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策展人追随艺术家,而非艺术家追随策展人
1986年,学校组织去罗马旅行。我决定单独行动,去拜访一位人物,那就是意大利概念艺术家阿里吉耶罗·波提。费茨利和威斯曾跟我说过,波提是他们心中的英雄。我第一次拜访波提时,他正在从事与地图和地图绘制相关的创作。1971年,波提对地图有了顿悟。自那以后,他就开始做一个范围广阔、耗费心力的项目。他跟阿富汗的刺绣工合作,继而又与巴基斯坦的刺绣工合作,制作出了与众不同的地图作品。他多次造访这两个国家,也进行远程合作。审美关怀、手工技艺、艺术家的亲身旅行、语言边界和实体边界的交涉,以上种种,都在这些合作中纠缠交织。
1986年,我跟波提会面。一天之内,我的生活就发生了改变。他首先向我建议,跟艺术家交谈时,一定要问他们有什么未曾实现的项目。自那以后,我一直这么做。他的另一个特别之处很快也显现出来,那就是语速快,行动也快。这一点尤其令我振奋,因为我在瑞士时就经常被人批评语速太快。而眼前这位的语速,我跟起来都费劲。波提在他那间工作室中,以典型的极快语速,开始询问我的目标。因为最近跟费茨利和威斯的交往,我回答说想策展,但不知从何开始。
波提告诉我,如果我想策展,就绝不应该效仿他人,仅仅给艺术家提供一个房间,让他们把它填满。更为重要的是跟艺术家交流,问他们现有条件下不能实现哪些项目。自那以后,这成了我策划所有展览的中心主题。我不相信策展人的创造性,我不认为策展人能提出奇思妙想,让艺术家的作品围绕这些奇思妙想展开。正相反,首先得有对话。我要通过对话,询问艺术家有哪些未实现的项目。接下来,任务就是想办法实现这些项目。我们第一次会面时,波提就说过,策展就是变不可能为可能。
波提也是第一个鼓励我阅读法国哲学家爱德华·格里桑(Édouard Glissant)著作的人。后来,格里桑的著作成了我最重要的理论来源。格里桑偏好差异而非同质,波提自己也是如此。此外,波提还为以下事实所吸引,即地图仍然需要不断修改。波提明白,他的地图只能记录世界事务的短暂状态,随着时间推移,难以保持精确。波提的伴侣、艺术史学家安妮玛丽·绍泽尔(Annemarie Sauzeau)这样对我解释:“战争过后,旗帜改变样式和颜色。这个时候,阿里吉耶罗的地图就得重新设计。”地图既卷裹现存,又拥抱将至。这就是地图和地图绘制固有的变形本质:地图总是开向未来的门。波提的作品预示了,跨文化交流和对话很快将成为急速全球化的艺术圈的习惯做法。作品边缘绣制的意大利语和波斯语文本,就是这种习惯做法的标志。
这也促发了波提对有序和无序两极的执念。他在作品中构思有序和无序的系统,这些系统中,有序和无序总是同时指涉彼此。波提曾经汇编过世界上最长的1 000条河流的名单,并在1977年结集出版。那本著作很厚,足有1 000页,每页都有很多河流长度的信息来源。不过,因为河道蜿蜒多变,河流长度永远不能精准测量。因此,这本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著作,恰恰想要说明一条河流没有绝对确定的长度,也没有单一、可靠的信息来源。反之,信息来源是多样且多变的。这个项目牵涉大量的地理科学研究,却注定结果模糊。被创建的有序,同时也是无序。
我刚认识他不久,他就开车带我穿行在罗马的街道上,要介绍我认识其他艺术家。他提出,一个年轻策展人的巨大价值,不仅可以体现在博物馆、画廊或者双年展工作中,更可以体现在帮助艺术家实现梦想的过程中。我认为,这是他给我灌输的最为重要的使命。波提总说:“别当一个乏味的策展人。”他告诉我,他未曾实现的一个重要项目,是在一家航空公司的所有航班上做一年的展览。那样的话,所有航班就能每天带着展览全球飞行。有时候,当天晚上还能返回。如果可以实现的话,他想制作一系列有关飞机的作品。你会在第一张图上看到一架飞机,然后看到的飞机越来越多,直到图画上的天空被飞机填满。
那个时候我太年轻,不能帮助波提实现他的雄心。但几年后,我向维也纳非营利性私人艺术协会讲述了“进行中的博物馆”(Museum in Progress)这一想法,并一起联系了奥地利航空。奥地利航空允许我们在每期航空杂志的一张跨页上印刷波提的飞机图像,为期一年。航空杂志隔月出版,我们也就有了6期的跨页空间来实现这个项目。第一期印刷前,波提正在米兰做一个大型铜雕。他从米兰给我发来电报,说仅有杂志上的图像还不够,我们需要增加一些比杂志页面更为有形的东西。他继续说,不如设计一些拼图。图案是天空中有很多飞机的拼图,很容易完成,但背景是单色蓝且只有一个飞机图案的拼图,可得花上好几个小时才能拼完。
于是,我们制作了不同飞机主题的拼图,难度递增。这些拼图跟靠背小桌板同等尺寸,在奥地利航空的所有航班上免费发放,也为期一年。奥地利航空先推出了40 000本杂志,后来又重印了拼图。他们最终收到了广阔天空中只有一个飞机图案的拼图。他们觉得这可能会诱发乘客对飞行的恐惧或者厌恶,因为没有人能够完成拼图。即便是长途飞行,又有几个乘客合作,这个拼图还是无法完成。不过,一切都已经太迟了,那些拼图还是在航班上发放了。在那次有趣的实验以后,波提不但让我设想不同种类的展览空间,还要我针对不同观众,将艺术置入其鲜少涉足的空间。举例来说,如今你可以在跳蚤市场、艺术书店和易趣网找到我们为奥地利航空制作的拼图。
与波提的那些对话,推动我创建新范式来补充现有的艺术展览。当然,那都是后话。不过,我和波提的首度会面确实是一次启示,因为他让我意识到,还有很多未经探索的领域有待跟艺术家合作。在他的推动和启发下,我已经开始领悟到如何既成为策展人,又有所创新。他不但让我明白刻不容缓去做创作的必要性,还让我第一次意识到哪些事是刻不容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