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进宫第一天就被封了贵妃
我进宫第一天就被封了贵妃。
他登基大典那日,荣公公站在文武百官面前宣读圣旨。
“太子妃萧婉洛贤良淑德,封为贵妃,钦此。”
我爹气得一连三天称病没上朝。
可是皇上他丝毫不在乎,象征性地派人送了些补品,就再没过问。
萧夫人今日递了帖子进宫,明里暗里都在问我是不是惹了皇上不快。
我摸着自己平坦的肚子,油盐不进,“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去吧。爹不是还病着呢。”
萧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离开。
我让婉清把她用过的茶具丢出去,“一个扶正的妾室罢了,还真以为自己是萧家女主人了?”
“往后她再来,便说本宫事务繁多不便见客。”
我坐在后殿品尝着御膳房特地送来的莲子羹。
婉清让服侍的宫女都到外头去,自己跪在我面前,“娘娘,您要为自己想想啊。萧夫人虽然以往待您不好,可她方才说的话却是没错的。您就算不为萧家,也该为您肚里的孩子争一争啊!”
“娘娘。”婉清跪着向前一步,双手扶上我的裙裾,哽咽道,“您舍了萧家吧。舍了萧家皇上才不会同您离心啊!舍了萧家咱们还有这个孩子,您肚里的孩子才是您往后的倚靠啊!您只要有嫡长子傍身,纵使没有母族帮衬也不会受人欺负的!”
我放下碗,垂眸看着婉清。
我是萧府的嫡女,我的姑母是先皇后。
皇上并非姑母的亲生儿子,让我嫁入东宫算是他对姑母最后尽的孝道了。
姑母一走,他就不再和萧家亲近。
萧家几十年的辉煌开始下坡了。
我爹做梦也想让我坐上后位,然后像我姑母那样荫蔽萧家。
他们都以为皇上只是忌惮萧家才不封我为后。
可笑。
当今皇上是如何杀伐果断一个人,他的皇位是自己在马背上打下来的。
他若是真的忌惮萧家,根本不会让我进宫。
他只是不在意我罢了。
他的后位只给他心里那个阿绥留着。
从我进东宫那日起,他便同我讲他的阿绥。
他说阿绥漂亮英气,是这京城女子都比不上的。
他说他十四岁上战场,十六岁挂帅领兵。
平定南楚时屡屡受挫,他去南川寻求长孙将军的帮助,在那里遇见了阿绥。
阿绥是长孙将军的小女儿,自幼长在南川军中长大,一身武艺不输男子。她熟读兵法,排兵布阵不在话下,甚至更甚于他。
阿绥跟着长孙将军上阵,陪他平定南楚,几次三番救他于危难。
他们将嚣张的南楚国打得连连败退,南楚国国主亲自前来议和。
他因此受封太子,搬入东宫。
京中情势复杂,他让阿绥在南川等他。
可谁想,姑母临终前把我推付给他,他不得不娶我。
大婚那夜,宫中传来钟声,姑母薨逝。
那夜他在书房中秉烛夜灯,第二日让人把厚厚一封信快马加鞭送去南川。
姑母走后,先帝病重,先是二皇子软禁先帝假传圣旨,后有洛亲王私自屯兵意图谋反。
那段时间京城里腥风血雨,他舍不得阿绥经历这些,迟迟没有派人去接阿绥。
尘埃落定那日,他来我房中,双眼熬得通红,却格外有神。
他对我说,“婉洛,我给你个孩子吧,往后你在宫中也好有个倚仗。”
他说这个孩子是个倚仗。
他不会允许我像姑母那般依附萧家,不会给我皇后之位,只能给我一个孩子。
如今他要娶阿绥了,我若再不识趣,这个孩子怕也是留不住。
我抚上肚子,对婉清道,“有些事不可强求。皇上他待我已是难得,此话往后你莫要再提。”
终于,他娶了他心上的女子。
一场晚来的封后大典办得异常盛大。
十里红妆从南城门一路铺到宫门,整个京城的人都看见他们满面春光的皇上坐在高头大马上迎着他的皇后走过整条御街。
那时我和淑妃正在后宫等着给皇后敬茶。
淑妃也是东宫旧人了。
当初南楚战败议和之时,先帝对这个儿子既满意又得意,什么都想给最好的,彼时林氏女才气满天下,他便下旨将这个才女送进了东宫。
在东宫的这一年,林氏处处与我比较,最常说的一句便是,“文人仕途十年苦读,武将功绩百战沙场,都比不上你们萧家养个女儿。”
其实我对林氏并不讨厌。
她端着自己才女的架子,看不上后宫那些腌臜手段,对我也仅至于阴阳怪气罢了。
现在她同我一起坐在后殿里,身旁除了各自伺候的宫女,连个公公也见不着。百无聊赖之际,她便又转过来揶揄我,“想来姐姐当了许久的太子妃,这端茶递水伏低做小的事,怕是没试过吧?”
我浅浅尝一口婉清递过来的茶,“那自是不如妹妹熟练,这会儿有空,不如妹妹手把手教教本宫?”
宫女对我俩的唇枪舌战早已习以为常。
往日整个后宫都只有我和淑妃,见面不刺两句都不得劲。
淑妃见我如此淡然,没得到她预期的反应,也没了继续的兴趣,冷哼一声,转向另一边品茶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难耐寂寞,又道,“若是皇后娘娘一会儿为难姐姐,姐姐可要忍着些。宫里可不比潜邸,可不再是姐姐您说了算的。”
奉茶一事无论后宅后宫,向来都是立规矩树威严的好时机。
我们与皇后素未谋面,她更该在初见时给我们个难相处的印象,这才便于她管理后宫。
我心里也没底,可我私以为皇上口中的阿绥定不是那样的人。
“妹妹管好自己的嘴,莫要让皇后生厌才是。”
许久之后帝后才出现。
他们在前边拜过天地,祭祀先祖,接受了百官朝拜,这便算结束了。
来我们这儿不过是行个过场。
皇后娘娘穿着大红喜袍,上面绣的百鸟朝凤图栩栩如生。金丝作羽红石点睛。随着她步伐起伏,那凤凰好似真的有了魂。
这身喜服是宫里一百多位最好的绣娘,花了三个月才绣成的。
他永远要给阿绥最好的。
我端着茶杯一步步走向他们,到最后一步顿住,缓缓跪在皇后面前,将茶杯高举过头顶,“臣妾给皇后娘娘奉茶。”
淑妃比我品阶低些,只能在我之后奉茶。
宫女上前接过我手中的茶。
按礼制,我要垂首跪半柱香以上,待皇后喝完茶才能起身。
重重红纱后传来的声音爽朗充满朝气,“起来吧。”
一双并不细腻,甚至有些茧子的手出现在我眼前,“行之说你怀着身孕。跪久了对身子不好。这茶你站着我也能喝,起来吧。”
行之是皇上的小字。
我有些错愕,茫然地看向坐在一旁的皇上,他朝我微微点头。
我这才敢起身。
但我不敢真的让皇后扶我,只是轻轻搭上她的手,借了些许力道。
谁想她一把抓住我的手,一手扶住我的手臂,稳稳地将我扶起。
随后她接过宫女手里的茶盏,微微撩起红纱一饮而尽。
一套动作一气呵成。
我甚至还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幸而皇上发了话,“贵妃回去坐着吧,淑妃来奉茶。”
婉清扶着我回座,淑妃跟我交错而过时,眼底的错愕茫然跟我如出一辙。
皇后也没有为难淑妃,喝了茶便让她起身。
淑妃同我一道离开时,嗫嚅了半晌,才道,“这皇后竟如此好相与…”
她话中甚至带着些失落。
我瞥她一眼,难得我二人想法一致,竟是在此事上。
我以为皇后最多是不为难我们,依着礼制接受奉茶。
可她未免过于善良。
我肚里怀的是皇上的孩子,是她今日嫁的夫君的第一个孩子,是她往后的忌惮啊。
究竟是她不懂,还是她浑不在意?
又或许是她已经拥有了皇上的独宠,便放宽了心,全然不将我们放在眼里。
皇上大婚之后,似乎是暂且放下了南征北伐的壮志,安心呆在京中肃清朝堂。
朝中人人自危,连官员之间过府拜访都少之又少,生怕旁人出事牵连自己。
萧府时常派人送信进宫,妄图从我处探寻皇上的想法。
与萧府书信一样常常前来的还有皇后娘娘。
皇后第一回来时,距离封后大典已过去一旬有余。
婉清如临大敌,领着宫人从宫门到殿门跪成两排迎接皇后。
我则是在殿门处行屈膝礼静候。
“快起来快起来。”皇后的声音依旧是充满朝气,人还未到话便到了,“别跪了都起来吧。”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皇后。上次她的脸遮在红纱之后,我与她都未曾看清对方的长相。
皇上说的没错,皇后着实出色,尤其一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盯着你时闪着灵动的光。
她不若京中贵女那般白皙,唇色却娇艳欲滴。透着健康的气息。
她一见着我便撇下了身后乌泱泱一堆人,三步并作一步地走向我,惹得跟在她身后的蔡公公捏了把汗,“皇后娘娘啊,您别走这么急啊!”
皇后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
我朝她行礼,她笑意盈盈地托住我的手,“贵妃姐姐真好看!比这满院的海棠花还好看!”
她挽着我进殿,一面走还一面说,话密得很,容不下我插半句,“行之说贵妃姐姐是高门大院养出来的大家闺秀,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姐姐快快进屋坐下,你怀着身孕,可不能在外头久站。”
小碎步跑来的蔡公公跟在后面小声提醒,“皇后娘娘,论品阶您不该唤贵妃娘娘姐姐。”
还未等我说话,皇后嗔怪道,“知道啦!就你规矩多!贵妃姐姐叫什么?行之说贵妃姐姐姓萧,那我便唤你萧姐姐可好?我叫长孙云绥,萧姐姐唤我阿绥吧。”
蔡公公似乎想说什么,被皇后一眼瞪了回去。
这会儿终于有我说话的空了,我退开半步,“臣妾不敢与皇后娘娘如此称呼。”
蔡公公松了口气,看向我的目光带着一些欣赏和称赞。
“为何不可?”皇后剁了跺脚,“无妨的,我们私下如此,有外人在时便依礼制来,如何?”
婉清在我身后轻轻拉了一下我的衣袖。
我明白她的意思。婉清是姑母身边的嬷嬷调教的,对这宫中事都多留个心眼。她担心皇后这是在给我设局,若是我应了,往后再以不敬皇后的罪名惩治我。
“谢皇后厚爱,可臣妾认为礼不可废,否则皇后娘娘今后难以管理后宫。”
“是啊娘娘。”蔡公公插嘴道,“您可千万别跟贵妃娘娘如此称呼,尤其是在皇上和其他嫔妃面前,这可是大不敬!一个不当心,贵妃娘娘会被治罪的!”
皇后憋了憋嘴,随即又拉着我坐下闲话家常,倒是再没提及称呼一事。
不多时皇上下了朝来我宫中寻她,皇后一见皇上就如同见了萝卜的小兔子,蹦蹦跳跳地迎向他。
皇上对她当真是百般宠爱,不过一上午没见就嘘寒问暖。
“行之,萧……”皇后囫囵了下,把皇上推向我,“贵妃她如今怀着身孕,你快关心关心她的身子!”
我赶紧屈膝,“不敢劳皇上……”
“无妨。”皇上伸手扶住我。
我二人难得如此亲近。
他见我起身立稳了便收回手,问道,“贵妃今日可有不适?太医如何说?”
“回皇上的话,臣妾今日并无不适,太医倒未说什么旁的,只叮嘱我注意休息。”
皇上点点头,“婉清好好照顾贵妃。另外,传朕的话,让太医那边出些食补养胎的方子给贵妃送来。贵妃怀着孩子,让他们都上些心。”
蔡公公立刻应下,“是。”
交代完这些,皇上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拉着皇后离开。
眼看二人相携离开,婉清犹豫道,“娘娘,皇后她是不是……来示威的啊?”
最后半句她说得声音极低,恐怕连她自己都不信。
我看向她,“婉清,扶我回去歇着吧。”
从那之后,皇后隔三岔五便会来寻我,同我讲些她们南边的风俗,也给我送些御赐的补品和小食。
“贵妃贵妃!”声到人未到,婉清赶忙扶我起身。
皇后来得多了,我宫里的人也习惯了,不再像第一回那样如临大敌。伺候我的宫女公公都抿着笑意去迎她,行礼的动作颇有些散漫——反正皇后也会让他们赶紧起来。
我心头一跳,忽生出些不安来。
宫里如此下去,恐怕再没规矩了。
还未等我出声呵斥,皇后便如风一般刮进殿中,手里还捧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蔡公公在后头急得满头大汗,“娘娘啊您可慢着些!这伤着了奴才可担不起啊!”
皇后不理他,将手中食盒献宝似地递给我,弯弯眉笑得见牙不见眼,“贵妃快尝尝!这是我阿兄托人捎来的梅花饼子!”
“我在南川时最爱吃这饼子了!阿兄给我捎了好多,贵妃也尝尝吧!”
小碎步赶上的蔡公公哎呦一声,手中拂尘搭在臂弯上,“皇后娘娘啊,贵妃怀着身孕呢,都六个月了,不能吃这么甜腻的饼子!”
皇后闻言局促地看了一眼手里的食盒,面上的喜悦瞬间不见了,有些不知所措,“那……那下回……”
我叹了口气,从她回撤的手里接过食盒,“只吃一点点是无妨的。多的分给婉清他们,皇后娘娘说可好?”
她愣了一下,满眼的笑意又漫出来,“好的好的!”
皇后甚是好动,喝了会儿茶又坐不住,央着我一起去御花园,“贵妃同我去御花园看看花吧!太医说贵妃要多走动走动,不能总是窝在宫里呀!”
我拗不过她,只好让她挽着一起去。
皇上还没下朝,淑妃近日听闻偶感风寒,御花园里空空落落的,满园的盛景无人赏。
皇后小心翼翼扶着我,婉清则在另一边顾着我。
入春之后,东园里的玉兰开的极旺。
白嫩嫩的花朵在黑黝黝的枝条上绽放,有的三五朵挤在一起,甚至看不见枝条,望过去只有奶白一片。
往年我总爱在玉兰树下乘凉小憩,今年有了身孕,连玉兰开了都不知。
许是我看得出神,走得慢了,皇后凑到我眼前问我,“贵妃可是喜欢玉兰?”
“贵妃喜欢哪一枝,阿绥去摘下来。”
蔡公公一听又是身子一软,啪地跪在地上,“娘娘万万不可啊!这种事让奴才来做!”
皇后偏过头在蔡公公瞧不见的地方朝我努努嘴,小声抱怨,“他管得可多了!”
抱怨过后又突然有了新主意,更小声地同我咬耳朵,“就让他去!”
随后又转过身,指着最高处的一枝玉兰,“就那个,蔡公公快去吧。”
蔡公公为难地望着那枝玉兰,脸上的褶子都平白多了三条,“真……真让奴才去呀?”
“对呀,快去。”皇后点点头,难得端出皇后的架子,正色道,“本宫就要蔡公公摘的。”
说完也不管蔡公公,拉着我去亭中歇息,看蔡公公摘玉兰。
蔡公公不愧是后宫大总管,纠结了不多时就喊来几个年轻的公公,打算叠罗汉摘玉兰。
那枝玉兰也不高,两个壮些的汉子脚踩肩膀就能摘到。
可这后宫的公公哪个壮啊,更别说让那些瘦弱的小公公驮着富足的蔡公公了。
不是蔡公公压着几个小公公摔在地上,就是蔡公公从小公公肩上滚下来,连带还把几个小公公都踹翻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蔡公公弄得灰头土脸,一身锦绣衣服脏得跟街边叫花子也没什么区别。
那株玉兰愣是连片花瓣都没让蔡公公碰着。
皇后笑得开心极了,拍着桌子直说要让皇上和荣公公也来瞧瞧平日里威风八面的蔡公公出丑。
蔡公公摘花记直到皇上寻来,也没成功。
听过蔡公公连哭带嚎的诉说,皇上狠狠捏了把皇后的脸颊,训她胡闹,自己却转身去摘了两枝玉兰来。
开得大些的给了皇后,另一枝给了我。
皇后被皇上带走了,临走时还嘱咐宫人送我回宫。
我看着手里开得极好的玉兰,迟迟不动。
婉清以为我是见了帝后和睦心中郁结,忙安慰道,“娘娘,您现下最要紧的是肚里孩子,旁的是咱以后再想。”
我捏紧了手中的玉兰,看向这个也不过才十七的小丫头,叹了口气,“回宫吧。”
六月的夜晚最是闷热,一丝风也没有,纵使在榻边摆了冰也不济事,总觉着身上黏糊糊的。
月份大了,酷暑更是难熬。
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婉清坐在榻边给我扇风掖汗。
“去将安神香灭了把,我闻着头疼。”
“是。”
没了安神香的浓烈香气,连热气也仿佛散开了。
恍惚间,我突然瞥见搁在窗台花瓶里的那枝玉兰花。
明明没有风,我却隐约闻见了玉兰香。丝丝缕缕,不浓不淡,恰到好处的香气,将我带入梦境之中。
迷糊间,我仿佛回到离开萧府的那一年。
娘亲过世后,父亲将赵姨娘抬为正妻。
萧夫人极会做人,吃穿用度都给我最好的,却从不给我请夫子。
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她让自己的女儿自小学舞习琴。
那时我不过六岁,并不懂得这些,亦不知萧夫人险恶用心。
一日午后,宫里的姑母突然派人来将我接进宫里教养。
宫里来的嬷嬷强势威严,说话时挺直了腰杆,根本不给萧夫人说话的机会。
萧夫人几乎咬碎了一口牙,可她还是得笑盈盈地送我出府。
那是我第一次见姑母,她满头珠钗,华服曳地,端庄而高贵。
她对我说,“婉洛,你是萧府唯一的嫡小姐,你将来是要当皇后的。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就算飞上枝头当不了凤凰。”
我半知半解地点头。
姑母生得极好看,但她不爱笑,唯有先帝来看她时,她才会展露笑颜。
姑母膝下过继的三皇子也不爱笑,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但是他身边的言小公子却很爱笑。
言小公子是言太傅的小儿子,听说他小时候常常跟着言太傅进宫,后来就成了三皇子的伴读。
姑母让三皇子带着我一起去听太傅讲课,我怯生生地跟在三皇子后面,言小公子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一下将我和三皇子隔开,好奇地打量我,“听闻皇后娘娘宫里藏了个小女郎,今日可算是见到啦。”
我被他看得不知所措,求助地看向三皇子,“表哥……”
三皇子轻咳了一声,“子朗,莫要胡闹。婉洛,这位是言太傅之子,言子朗。”
言小公子却不让开,依旧打趣我,“我跟行之可是好朋友。你叫他表哥,是不是也该叫我一声哥哥。”
从未有男子同我如此说话,我紧张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退开半步,他就走近半步,颇有不依不挠之势。
三皇子没了耐心,一把拉过言小公子,“昨日太傅说,你今日若是再晚到,家法伺候。”
言小公子一下慌了,赶忙反手拉着三皇子快步走。
三皇子扭头看我,“跟上。”
从那之后我就成了他们身后的小跟班。
相处之后,我发现言小公子完全不像是那个刻板严肃的言太傅的孩子。
言太傅希望他读书考取功名,继承自己的衣钵。
可他却说自己不喜欢那些密密麻麻的书本,总是偷偷跟着三皇子去习武场练武。
有时,姑母会让我给表哥送些凉茶。
可他们两人每次在习武场里都像是释放了天性,从早练到晚也不停歇。他们肆意地挥洒汗水,即使被对方打到趴下了也立刻爬起来,换一种招式继续较量。
我不敢也舍不得打断他们,常常等到太阳快要落山了,他们才发现我。
言小公子总会毫不客气地接过我手里的茶盏,“婉洛妹妹怎么不喊我们?是不是看我们练武入了迷?”
三皇子则是说,“下回来了交给小荣子,然后就回去吧。”
我总是浅笑着应好。
可下一回还是会等他们。
然后我们三个就会一起离开,他们会讨论我听不懂的兵法,也会评论近日战事。
有时他们聊着聊着走得快了,发现我落在后头,也会站在原处等等我。
言小公子总笑我短胳膊短腿。
我胆子大时会瞪他一眼,惹得他哈哈大笑。
没有人知道,我很珍惜这一段一起回宫的路。
转眼我入宫已有七年,姑母怕我孤独,拨了戚嬷嬷手下的婉清来当我的贴身丫鬟。
表哥和言小公子身量窜得极快,已比我高出半尺有余。他们依旧是形影不离,半日读书半日习武。若遇上休沐日,他俩便都不会在宫中。
姑母说这也是表哥的功课,他必须到宫外去结识各家大臣的儿郎,挑出适宜的以便今后辅佐自己。
虽然休沐日我便只能在姑母宫中练琴习字,但我却顶喜欢休沐日。因为每每休沐日过后,言小公子都会拿些宫外的东西送我,说是他和表哥一起给我买的。
多半是些零嘴,或是京中有名的点心。但偶尔也会买些宫外盛行的姑娘家的玩意儿,虽然不若宫中物件精巧,但胜在新奇。
我虽然面上不说,心底却乐开了花。
可我还是会疑惑,表哥从不关注姑娘家的事,言家没有女儿,他二人到底是从何处得知这些玩意儿的?
有次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他们。
“婉洛妹妹莫急,你家表哥可没有出去拈花惹草。”言小公子吊儿郎当地回我,说话时还挤眉弄眼,“这都是我们跟着尹峥买的,那小子姐姐妹妹可多了,若是出门不捎些好玩意儿回去,可是要挨骂的!”
我知道尹峥,姑母说过,他是朝中礼部侍郎的次子,据说学识渊博,聪慧至极。
“下回有机会带你见见尹峥,那小子跟个小老头似的,说话一板一眼的。但是他那几个姐姐妹妹啊,都骄纵得很,动不动就摔碗摔碟的。还是我们婉洛妹妹乖巧懂事。”
他说这话时还同我眨眨眼。
我没经历过这些,羞得面色烧红,低垂着脖颈不敢看他。
言小公子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若不是表哥在一旁瞪他,恐怕要将他知道的尹家趣事都告诉我。
表哥扫一眼我手中捧着的锦盒,叮嘱我,“放好了,莫让母后瞧见。”
我听话地点点头,将锦盒交给婉清,让她藏起来。
姑母不喜欢宫外的东西,也不让我喜欢。她说宫中的就是天下顶好的,宫外那些不过是博人眼球的玩意儿,图一时新鲜罢了。
纵使我小心谨慎,还是让姑母发现了端倪。
我吓得浑身发抖,根本不敢看她,只能缩着脖子立在一旁,亲眼看着戚嬷嬷四处翻找,把我视若珍宝的那些东西丢在地上。
姑母没有对我动怒,也没有惩治我,却让人把婉清拖出去杖责二十。
我一下慌了,婉清比我还小啊,她没有错,她只是受我驱使罢了怎么可以罚她?更何况杖责二十,她会没命的!
我哭着跪在姑母身前,求她饶了婉清,“姑母,婉洛再也不会要这些东西了,姑母您饶了婉清吧。好不好姑母,婉洛给您磕头了。”
姑母肃着脸拍开我的手,盯着看了我许久,直到我哭得快断了气,才道,“戚嬷嬷,将婉清关起来。婉洛,你跟我来。”
我赶紧把自己收拾干净,跟着姑母去了御花园的东园。东园不若其他三个园秀丽,唯独称得上独特的便是角落里几株白玉兰。
此时正值严冬腊月,枝丫上积满了白雪,连个花苞都没有。
姑母裹着银白狐裘,长长的狐裘拖在地上,跟皑皑白雪几乎融为一体。走动时狐裘翻起白雪,染上了不少泥泞。这件狐裘是西津使臣进贡的,据说用了三张银狐皮才做成一件,极为珍贵。如此难得的狐裘,姑母却不甚在意,任由它落在地上。
姑母领着我走近玉兰,对我说,“这几株玉兰是我种的。”
她把视线从玉兰上移开,落在我身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种玉兰吗?”
我摇头。凤栖宫里也庭院,可是那里只种了牡丹和梧桐。
她又收回目光,长叹一声,“因为你的娘亲最爱玉兰。她死后,我命人在东园栽种了这几株玉兰。”
“我跟你娘亲自小认识,算是闺中密友。她的家世更甚于我,她家中想安排她进宫。可是她却选择嫁给你爹。旁人都以为是你爹花言巧语哄骗了她。实则不然。她说繁花迷眼,唯有玉兰偏安一隅,洁白无华。她期望能跟你爹举案齐眉,相濡以沫。”
姑母说着情绪激动起来,“可是结果呢?她父辈仕途落寞不如以前,你爹便宠妾灭妻,任由府中妾室猖狂,磋磨得她郁结于心,早早离世。而我,我当了皇后!我能庇护萧家,也能庇护你。”
她说着说着竟哽咽了,望着玉兰的枝丫,却又像透过玉兰在看我娘亲,“阿紫,这世间唯有权势不会背离你。唯有登上高位,才能做你自己。你还不明白吗?”
我并不知道我娘亲竟有这段往事。我以为……以为她是身子羸弱,所以才早早过世。
我终是忍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姑母俯下身揽住我,难得柔和了嗓音,“婉洛,姑母知道,你年岁尚小,对这繁华人世有颇多期待和迷茫。可那些终究不长久。姑母是皇后,对你表哥有养育之恩,他虽同我不亲近,却不是个忘恩负义的孩子。纵使将来姑母百年之后,他也定然不会弃你不顾。可若是你去了宫外,谁还能护你呢?你背后若没有强大的母族,将来如何立足?”
我回抱她,泣不成声,“姑母……”
“好了孩子。”姑母轻拍我的背,“走吧,我们回去吧。”
婉清被关了一整夜,回来时人都有些恍惚,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走路也不稳。她一见到我和姑母就扑过来,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磕完头又拼命地扇自己耳光。
不过十二岁的小丫头,衣服脏乱双眼红肿,额头上磕出了个血印子,脸也被自己扇肿了。
我实在不忍心,这件事不是她的错,赶紧拦在婉清面前,求姑母网开一面。
姑母冷冷瞥我一眼,吐出的字字句句瞬间将我打入冰窟,“这事儿就是婉清告的密。”
婉清?婉清为什么要告密?
我如遭雷击,浑身都麻了,连转身看一眼婉清的气力也没有。
身后婉清哭得更凶了,一边哭一边又重重地扇巴掌,“婉清知错了!婉清不该出卖小姐!皇后娘娘,婉清知错了。”
“求本宫作什么?”姑母斥道,“求你家小姐吧。”
说完姑母就领着嬷嬷们走了,走时连一眼也没赏给婉清。
婉清爬过来,在我跟前哭着磕头,“小姐……婉清知错了。”
我茫然地看着婉清,这丫头比我还小一岁,竟也学会了攀附权贵,卖主求荣。仔细想想,我稍能理解婉清的想法,她本就是姑母身边的人,因为规矩好才被拨来当我的贴身丫鬟。在她心里或许姑母才是她的主子,我不过是个被养在宫里的孤女罢了,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她自是要努力讨好姑母。
我颤着手扶起婉清,将她凌乱的发丝拨开,露出几乎没有一处不红肿的脸。
婉清害怕地盯着我,我能感觉到自己手指底下,她浑身都在发抖。
“婉清,没事了没事了。”我安慰她,“是我不争气。以后不会了。”
“今后我们相互扶持,好吗?”
那日之后,我不再和表哥一起去听太傅讲课,总是自己早早的去又早早的离开,刻意与他和言小公子保持距离。
午后无事时也不再去习武场,而是去御花园看那几株玉兰。
玉兰一年开一季,白玉兰开在冬季,圆玉兰开在春夏。腊月过后积雪消融,玉兰枝桠又变得光秃秃的,再过不久就会吐芽抽枝,长出小小花骨朵了。
每每望着玉兰,细细琢磨那些从姑母处得知的我娘亲往事,又想起我记忆中那个阴沉软弱的娘亲,我总会为她感到难过。
我娘亲以前一定是个通透而温柔的女子,才会让姑母那般记挂她。可她偏偏遇人不淑,选了我爹。
娘亲,您放心吧。
虽然爹和赵姨娘不待见我,但是姑母待我极好。
她给我选的路我定会好好走下去,不让您和姑母操心。
表哥对我的疏离未有表示,倒是言小公子总想同我说话,却都被我避开了。有一次实在躲不过了,被他拦着问是否哪里惹了我不快。
我抿着嘴不知如何作答,本想着转身跑开,却怕被来往的宫女公公瞧见,传出闲话去。急得满头大汗之际,所幸表哥及时出现,深深看我一眼,而后将他强拉着走。
我站在原地,瞧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言小公子似乎在跟表哥说些什么,激动得很,表哥却不理会,只管拉着他离开。
想来表哥也是知道姑母的打算。
我缓缓长出一口气,整个人忽然像是被抽了力气,软软地靠在婉清身上。
很快入了正月,宫里大张旗鼓地过新年,所有人都很忙,连太傅也不来讲课了。
过了年,玉兰便长出了花骨朵,有的枝头上挤着好几个花骨朵,各朝一边,谁也不碍着谁。
太傅又开课了,言小公子却没来。
表哥身边的伴读变成了尹峥尹公子。
尹公子果真如言小公子说的那样,少年老成,不爱说话,一说话就是刻板严肃,开不得半句玩笑。
表哥本就不爱说话,再来一个尹公子,真是闷死了。
我很想问问表哥,言小公子为何不来了。
可是我又不敢问。
我……不应该关心这些。
玉兰终于开了,开得满树乳白,成了东园里最好看的景。旁的树都还沉浸在冬日苦寒里,玉兰却已香飘十里,用盛开送别冬日。
下了课我赶着去看玉兰,将表哥和尹公子落在后头,连婉清也没让跟着。
刚绕过御花园的门,便听见前方有人唤我。
那声音很熟悉,是我好久没见的言小公子。
他好像又长高了,鹅黄的锦袍有些皱皱的,有些地方甚至染上了一点泥巴。可这样颜色鲜明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却融合了少年独有的朝气和风采,就像赶走冬日的春天,让人充满了憧憬。
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摸着鼻子,似乎有话对我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们俩就隔着御花园的拱门,一个目光如炬,一个目光闪躲。
言小公子从不会这样,他总是有话直说。
我直觉他要说的话,并不是那么轻松愉快的。
所以他才如此犹豫。
过了许久,他才又开口。
“婉洛妹妹……”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不对,三皇子说要喊你萧小姐。”
“抱歉,我以往没个分寸,不知总唤你妹妹会让你苦恼。”
听见他的称呼,我顿时感觉喉头发苦,有什么东西哽住了,让我连呼吸都不顺畅。
他笑着继续说。
“我要走啦,要去当兵了。我偷偷报了名,消息走漏,让我家老爷子一顿好打,足足躺了半月才下地。”
“我不晓得你为何突然疏远我,躺在床上的日子里我苦思冥想,却仍不知问题出在何处。”
“但我想一定是我做了什么事,惹你生气了。我给你认错。”
他向前走了几步,一直藏在身后的手慢慢伸出来,将一枝玉兰花递到我面前。
“三皇子说你最近很喜欢来看玉兰。我刚刚挑了好久,这枝开的最好。送给你。”
“不论我犯了什么错,原谅我好不好?”
我迟疑着接过玉兰枝。
眼前开得灿烂的玉兰忽然变得模糊一片,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我不敢出声也不敢抬头,我怕我眼眶里的泪掉下来,被他发现。
我将玉兰攥得死紧,枝丫上的树皮刺得我手心生疼。
剧痛使我猛然清醒,将差点溜出嘴巴的话收了回去。
大约是我迟迟不动,他有些不知所措,退开了几步,嘴里还慌乱道,“不、不原谅也没关系……”
我强压下喉痛的哽咽,冷然道,“原谅你了。言公子可以走了吗?”
我没有抬头,不知道他的表情。
但是我听见他总是高扬的声音变得低落
“那我要去找三皇子了。”
“婉……萧小姐,你多多保重啊。”
然后就是匆匆离开的脚步声。
等他走了许久,我才抬头看向那几棵玉兰。
娘亲,我没错,对吧?
我猛然惊醒,或许是那梦太过真实,一时间竟分不出自己身处何地。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打在窗棂上像极了急促的鼓点。
夏日夜雨裹着泥土青草气息,和屋内玉兰的香气交织在一起。
我侧过脸,想看一眼窗台上的玉兰。
刚一动,眼角的泪水就顺着脸庞滚下。
怎么还哭了呢。
天色尚且昏暗,屋内伺候的都退了出去,透过雕花拱门还依稀能看见守夜宫女的影子。
我轻巧地下床,尽量不惊扰外头的宫女,缓缓走到窗边,轻轻抚上玉兰。
竟然还会梦见那年的事,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想起言子朗了。
毕竟,是我先舍弃了那段儿时情谊的。
姑母重病之初,言子朗于西北一战成名,立下奇功,成了京中人人称羡的少年将军。
彼时表哥已是太子,他托人来问,可愿等子朗归京?
他说姑母时日无多,若是我想等子朗,他定为我谋划,让我从宫中出嫁。
我回绝了。
这些年我想过许多。
即便表哥为我撑腰,让我嫁入言家后不被低看,可夫妻之道却与权势家世无关。
我知晓我二人有儿时情谊,他或许对我有几分旧情,可又能长久到几时?
我如此阴沉不讨喜的性子,连我自己都厌恶,难保他今后不会厌弃我。
谁会喜欢一个不善相处,不知情趣的妻子呢?
与其成为一对怨偶,不如不要走那一步。
我分明想得透彻。
我分明早已释怀。
连他大婚那日我都能同皇上一起主婚。
可如今又是怎么了?
是这枝玉兰的错吗?
夏日雨水甚多,一下就连日不停。
这雨下了五日,昨晚夜半还打了几声雷。我虽不怕雷响,又有婉清彻夜陪着,却也难免惊醒。
婉清为我布菜时,见我脸色不好,关心道,“娘娘,可是夜里难受没睡好?”
我点点头,扶上鼓起的肚子。
这孩子乖巧贴心得很,从不闹腾。
用过早膳,我正跟婉清说着话,外头小公公突然跑进来报告,“娘娘,蔡公公来了。”
蔡公公?我有些茫然,这会儿他不在凤栖宫伺候皇后娘娘,来我这儿作什么?
我让婉清去迎,“让他进来。”
蔡公公咧着笑脸踏进来,拂尘搭在臂弯上,恭敬得体的模样,全然没了那天蓬头垢面的痕迹。
身后还跟着背着医箱的赵太医。
蔡公公拂尘一掸,跪下行礼,“小的给贵妃娘娘请安。”
赵太医也跟着行礼。
我点点头,“蔡公公来得如此早,所为何事啊?”
“回娘娘的话,皇后娘娘说昨夜雷响轰鸣,怕您受了惊吓,让小的带了赵太医来给您把把脉。”
蔡公公说着,侧过身子让赵太医上前。
婉清倒是大喜,赶忙给赵太医挪位置,忙前忙后的给赵太医打下手。
我任由他们折腾,状似无意地问蔡公公,“多日未见皇后娘娘,不知她近日可好?”
蔡公公在这宫里也算老人了,惯会察言观色。以往姑母在时他便在凤栖宫里当差,跟我也算有几分熟络。
“贵妃娘娘啊,咱们皇后娘娘一直念着您,想来看看您,可她实在是来不了呀。”只见蔡公公随即垮了脸,一副有苦难言的模样,“皇后娘娘她呀。唉!让淑妃娘娘给缠住了!”
淑妃?确实许久没有淑妃的消息了。
可她不是病了吗?
我追问,“淑妃怎么了?”
蔡公公继续道,“之前淑妃娘娘病了,皇后娘娘差人送了几次补品。上回御花园之后,第二日淑妃娘娘来凤栖宫请安,说是跟娘娘道谢。皇后娘娘见外头雨势不小,闲来无事,便留淑妃娘娘手谈一局。”
“皇后娘娘棋艺颇高,不过半个时辰便赢了淑妃娘娘。谁成想淑妃娘娘竟来了兴致,日日来请安,不依不挠地要皇后娘娘陪她对弈,每每临近晚膳才离开。今日一早,奴才离开凤栖宫时,淑妃娘娘正在里头请安。”
这倒确实像淑妃的行事。
她虽自诩才女,却不吝于求教他人。
我到凤栖宫时,果然见着淑妃身边伺候的小公公候在外头。
我也不知为何想来看看。
蔡公公领着我进殿,皇后和淑妃正对坐着,一人游刃有余,一人苦思冥想。
棋盘摆在内殿,正对着书房的木门。木门大敞,里头的博古架一览无遗。
先帝崇文,对书册版制也作了统一规划。蓝色书页多为科举书籍,绯色为兵法,青色为闲诗散集,灰色则是话本一类。
皇后的书房里整齐排列的书籍大多是绯色,少数青色诗集摆在博古架的上部。
“贵妃来啦!”皇后赶紧拍拍自己身旁的凳子,唤我道,“快来坐!”
我依言坐下。
对面淑妃右手捏着一颗黑子,跟没瞧见我似的,死死盯着棋盘不动。
棋盘上黑白两子虽看起来平分秋色,可细细一看就会发现,泰半黑子被围,仅余三息。黑子这儿可谓生死攸关,若是下一步无法扭转局势,淑妃必输无疑。
难怪淑妃如此慎重。
皇后手里捏着本书,凑过来递给我,“这是淑妃写的话本子,她让我瞧瞧,提些想法。可我觉着还是贵妃的文采好,淑妃便说咱俩一人一本。”
淑妃还会写话本?
这真是教人意想不到,本以为她只钟情于诗词歌赋,没想到竟会自己动手写。
因为一时惊讶,我迟疑了片刻,没有立刻接下话本。
一直没说话的淑妃这会儿倒是耳聪目明,当即梗着脖子道,“贵妃娘娘平日清贵,若是觉着这话本子污了您的眼,只管还给臣妾便是了。”
那模样,活似谁辱没了她才女的名声一般。
我失笑,“没的话,淑妃妹妹的文采京城一绝,怎是污了眼?”
淑妃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继续和棋盘较劲。
我让婉清将话本收起来,待回宫再看。
倏忽,外头传来荣公公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
我和皇后赶忙起身,满殿的人都迎上去行礼,唯有淑妃还沉浸在棋盘里。
皇后推了推淑妃。
我低声提醒,“淑妃!”
却不得反应。
皇上走得极快,不等我再唤她,皇上就进了内殿。
所有人该跪的跪,该屈膝的屈膝,淑妃一人坐在那儿自然是独特又醒目的。
皇上走到淑妃身侧,“淑妃又来下棋了?”
皇后刚上前一步,就被皇上抬手阻止了。
皇上今日似乎心情不错,也没恼,俯身拍拍淑妃的肩,“淑妃,怎么连朕来了都不行礼?”
淑妃接下来的动作让我叹为观止。
她竟然伸手拍掉了皇上的手,跟驱赶蚊蝇一般挥着手,“别吵别吵,我已经有些头绪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淑妃身旁伺候的宫女反应倒是快,赶忙磕头求皇上恕罪。
皇上看了看自己被拍掉的手,似乎也愣住了。
皇后赶忙上前拉过皇上,挡在他和淑妃之间,“皇上,要不要喝茶?”
皇上大抵是被气乐了,对荣公公道,“将这棋盘给朕搬去淑妃宫里!派个人看着,淑妃今日要是破不了这局,今后都不许来皇后宫里下棋!”
荣公公动作快,让人收拾了棋盘,又给淑妃的宫女递了个眼色,一伙人风风火火地把棋局和淑妃一起搬走了,也不管淑妃的鬼哭狼嚎,“你干什么!皇上你不能这样!我们这是再切磋棋艺!观棋不语你都不懂吗!”
皇上听了似乎还挺愉悦的,颇有种大仇得报的喜悦,看来已经积怨颇深。
我扶了把汗,领着婉清也告退了。
刚退到门边,皇上突然叫住我,“往后贵妃和皇后多走动走动,这怀孕的事儿,宫里也就贵妃有些经验了。”
我愕然,瞪直了眼看向皇后,“皇后怀孕了?”
皇后看我一眼,有些羞涩,拉着皇上的衣袖,“我还没来得及跟贵妃说呢……你怎么先说了呀?”
“那又如何?总归要知道的。”皇上拍拍皇后的手,笑得得意,就像是少年得了什么珍宝,迫不及待要告诉旁人,“朕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朕的皇后怀孕了。”
婉清搀着我离开凤栖宫,眉毛拧成了麻花,憋着嘴,几次都欲言又止。
我宽慰她,“婉清,皇后待我极好不是吗?”
婉清担忧地看向我,“可是娘娘,先皇后不是说,宫里没有感情,只有利益吗?皇后也有了孩子,那您的孩子不就成了眼中钉了吗?”
我叹气,眼前宫闱重重,就像是一座牢笼。这座牢笼曾经紧紧锁住了我和姑母。
可今日我好像看见这座牢笼开了一扇窗,那是我和姑母从未触及的地方。
“不会的,我信她。也信皇上。”
淑妃写的话本子我看了,讲了个名叫画眉的官家小姐和穷书生松竹的故事。
画眉自幼聪慧喜好诗文,常去城中文人墨客聚集的诗会。
我常年呆在宫中,对这诗会不曾耳闻。婉清问了出宫采买的宫女,说是个极为雅致的文人聚会,多选在高山流水的地儿。
淑妃在话本里描述了不少诗会的事。
画眉和松竹就是在一次诗会认识的。
诗会主人要求所有文客戴面具,以旁人面具样式为题,或诗或文,然后交由书童朗读。
众人之中,唯有画眉和松竹互相以对方面具为题。
他二人就此结识,畅谈天地。
他们都爱诗文,饱读诗书,对文学有自己独特的见解。
本该是天定的好姻缘,只等松竹考取功名,就上画眉家提亲。
不成想,松竹却名落孙山,自觉配不上画眉,留下一封信,说待他功成名就之时再来迎娶。
话本到此就结束了。既没提松竹是否功成名就,也没说他和画眉的结局。
婉清见我看得入迷,讨去看了,还回来时眼圈还红红的,“娘娘,您啥时候去问问淑妃娘娘,可有续本?”
续本想来是没有,淑妃沉迷棋艺,哪儿有空写续本。
四下无人时,婉清还道,“娘娘,您不觉着这画眉像极了淑妃娘娘吗?”
其实我也觉得有些像,可细想又觉得不像。
淑妃那般性子的人,连皇上都不杵,若是心里真有个放不下的书生,怎会甘心进宫?
恐怕只会以死明志。
夏去秋来,玉兰谢了枫叶红了。
宫里依旧是老样子。
皇后怀了身孕,被皇上管得严,蔡公公因此松了口气。
她常来我宫里,看我织些小袜子,便拜托我来年也给她织些。
淑妃每每遇见我还是阴阳怪气,“姐姐好手段,将皇后近来鲜少来妹妹宫里,每次来都对姐姐的女红手艺赞不绝口。”
有一回皇后来我宫里来得勤了,淑妃竟偷偷带着棋盘来我宫里守皇后。
若不是皇上明令禁止她进凤栖宫下棋,恐怕她日日去凤栖宫候着。
临近中秋佳节,宫中上下都在准备宴会。
言子朗年前第二次出征西北。
皇上重武,西北军无后顾之忧,不过短短十月便将西津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连下三城。
西津停战投降,派了使团来议和,刚好赶上中秋宴会。
听闻他们极有诚意,西津似乎打算献出至宝。
皇后娘娘对西津使团献宝一事挺重视的,每日都尽心尽力安排宴会,整个皇宫的护卫也加强了不少。
皇后忙得团团转,淑妃便闲了下来,整日的四处晃悠寻人下棋,而重点造访的便是我宫里。
我的棋艺不佳,自不是淑妃的对手。
赢了几次后淑妃便没了兴致,同我闲聊道,“以往这宫里皇上是我唯一赢不了的,如今又多了个皇后。姐姐可知,皇后为何棋艺如此精湛?”
“皇后娘娘出身武将世家。许是自幼学习兵法之人,最先学的便是下棋。”
其实我也是猜测的,我刚进宫那两年,皇上几乎日日与言子朗对弈,他们说棋局如战场,逆盘破局方为高手。
中秋佳节,文武百官都携眷进宫参加宴会。
皇后娘娘将中秋宴会安排得井井有条。
西津使团作为压轴,出场得晚。
他们带了一支舞团进来,为首的舞女衣着华贵亮眼,面纱遮了半张脸,不过一双眼睛极为出彩。
一曲舞毕,使团里的长官走上舞台,朝皇上和皇后的方向跪下行礼,“大洚陛下,大洚国富强,吾王愿归属大绛。为表诚意,特派西津二公主前来和亲,永结两邦之好。”
闻言我与淑妃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去看皇后。
底下百官议论纷纷,她却像是置身事外,自顾自端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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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津使团愿意割地赔款,俯首称臣,只求他们的公主作为和亲公主嫁入皇宫,享受正规的皇家大婚礼节,而非战败国的附属品。
皇上同意了。
和谈协议签署之后,六尚局随即着手准备大婚事宜。
皇后刚忙完中秋宴会,还没歇几日,又多了桩操心的事。
淑妃寻不到皇后,便来寻我。
她拨弄着桌上的糕点,感叹道,“想不到西津还挺看重他们这位公主的,拿城池金银来保她在宫中的地位。”
我赞同地点点头,“这位二公主是嫡出,许是个受宠的。”
“受宠还送来和亲?”淑妃轻蔑地嗤笑,“只怕是另有图谋罢了。听闻这西津公主自幼习武,聪慧无双,曾以谋士之职随大军出战。若不是身为女儿身,恐能登大位。”
她顿了顿,看了看四周,贼兮兮地向我挪进了些,“姐姐不觉得这位公主…像极了一个人?”
我略一沉吟,“皇后娘娘?”
淑妃又挪进了些,压低了声音,“只怕这西津打着蛊惑君心的主意呢!咱们皇后娘娘啊还傻傻地在为他们筹备婚宴,唉!”
她挪回自己原本的位置,望着外边空旷的院落,痛心疾首道,“这世上女子多悲哀啊。”
淑妃那日的话始终萦绕在我耳畔,我不知不觉开始关注起皇后来。
皇后近日的确兴致不高,不知究竟是刚怀孕又忙碌,还是因为她也察觉了西津潜在的意图。
我担心皇后如此聪慧,只怕早在中秋那日便起了疑心,这些日子在心中成了难解的结。
淑妃虽做事不循规矩,时常语出惊人,近些时日却安分的很,甚至蓄意避开皇后。
我想她大约是怕自己一时激动点破了此事,让皇后难堪。
皇上最近在朝堂中动作颇多,提拔尹峥当了大理寺少卿,又重用羽林卫,设立左右统领,直接听命于殿前。
奇怪的是,西津和谈都结束了,言子朗还没有班师回朝。
不过这些事情也与我们后宫嫔妃无关,我之所以会知道这些,是因为淑妃频频打探的结果。
她是不屑于权势利益的,也毫不关心朝堂之事。这些事情不过是她派人去探查皇上之事时顺带知道的。她主要目的是想知道皇上对西津公主的态度。
谁能想到不查不知道,一查便教她火冒三丈。
“那个朝三暮四的男人!我以为他每日不见踪影是在处理公务!没想到他竟然是陪着西津公主逛京城!听说昨日还去了城郊别院的马场!真是气煞我也!”
淑妃一番大逆不道的话吓得我连手中的茶盏都没拿稳,里头的茶水全一下泼光了。
我赶紧让婉清去关门窗,看看有没有旁人听见。
确定四下无人后,我和婉清长吁一口气。
淑妃看着我们的动作,叉腰冷哼,“怕什么?他慕容鄞做了还说不得了?”
我深感自己头痛不已,扶额道,“行了,淑妃你少说两句吧。若是一会儿让皇后娘娘听见了,不是给她添堵吗?”
淑妃闻言动了动嘴角,剁了两下脚,气鼓鼓地坐下,“皇后……早知道也好。”
她说着说着就没了底气,看向我,“那我们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我和淑妃都清楚,这事绝不能让皇后知道,至少现在不行。
后宫事务繁多,她又刚刚怀孕,这事儿若是让她知道了,难保一时情绪激动伤了腹中胎儿。
我思前想后,同淑妃定了决议,“也只能先瞒着了,但愿皇上他只是一时新鲜。”
淑妃一下泄了气,点点头,“也只好如此了。”
皇上看来并非一时新鲜。
纳妃大典之后,皇上在西津公主处连宿了三晚,今夜是第四晚。
今晚的月亮出奇得圆,比起中秋那会儿也不遑多让。
不知为何,我望着这轮圆月总感觉心头慌得很,似乎要出事。
果不其然,婉清乘着月光冲进内殿,喘着粗气朝我喊道,“娘娘!不好了!小官子瞧见淑妃娘娘急冲冲地闯进凤栖宫!手里还抱了个东西,小官子说看不清是啥,但看起来挺沉的!”
小官子是我宫里的小公公,最近被我派去盯着淑妃,我怕她偷偷闯了祸。
幸而我因心中不安,不曾沐浴更衣,这会儿也能即刻坐上步辇。
当我火急火燎地赶到凤栖宫时,正巧撞见提着灯笼出宫门的蔡公公。
他一见到我,先是哎呀了一声,随即把灯笼递给身旁的小公公,苦着脸朝我行礼。
我等不及他们一个个行礼,下了步辇就朝里走。
蔡公公领着我进去,一路上顾及我的身子步履慢了些,说话却急促得很,“贵妃娘娘怎么来了!这眼看就要宵禁了,贵妃娘娘这身子怎么还乱跑!您若是出了事,老奴拿什么脸去见先皇后啊!”
皇后常撇着嘴说蔡公公是宫里头第一瞎操心公公,如今我也算是深有体会了。
“今夜这是怎么了!这宫里头一共也就三位娘娘,今个儿怎么都……”说到一半,蔡公公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自个儿掌嘴几下,“奴才真是老糊涂了,是四位娘娘!”
听蔡公公这语气,另外两位定是做了比我更叫人不省心的事。
我赶忙追问,“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在做什么?”
蔡公公无奈又焦急地同我诉说,“半个时辰前,淑妃娘娘抱了壶酒来寻皇后娘娘,说要同皇后娘娘谈谈。而后两位娘娘就在庭院里坐下了,还不让人靠近!”
婉清在我身侧讶异地低呼,“淑妃娘娘抱的竟是酒!”
我警告地看她一眼。
蔡公公没有听见婉清的的话,继续痛心疾首道,“皇后娘娘怀着身孕呢!怎的也陪淑妃娘娘如此胡闹!”
“奴才人微言轻,劝不动二位娘娘,正打算去寻皇上呢,刚出去就碰见您了,娘娘您可得帮着劝劝啊!”
他刚说完,我们就到了后院。
自姑母离世后,我便再也没来过凤栖宫的后院。
后院里的梧桐依旧,只是最大的那棵上挂了个秋千。
牡丹也还在,不过牡丹丛之中多了不少其他花的品种,也有一些灌木。
庭院之中摆着一张石桌。石桌上放了一壶开封的酒,一只酒盏,和一杯茶。石桌四周摆了几个取暖的火盆。
皇后和淑妃对立而坐,前者坐姿端正,后者则是软软趴在石桌上,好似睡着了。
只有一个酒盏,看来淑妃还算是知轻重的。
睡着了也好,只要派人将她送回宫里就行了。
皇后像是察觉到我的到来,一扭脸精准地与我对视。
她看清是我的刹那,脸色都变了。
我远远瞧见她好看的长眉一拧,猛地一拍桌子,深吸一口气,刚张嘴要训斥我。
“长孙云绥!你还算什么将门之后!遇到事情怎么只会躲!”
“……”
我和皇后面面相觑,四周静得连风声都没有。
而指着皇后鼻子大骂的始作俑者,浑然不知自己犯了天大的过错,晃晃悠悠地把手撑在石桌上,缓缓站直了身子。
站直了身子却又没了动静,不一会儿又嘭地一声趴下了。
还是蔡公公最先反应过来,拂尘指着淑妃颤颤巍巍,“淑妃……好大的胆子!你知不知道!”
“蔡公公!”皇后抬手打断蔡公公的长篇大论,命令道,“你和婉清都退下,不要让任何人靠近这里。刚刚发生的事,一个字都不许再提起!”
“皇后娘娘……”
蔡公公到底拗不过皇后,被婉清推着一起离开了。
皇后走过来搀扶我,“更深露重的,你怎么来了?”
她扶着我坐下,打量了一眼我高高隆起的肚子,嘟囔着训斥我,“再有不到两月便要生了,你啊少操心旁人的事,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我拍拍她的手,让她宽心,“这不是我操不操心的问题,若是闹出了事,我更加无法安心。”
原本已没了动静的淑妃不知怎的,大抵是被我们说话声惊扰,又唰地坐起来,猩红着眼盯着皇后。
盯了一会儿,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你到底……为什么要忍啊!”
她打了个酒嗝,声音带了点哭腔,“你背后有长孙家啊……为什么……要进宫啊……”
直到这会儿,我终于确定,淑妃是在借酒装疯。
瞧她看似言语混乱,每句话都毫无关系,却又没个问题都问得直击关键,实在是高。
不愧是名满天下的才女林怀晏。
皇后娘娘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抬起头望着天上的圆月,轻笑了声,“因为我喜欢他啊。”
这会儿若是淑妃再追问就不像了,我偷偷伸手,在桌下按住跃跃欲试的淑妃,问道,“可他如今这般,你不后悔吗?”
皇后收回远望着月亮的目光,淡淡扫了我和淑妃一眼。
她抿紧下唇,犹豫了片刻才开口,“我和皇上是在战场上认识的。”
“我陪他上阵杀敌,帮他出谋划策,也救过他的命。”
“我想他对我定是有几分喜欢的,就像我一样。”
“可我和他都不是为了男女情爱会不顾一切的人。”
“其说我们两个是天造地设的夫妻,不如说我们是两全其美的交易。”
皇后端起茶杯,缓缓呷了一口,像是在回忆什么。
淑妃虽没喝到神智不清,但也起码有个四五分醉意,趁着酒劲胆大了许多,急迫地询问,“什么交易?”
皇后看了她一眼,扯着唇笑笑。
皇后笑得牵强,我有些不安,按在淑妃膝上的手略微使了力,借以提醒她。
不成想,皇后却答了她。
大洚是女帝开国,虽对女子约束较少,却仍旧不许女子为官。皇后说自己得幸于父亲开明,能够随其出阵。然南楚元气大伤,近年应无力进犯,南岭如今无战事,南川军也无用武之地,她若留在南川定然逃不开嫁人生子的命运。皇上离开之前问皇后可愿嫁他为妻。他说朝中几大家族互相倾轧,各方势力都对他身旁的位置虎视眈眈。他看中皇后背后的长孙氏强盛,不参与京中势力斗争。亦看中她并非成长于繁文缛节之中,且有谋略之才。他许诺皇后,待他登上皇位,定允皇后做自己想做之事。
皇后继续道,“我想过许久,与其在我父亲的安排下嫁给旁人,度过平淡一生,不若嫁入皇宫。也许嫁给皇上会是我此生唯一的机会。”
“我身为皇后,虽无法亲自上阵,可我却想尽我之力为大洚女子开辟一条道路。我同皇上商量过,女子为官在我们这一代决计无法实现,但至少我们可以为此铺路。”
她盯住淑妃的眼睛,“淑妃,你饱读诗书才情横溢尤甚男子,难道你不曾想过进入太学吗?难道你不曾羡慕男子可以考取功名吗?难道你也……”
皇后还未说完,只见淑妃一下越过桌子握住皇后的手,眼睛里像是盛下了漫天繁星,激动地打断皇后,“皇后之志如此高远宏大,怀晏自愧不如,竟还以小人之心揣度皇后!皇后深明大义,区区一个西津公主又如何?皇后深谋远虑,怀晏愿与皇后同行,为皇后分忧!”
“……”
我看着面前两人一片美好的气氛,不知为何,心底陡然升起心烦意乱的情绪。
我总觉得,皇后是故意回避西津公主和皇上的事。她看出淑妃借酒壮胆,今日不将事情讲清楚绝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她迫不得已讲出自己与皇上的旧事,为的就是牵出女子为官一事,模糊淑妃关注的重点。
望着皇后始终没有舒展开的眉头,我愈发地担忧。
皇后朝我投来探究的目光。
须臾,皇后唤来蔡公公,派人将我们送回去。
皇后和我们一起走出凤栖宫,淑妃先被扶上步辇,起轿时她还牢牢抓着皇后的手,眼中的坚定崇拜不容错视。
蔡公公不知发生了什么,看着淑妃的眼神充满了疑惑不解。我听见他悄悄嘱咐淑妃的贴身宫女,让她们切记明日去请赵太医给淑妃瞧瞧。
好不容易把淑妃送走了,皇后走到我的步辇前,“贵妃莫要担忧我了,安心养胎,我心中自有分寸。”
我顺从地应下,却并未真的安下心。
皇后的宽容不苛责终究是埋了祸患。皇后没有威严,皇上这一月又独宠西津公主,宫里个个都是人精,全铆足了劲想往西津公主那儿凑,哪怕露个脸也好。
就连我宫中的几个小宫女,都被我撞见她们议论皇后和西津公主。
我根本不想听她们的辩解,直接让婉清将她们几个送回掖庭。
“既然你们如此看好兰昭仪,不若回掖庭去,倘若有幸被兰昭仪看中,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兰昭仪便是西津公主。
婉清从掖庭回来后同我说,淑妃宫里昨日也送几个宫女回去,其中有一个甚至是从皇后宫里拨过去的。这个宫女进宫前读过些书,有些文采,皇后便让她去淑妃那儿帮着改改话本子。
我心中惆怅,点点头道知晓了。
窗外秋风萧瑟,这宫里头的人心啊,从来都是最凉薄的。
赵太医叮嘱我多走动走动。婉清奉为圭臬,每日盯着我散步。
而这宫中最适宜散步的地方便是蓬莱池畔那条绿树成荫的石子路。
御花园和蓬莱池相隔不远,若要去蓬莱池,必得经过御花园才行。
说来也巧,婉清扶着我穿过御花园西园时,恰好听见里头传出一男一女的说话声。
婉清反应极快,急急拉着我停在原地。身后跟着的几个小宫女见我们停步,也不敢多问,候在我们身后三步的地方。
我们所站的地方恰好是个拐角,又有灌丛和拱门遮挡,从西园里头是看不见的。
后宫阴私事太多了,男女私会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
姑母以往也碰见许多,她向来不会出面揭露,捏在手中当作把柄,有需要时再拿出来当作筹码。
姑母心思深沉,故而她能站得高走得远。
我终究成不了姑母,只盼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西园里的人走了再过去。
我退到拱门后面,让婉清看着些,待人走了再唤我。
不一会儿,说话声停了,西园里传来了脚步声,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听起来两个人并非往一处去。
同时,婉清捂着嘴瞪大了眼跑回来,像是见到了什么天大的事,扯着我非要回宫,说看这天气似是要下雨。
我看看头顶上飞得挺高的蜻蜓,勉强答应了她。
婉清一路上神神秘秘的,有好几次忍不住想同我说话,每次话到嘴边,一瞥见我们身后的宫女就住了口。
回了宫,婉清立即寻了个理由将所有人都支走,扶着我进内殿。
门一关,婉清迫不及待道,“娘娘!您猜方才在西园的是谁!”
我自是不晓得。
婉清看了看身后紧闭的殿门,确定我坐稳了才道,“是淑妃娘娘!”
“什么!”
婉清怕我不信,急于证明自己,“千真万确啊娘娘,婉清绝不会骗您!”
怎么可能是淑妃?淑妃那个薄情寡义的模样,连皇上都不给好脸色,怎么会跟外男私会?
我下意识绞着手中的方巾,问道,“那……那男子是谁?”
婉清回道,“是谭状元。”
谭状元是谁?一时间我脑海中竟想不起这号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