,在校讎當時的古籍時曾廣羅諸本,整理出一個定本,並總結了他的研究成果,寫出敘録,形成了廣義的校讎學。在以後很長一個時期,官方藏書機構和編校者,都傳承了這種方法。因爲書籍在抄本流傳的時代,異本很多。有無心的訛誤,也有有意的臆改或理校。如敦煌遺書裏的異文,往往難以校出定本。古代小説,無論文言的還是白話的作品,在以抄本流傳的階段,異本更爲繁富,因爲小説歷來不受重視,作者也往往不敢署名,抄寫者可以隨意修改和批注。到了明清版刻印刷繁榮的階段,書坊主出於競争貿利,又各自增删妄改,造成了許多異本,引起了混亂。
例如向志柱先生整理的《稗家粹編》一書,就是一個比較典型的案例。向先生總結研究《稗家粹編》的經驗,寫出了專著《〈稗家粹編〉與中國古代小説研究》。我拜讀後寫了一篇書評(1),加了一個“兼談古代小説的校讎學”的副標題,從中提出了古籍整理時求是與擇善的問題。稍後又由此引申到詩文的校讎問題,寫了《再談求是與擇善》一文,發表於《古籍整理出版情況簡報》2020年第3期。文中也談到:“至於許多世代累積型的小説,更難以求原著之是非,只能因書而異,因讀者對象而采取不同的整理法。”
近年來我清理多年積累的資料筆記,繼續校注宋元話本,進而試圖整理出一個中國小説世代累積史的長編。已發表的初稿有《〈度柳翠〉〈私紅蓮〉的前因後果》(2)和《重校話本小説札記》(3),由小説家話本鏈接到講史家話本,感到問題很複雜。主要原因就是異本太多,同一個底本,可能有許多抄寫的或刻印的異本,難以斷代和定其真僞是非,整理的方式只能因書而異。有些疑難的問題,只能用同時存在不同版本來解釋。如《三國志演義》嘉靖本的弘治甲寅(1494)庸愚子序説:“書成,士君子之好事者争相謄録,以便觀覽。”可知在弘治甲寅以前《三國志演義》還以抄本流傳,可能就有一些異文。到了嘉靖壬午(1522),纔有刻本,修髯子的引言借“客”之口説:“簡帙浩瀚,善本甚艱,請壽諸梓。”這時離羅貫中定稿大約有一百五十年了。
現存嘉靖本字跡端正,版面清朗,有人認爲是明朝内府司禮監經廠庫的官刻本,肯定也會做過必要的校勘和修訂,但未必是羅本的原貌。這個嘉靖版的後印本又對關羽之死的情節作了很多改變,就更非羅本的原貌了。
十年前,我在《〈三國志演義〉與宋元話本》一文中指出《演義》編次者引用《三國志》裴注的文字(4),既有通俗化的改寫,也有粗心的脱誤,“實繁有徒”一句少了“實繁”兩字,無法讀通,恐怕是刻印者責任。在這點上,倒不如其他簡本乾脆不取此句還好懂些。當時我也參考了亡友周兆新兄的《三國演義考評》的成果,並附注了葉逢春本的異文,但没敢深入到各本的比較。近年看到古代小説數字化專家周文業先生關於《三國志演義》各本對比的成果,非常佩服和驚訝,原來有那麽多的異本和異文,更教人目迷五色了。因此,我曾建議周先生對嘉靖本《三國志演義》做一個校訂本,但不敢説做會校本,因爲異本太多,只建議用年代次早而比較接近嘉靖本的葉逢春本作校本。其實周文業先生已經做成了這兩個版本和文史的對照本,而且已有出版社承擔了這一選題。周先生把已出書的《三國志演義》和《三國志通俗演義》文史對照本贈我閲讀,並賜示了葉逢春本與嘉靖本、毛宗崗本比對第一卷的電子本。拜讀之下,深感問題非常複雜,如何選定底本、校本和異文,的確不是容易的事。
好在現在已有日本學者井上泰山編印的葉逢春《三國志通俗演義史傳》可以看到,我自己也試校了幾卷,增長了一些見識。據井上泰山的解説,葉本錯誤很多,估計每頁至少有五個左右的誤刻。如果照此估計,全書一千三百多頁,將有六千多個錯字,是不是都要出校呢?
應該提到,早在1990年之前,周兆新先生就已指出嘉靖本錯誤很多。當時他寫了《舊本三國演義考》一篇大文,根據鄭少垣、楊春元、劉龍田、余象斗、湯賓尹五種版本考索舊本,共發現嘉靖本的錯誤約一百五十條,再加上他發現的史書記載的異文,認爲錯誤將近千處。最後,他説:
如果我們把所有重要的明清刊本《演義》彙集在一起,通過細致的比勘,力求最大限度地恢復舊本的面貌,就能得到一部比較完善的《演義》。它至少可以糾正嘉靖本的近千處傳刻的錯誤,將傳刻者妄改之處恢復原狀,將混入嘉靖本正文的近百條夾注分離出來,還可以把後人妄加的幾十條《論》、《贊》、《評》剔除出去。以上四項合在一起,需要改動的嘉靖本的字數定以萬計。《演義》經過校正之後,好像一顆拂去灰塵的珍珠,將會發出璀燦奪目的光芒,既便於廣大讀者欣賞,又可向研究者提供更可靠的原始資料。(5)
估計此文寫於出書之前,他還没有見到日本學者金文京的《三國志演義版本試探》一文及葉逢春本的信息,就做出了這樣的判斷,是很有遠見的。周兆新後來編選了一部《三國演義叢考》(6),就收入了金文京等人的文章,已經提到了葉逢春本的信息。我相信他一定會爲實現他的設想而繼續努力。不幸的是,天不假年,2010年周兆新先生竟因病早逝,比較完善的《演義》没能實現,可謂是賫志而殁了!
幸而《三國演義》是中國的古典文學名著,早已流傳世界,已有外國朋友依靠衆多版本進行了考證。如日本學者金文京教授寫出了《三國志演義版本試探》等好幾篇論文、上田望教授寫出了《三國志演義版本試論》、井上泰山教授編輯了葉逢春《三國志通俗演義史傳》的圖文合印本及解説等,英國學者魏安教授寫出了《三國演義版本考》,都爲周兆新的判斷提供了有力的支撑。直到2002年,石昌渝先生主編《中國古代小説總目·白話卷》時,《三國志演義》的條目,還只能偏勞金文京教授來寫。我爲《三國志演義》成爲世界的文化遺産而興奮自信,但又不禁深感遺憾,周兆新先生没能趕上這一盛舉,還没能實現他設想的新版本。
近年周文業先生陸續發表了《三國志演義》各本的對比,劉世德學長對葉逢春本的研究更爲精細,他從人名的對比指出了兩百多個錯誤,絶大多數是嘉本正而葉本誤,從而作出結論:“更接近於羅貫中原稿文字的,更能反映羅貫中原稿的,是嘉靖壬午本,而不是葉逢春本。”(7)我從中得到了很多啓發,但覺得嘉本也有很多錯誤,還需要對兩本作全面的校讎,對其他地方的異文進行研究。關於葉本的特點,時賢都已列舉,我翻閲後的印象則是葉本的底本還有一些早於現存嘉本的痕跡。如葉本保存了較多的“元來”,不作“原來”,這是元代以前用字的常例,是我校勘宋元小説家話本的統計結果。餘如我已發現的“蔣雄”、“玉麈斧”、姚伯善的詩等,都是兩本共有的元代以前故事(8)。
又如嘉本第84節:“今操引百萬之衆,虎踞江漢,安得不來探聽虚實耶?若有人到,亮借一風帆,直到江東,憑三寸不爛之舌,説南北兩軍互相吞併,吾則無事矣。”葉本作:“孫權領百萬之衆,虎據江漢,安得不來聽虚實耶?若有人到,亮借一帆風,直往江東,憑三寸不爛之舌,説南北兩軍互相吞併。”
按:這裏是諸葛亮與劉備商議,策劃和孫權聯合抗曹,下面果然是魯肅前來探聽,諸葛亮同去江東,激發的是孫權。因此葉本説孫權要來探聽虚實是合理的。然而當時“虎踞江漢”的是曹操,嘉本作“操引百萬之衆”,比較正確,但其下顯然缺了一段文字,造成疑案。按《三國志·蜀書·先主傳》:“初,魯肅聞劉表卒,言於孫權曰:‘荆州與國鄰接,江山險固,沃野萬里,士民殷富,若據而有之,此帝王之資也。……肅請得奉命吊表二子,并慰勞其軍中用事者,及説備使撫表衆,同心一意,共治曹操,備必喜而從命。如其克諧,天下可定也。今不速往,恐爲操所先。’權即遣肅行。”可知來探虚實的魯肅,確是孫權所派。葉本蓋因下文而改“操”爲“孫權”,似乎比較合理。但孫權哪有百萬之衆呢?
因此我也試校了相關的幾節,覺得還值得通校全書。(詳見後附校勘釋例)
當然,兩本差異很多,總的説,葉本的錯誤的確比嘉本多。有些異文要對照史書來證誤。但《三國志演義》是小説,允許虚構和“通性之真實”的創作,所以也不能簡單地以史實來評估小説。大多數研究者都認定羅貫中取材於宋元以來的“説三分”故事,遠遠超過了元刻本《三國志平話》。然而“説三分”技藝在没有録音機的時代,只能根據提綱式的“梁子”和語録式的“册子”來“編次”。有的只有間接的旁證,比如蘇東坡的《前赤壁賦》,説到曹操“釃酒臨江,横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這“横槊賦詩”的情節,從哪裏來的?我猜想就是從蘇軾聽到的“説三分”古話裏來的,因爲《三國志·魏武帝紀》和《資治通鑑》裏没有曹操在赤壁“横槊賦詩”的記載,這就是“通性之真實”的創作。再説,“横槊賦詩”的雄風,是元稹在杜甫墓志銘裏擬構的:“曹氏父子鞍馬間爲文,往往横槊賦詩。其遒文壯節,抑揚怨哀悲離之作,尤極於古。”這和杜牧的“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一樣,竟被“説三分”中的諸葛亮借用來説動了周瑜。宋代“説三分”的記載,只有《東京夢華録》裏的霍四究一個專家,羅貫中所編次的《演義》裏可能就有霍四究創作的成分。
還有一個關鍵人物關索,是嘉本和葉本都没有出現的,正是羅貫中原書與多種建安本的一大區别。
我們應該注意到,元代建安虞氏刻本《三國志平話》卷下有一處:
數日,到不韋城,太守吕凱言:“軍師分軍五路,殺害百姓。”引三萬軍出戰,關索詐敗。
這是元刻《平話》惟一出現“關索”的孤證,但似乎可以説明羅貫中所取的“説三分”是另一個系統的版本,也可以説明葉本與嘉本最爲接近。現存不少版本的“七擒孟獲”部分正是保存了關索出場的系統,而插增“花關索”的版本又是後出的。
所有各種版本的《三國志演義》,都署羅貫中的名字,可是現代最通行的卻是經過大改的毛宗崗本。這個本子開頭的詞,是從楊慎的《歷代史略十段錦詞話》裏借來的,所謂天下大勢,“合久必分”的判斷是不符合中國歷史的“僞規律”。因此我覺得周兆新先生設想的校正本值得提倡,要把《三國志演義》回歸給羅貫中。對於專治版本研究的專家,可以從比勘中探討《三國志演義》的演變史;對於廣大讀者和非專治版本的學者,則需要一部經過整理的比較接近原著的校正本。
版本繁富,就要按照劉向整理古籍的辦法,在廣羅衆本,分工校勘之後,除去重複,做出定本,如《荀子》一書,劉向的敘録説:“所校讎中《孫卿書》,凡三百二十二篇,以相校,除複重二百九十篇,定著三十二篇,皆以定殺青簡,書可繕寫。”對於重複的異本,就要勇於棄除。對於不同的異本,可以兼收並存,如《漢書·藝文志》裏的《詩經》就著録了魯、齊、韓三家,劉歆又補收了《毛詩》,則是並收各本,求同存異。筆者近年來逐步探索今天古籍整理的辦法,覺得有些書不能局限於狹義的點校,需要運用廣義的校讎法,即包括了四種校勘法而加上考證箋注的綜合整理。當然,古籍的校讎法也在發展,宋代學者逐步在書中加上校勘記,如《文苑英華》有“一作某”的校語,《楚辭》、《世説新語》、韓文有“考異”式的詳校,就比劉氏的校讎法更進步了。像《三國志演義》那樣複雜多變的小説,要做“考異”就很難,恐怕只能像周文業先生那樣先做成電子版。但嘉靖本的校定本還是可以考慮的。筆者年老體衰,有心無力,衷心期望中青年的同道,特别是期望周兆新先生的學生和再傳學生,能够繼承遺志,坐幾年冷板凳,完成兆新先生的未竟之業。
附録:校勘釋例
葉本第83節:
張翼德拒水斷橋
曹操急令去傘蓋,回顧與左右曰:曾聞關公舊日所言百萬軍中梟大將首,如探囊取物也。
又詩曰:百萬軍中斬將還,探囊取物不爲難。當初因聽雲長語,致使曹兵心膽寒。
蜀有諸將,惟有張飛最雄,有篇古風曰:
因據橋而決死,當斷水以成功。如激電之煌煌,諸兵不息;體昂然而澟澟,忿氣凌空。振甲披袍,横槍立馬,眼突睛有若銅鈴,口露牙渾如銀鑿。威名揚於四海,殺氣沖於斗牛。當陽道上,如猛虎之盤桓;長坂橋前,若天神之把守。曹軍之勢,萬里鷹揚。統千員之將士,驅萬隊之兒郎。劍光燦爛,曜日月之精華;戈戟翩翻,沖斗牛之殺氣。振乾坤而虎視,驅萬里而鷹揚。時也,稱伏荆州,襲追玄德。勢拔滄海之龍鬚,力挫丹山之鳳翼。斬鯨龍於須臾,獲山河於頃刻。何期天意之有定,乃遇燕人張翼德。虬鬚倒豎,起之風雲,環眼圓睁,轟半天之霹靂。忽見橋梁撼顫,水波倒逆。蛟龍奔騰於四海,魚鼈跳躍於江河。千山猛獸,齊伏頭而喪膽;萬林飛鳥,俱失腳以潛蹤。動九霄之閶闔,驚萬里之貔貅。於是人馬逃生,旗戈盡倒。棄鎧甲於沙場,拋兵器於草野。先鋒猛將,失寶劍以亡魂;護衛軍兵,墜雕鞍而撞腦。若至奸雄曹操,狡計萬端,吞諸侯於紫塞,挾天子於金鑾。略見威風,頓絨縧而回駿馬;忽聞姓字,墜玉帶以落冠簪。蓋因雲長當時官渡一語,曹操寫於衣襟,爲之明言,施勇烈之高名,救孤窮之先主。立勛業於千年,播威風於萬古。
嘉本所載七絶詩,第二句與第四句對换,平仄失黏,不如葉本。此前還有一首五言詩:“玄德兵危日,將軍獨有功。一聲暴雷響,橋斷兩三虹。漢水西流去,林巒落葉空。不須誇項羽,益德是稱雄。”次行爲“祖龍圖《據水斷橋賦》”,下接:“蜀之諸將,惟飛最雄。(下略)”其下小字注:“此是司馬温公歎孤窮益德之英雄。”
按:葉本所謂“古風”,不如嘉本作《據水斷橋賦》爲是,其文字大致相同,但小字夾注“司馬温公”之語不知所云,顯有錯誤。祖龍圖似指祖無擇,其文集中無此賦,恐出僞託,與司馬光無涉,反不如葉本簡而較順。前文第82節曾引有司馬温公《長坂詞》一首,顯爲僞作,疑舊本亦以此賦屬司馬光,又有竄亂。從此賦及前文看,張飛有喝斷橋梁的情節,故事久傳不衰,至今京劇《甘露寺》中喬玄唱詞猶有“當陽橋上一聲吼,喝斷了橋梁水倒流”之語。然而下文又説張飛拆斷橋梁,回去報告劉備,被劉備批評失策,遂致敗走夏口。此兩本所共有,疑非舊本原文。或是明初至嘉靖前有人覺得喝斷橋梁過於誇張,臆改爲拆斷,兩本都從而插入,前後矛盾,今亦無法改回,姑出注存疑。
第84節:
劉玄德走江夏
嘉本:劉玄德敗走夏口。下注“今時鄂縣”四小字。
按:鄂縣宋代在今武昌,即三國時的漢津。
《三國志·蜀書·先主傳》:“先主斜趨漢津,適與羽船會,得濟沔,遇表長子江夏太守琦衆萬餘人,與俱到夏口。”似嘉本更近史源。
玄德將至漢津
按:“漢津”嘉本作“漢江”,非。見上引《三國志》。
當頭一員大將,手執青龍刀,坐下赤兔馬,元來關雲長江夏借軍馬一萬……
嘉本作:原來是關雲長去江夏借來的兵馬一萬……
按:“元來”是宋元人用字,入明後逐步改作“原來”,葉本保存“元來”處甚多,其底本似較早。
曹操一見雲長英雄,齊勒馬回,口叫“諸葛之計”。曹軍急退。
嘉本:曹操一見,知是雲長,齊勒住馬便回,叫道:“又中諸葛亮之計也!”曹軍大退。
按:嘉本較詳,或出修訂。葉本對舊本删改的可能性較小。
雲長歎曰:當日獵於許田之間,若聽羽之言,可無今日矣。玄德曰:此時亦爲國家惜耳。若天輔正,安知此不爲福也。
嘉本:雲長歎曰:當日獵於許田時,若從我意,可無今日之患。玄德曰:比時亦爲國家惜耳。若天道輔正,安知此不爲福也。
按:《三國志·關羽傳》裴注引《蜀記》:“初,劉備在許,與曹公共獵。獵中,衆散,羽勸備殺公,備不從。及在夏口,飄颻江渚,羽怒曰:“往日獵中,若從羽言,可無今日之困。”備曰:“是時亦爲國家惜之耳;若天道輔正,安知此不爲福邪!”
嘉本更接近原文。許田之獵,見前第39節,劉玄德已説明“擊鼠當忌器耳”。與此不合。
後來史官裴松曾褒貶玄德此言非真心也,論曰:
當時玄德在許田時,曾與董承同謀,旦夕洩漏,不克殺曹操耳。若爲國家惜之,安肯爲是。雲長此時怒殺曹操,玄德不肯從者,因時恐懼曹操心腹牙爪之威也。操雖可殺,亦自不能免禍。以爲國家惜而答雲長,非本心也,乃飾詞耳。
嘉本:後來史官裴松之曾貶剥劉玄德此言非真也。論曰:
當時玄德在許昌,曾與董承等同謀,但事洩漏,不克諧耳。若爲國家惜操,安肯若是同謀誅之乎?雲長果此時勸殺曹操,玄德不肯從者,因恐懼曹操心腹爪牙之多也,有徒。事不宿構,非造次所行。操雖可殺,自身亦不能免禍,故以計而止,何惜之有乎?既往之事,故託爲雅言。故知以爲國家惜而答雲長者,非本心也,乃飾詞耳。
按:二本繁簡不同,互有長短,都引自《三國志》裴注而略有通俗化的改寫。如最後“非本心也,乃飾詞耳”兩句,二本相同,當出同一底本。葉本脱“之”字,無“實繁有徒”之語。較之《三國志·關羽傳》裴注,則嘉本較爲近實,而把“親戚實繁有徒”改譯成“爪牙之多也”,又在“有徒”上脱落“實繁”二字,反顯草率。裴注原文附後:
臣松之以爲備後與董承等結謀,但事泄不克諧耳,若爲國家惜曹公,其如此言何!羽若果有此勸而備不肯從者,將以曹公腹心親戚,實繁有徒,事不宿構,非造次所行。曹雖可殺,身必不免,故以計而止,何惜之有乎!既往之事,故託爲雅言耳。
卻説曹操,見雲長在漢津引生兵截出路來,疑有埋伏,不敢來追。
嘉本:卻説曹操,見雲長在旱路引一萬兵截出路口,疑有伏兵,不敢來追。
按:“生兵”即生力軍,是宋元時軍事術語,見於《宣和遺事》及宋人文獻,嘉本編次者已不明此義,改變敘事,似葉本的底本較早。
附考:“生兵”一詞,較爲罕見。如《宣和遺事》的“張俊明州大捷”節:“張俊恐兀朮增益生兵,是夜遁去。”《宋史》卷三六〇《宗澤傳》:“先驅云前有敵營,澤揮衆直前與戰,敗之。轉戰而東,敵益生兵至,王孝忠戰死,前後皆敵壘。”李心傳《建炎以來繋年要録》卷七十四(紹興四年三月辛亥朔):“敵遣生兵萬餘,擊玠營之左。玠分兵擊卻之。”又卷一九三(紹興三十一年十月乙丑):“督視軍馬葉義問讀錡捷報,至‘金人又添生兵’,顧謂侍史曰:‘生兵是何物?’聞者皆笑。當時謂之‘土園樞密’(此以趙甡之《遺史》修入)。”當時督視軍馬的同知樞密院事葉義問也不懂。《宋史》卷三八四《葉義問傳》:“金主亮果南侵。命視師,義問素不習軍旅,會劉錡捷書至,讀之至‘金賊又添生兵’,顧吏曰:‘“生兵”何物耶?’聞者掩口。”
孔明笑曰:孫權領百萬之衆,虎據江漢,安得不來聽虚實耶?若有人到,亮借一帆風,直往江東,憑三寸不爛之舌,説南北兩軍互相吞併。
嘉本:孔明笑曰:今操引百萬之衆,虎據江漢,安得不來探聽虚實耶?若有人到,亮借一風帆,直到江東,憑三寸不爛之舌,説南北兩軍互相吞併,吾則無事矣。
按:此處是諸葛亮與劉備商議,策劃和孫權聯合抗曹,下面果然魯肅前來探聽,諸葛亮同去江東,激發的正是孫權。嘉本在“虎踞江漢”之後,直接“安得不來探聽虚實耶”,顯然前後脱節,主語變成曹操。葉本改“操”爲“孫權”,似乎比較合理,可是孫權没有“百萬之衆”,前文第83節,劉備曾對張飛説:“彼(按:指曹操)有百萬之衆,雖涉江漢,可填而過,何懼一橋而不能過耶?”可證葉本是誤改,其間也有脱文。但兩本都有錯漏。(毛宗崗本在“安得不來探聽虚實耶”前加了“江東”兩字,就合理了,但不知所據何本。)
孔明曰:使君與蒼梧太守耿臣有舊,欲往投之。肅曰:耿臣糧少兵微,自亦難保,豈可容納他人耶!孔明曰:雖耿臣不足以赴,未有去向,暫歸之,别圖後計。
嘉本:孔明曰:使君與蒼梧太守吴臣有舊,欲往投之。肅曰:吴臣糧少兵微,自亦難保,焉能容納人耶!孔明曰:雖吴臣不是久居,另有去向,且暫居之,别圖後計。
按:《三國志·蜀書·先主傳》裴注引《江表傳》曰:備曰:“與蒼梧太守(吴臣)〔吴巨〕有舊,欲往投之。”肅曰:“孫討虜聰明仁惠,敬賢禮士,江表英豪,咸歸附之,已據有六郡,兵精糧多,足以立事。今爲君計,莫若遣腹心使自結於東,崇連和之妤,共濟世業,而云欲投(吴臣)〔吴巨〕,(臣)〔巨〕是凡人,偏在遠郡,行將爲人所併,豈足託乎?”嘉本當即據此,葉本改爲“耿臣”,不知何據?或因“吴臣”易誤解爲吴國之臣”而臆改。葉本妄改,以此爲最。然“臣”字實爲“巨”字之誤,點校本《三國志》已從潘眉説據《吴志》士燮、薛綜等傳改正。
第207節:
秋風五丈原:嘉本作“孔明秋風五丈原”。
葉本引姚伯善古風:炎精渺漠當桓靈,妖氛蔽日豺豹横。操雖漢相實漢賊,逼脅萬乘於神京。二袁劉表孫破虜,坐視王室揚旗旌。豫州哀愍世無主,殷勤三顧茅廬行。先生感激幸來報,坐間笑許誅鰲鯨。運謀教權破赤壁,長劍西揮煙塵清。託孤淚灑請繼死,願效忠貞竭股肱。祁山六出世罕比,折衝不用施刀兵。中興功業效神武,威伏鼠盜潛無聲。蒼天何事絶炎漢,半夜耿耿長星傾。我憐豪傑志不遂,哽咽忿氣空填膺。
嘉本:火精渺暮當桓靈,妖氛蔽日豺狼横。操雖漢相實漢賊,逼脅萬乘遷神京。二袁劉表孫破虜,坐視王室揚旗旌。豫州哀愍世無主,殷勤三顧茅廬行。先生感激棄耒耜,坐間談論誅鯤鯨。運謀東吴破赤壁,長劍西指煙塵清。託孤泣涕請繼死,願效忠貞竭股肱。祁山六出世罕比,折衝不用施刀兵。中興功業耀神武,滅伏鼠盜潛無蹤。蒼天何事絶炎漢,半夜耿耿長星傾。可憐豪俊志不遂,哽咽忿氣空填胸。
因差異較多,再據《欹枕集》原文附後,以便對照:
炎精渺暮當桓靈,妖氛蔽之豺狼存。操雖漢相實漢賊,逼脅萬乘遷神京。二袁劉表孫破虜,坐視三虎揚旗旌。豫州哀憫世無主,殷勤三作茅廬行。先生感激棄來耜,坐間談笑許誅鯨。運謀教權破赤壁,長劍西至煙塵清。託孤啼泣請繼死,願效忠貞竭股肱。祁山六出耀神武,威伏鼠盜潛無申。中興功業世罕有,折衝不用施刀兵。蒼天何事絶炎漢,半夜耿耿長星傾。哀憫豪傑志不遂,嗚咽忿氣空填膺。
按:葉本、嘉本與《欹枕集》原文都有較大差異,除文字不同外,還有詩句前後移置的改變。其前葉本稱“後宋尚書姚伯善作古風以吊諸葛丞相曰”,嘉本稱“後宋尚書姚伯善吊孔明古風曰”。詩句兩本都有異文,《欹枕集》原本就有錯字,“存”“申”兩字是按南方口音與庚青韻通押,嘉本改用“蹤”“胸”兩字,反而出韻。葉本改用“横”“聲”兩字,可能是另有所本,這裏不作詳校。從清平山堂刻本《欹枕集》所載的祭文看,原作:“維皇宋嘉祐五年,嘉禾姚卞謹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漢丞相諸葛武侯之靈曰。”葉本的稱謂較近於原本,嘉本改爲“孔明”,似有意與節目統一。關於姚卞的考證,詳見拙作《從姚卞吊諸葛詩談小説家話本的斷代問題》一文(9),這裏不再贅述,只補充一條旁證,元人陸厚《素庵雜興見寄和之》詩之三:“樂道躬耕漢莫時,至今蒼柏覆神祠。英魂猶解知姚卞,八陣圖前吊古詩。”(10)就用了《吊諸葛》的典故。陸厚曾與貫雲石交遊,是元代早期作家,不會是在羅貫中之後才寫的。
[作者單位]程毅中:中華書局。
(1) 程毅中《〈稗家粹編〉整理與研究的新發現——兼談古代小説的校讎學》,《光明日報》2019年1月26日9版。
(2) 程毅中《〈度柳翠〉〈私紅蓮〉的前因後果》,《中國文化》2021年第1期。
(3) 程毅中《重校話本小説札記》,《文學遺産》(網絡版)。
(4) 程毅中《〈三國志演義〉與宋元話本》,《文學遺産》2012年第2期。
(5) 周兆新《三國演義考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306頁。
(6) 周兆新主編《三國演義叢考》,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
(7) 劉世德《三國志演義作者與版本考論》,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404頁。
(8) 詳見拙作《〈三國志演義〉與宋元話本》,《文學遺産》2012年第2期。
(9) 程毅中《從姚卞吊諸葛詩談小説家話本的斷代問題》,《文學遺産》1994年第1期,後收入《程毅中文存》,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95—304頁。
(10) 《全元詩》第24册,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