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博物馆:第一座公众博物馆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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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开端

“我去看了斯隆医生的奇珍异宝”

大英博物馆是英式创造性思维的独特产物。其他欧洲国家当然也有富丽迷人的收藏品,但它们大多是王族、公爵或教会的私产,哪怕是允许进入参观的地方,公众也要经过严苛的条件筛选。18世纪中叶,世界上还没有一座属于民众的博物馆。然而就在英法七年战争之前,在法国大革命之前,在英国“失去”北美殖民地之前,在《改革法案》通过的八年之前,尽管有点小心翼翼,但不列颠岛的博物馆最终走出了一条“非英国典型”的革命性路径。而这种变化的催化剂,便是汉斯·斯隆爵士那充满了仁慈和思虑的遗嘱,以及英国议会之后开明且务实的决策。

1660年生于爱尔兰基利莱的汉斯·斯隆爵士,凭借其医生和企业家身份积攒了一笔财富。他年轻时对植物学和自然科学的特别兴趣,促使他前往伦敦、巴黎和蒙彼利埃,攻读了医学学位。旅行和从医则将他带到了更远的牙买加,担任总督大人阿尔伯马尔公爵的医生。斯隆手头拥有的大把时间,让他得以研究牙买加的自然志,特别是当地的植物状况。斯隆的研究成果丰硕,其中包括奎宁药用价值的发现;对当地可可豆健生饮料的改进:他收集了这些饮料的配方,并以牛奶巧克力的专利持有者身份适时赚了一笔。斯隆的巨额财富不仅仅包括上述来源,还包括房地产开发和租赁,以及他妻子在西印度群岛继承的种植园,后者使他凭借奴隶劳动赚取了大把收入。

汉斯·斯隆爵士半身像,1756年,米切尔·莱斯布拉克制作。

斯隆激情满怀地收集和整理了所见所得,大胆地踏上危险至极的旅程,而这激情的表现方式则多种多样。其中一大例证,就是他描写自己在西印度群岛及沿途见闻的两卷本著作:分别于1707年和1725年出版的《马德拉群岛、巴巴多斯、尼维斯岛、圣克里斯托弗岛和牙买加岛旅行记;及上述岛屿中最后一个岛的草木、四脚野兽、鱼、鸟、昆虫、爬行动物等等的自然志,前附一段序言,介绍当地的居民、空气、饮水、疾病、贸易等;以及与邻近大陆和美洲诸岛的关系》(A Voyage to the Islands Madera, Barbadoes, Nieves, St Christophers, and Jamaica; with the Natural History of the Herbs and Trees, Four-Footed Beasts, Fishes, Birds, Insects, Reptiles, &c of the last of those Islands, to which is prefix'd, An Introduction, wherein is an Account of the Inhabitants, Air, Waters, Diseases, Trade &c of that place; with some Relations concerning the Neighbouring Continent, and Islands of America)。光是从冗长烦琐的书名就可见一斑:书名已经告诉我们自然界诸多的彼此关联,清楚地阐明了斯隆医生毕生的雄心壮志、博学多闻的求知兴致,还有他对通信交流之必要的理解。正是在如此一片得天独厚而又富饶多产的沃土上,大英博物馆的种子才得以生息繁育。单单是这个书名就已经是一家伟大博物馆创始的伟大开端,其所追求的境界亦将长久不息地考验管理者和理事们。

斯隆日益丰富的藏品,吸引了最初一批的同道中人。日记作家约翰·伊夫林曾于1691年拜访斯隆,鼓励这位当时31岁的医生撰写这本“诸岛旅行记”:

我去看了斯隆医生的奇珍异宝,它们堪称牙买加天然物产的集大成:植物、水果、珊瑚、矿物、石头、泥土、贝壳、动物、昆虫等。他还以超卓的判断力收集了几对开本的干植物标本,其中一本中大约有八十种植物,包括多种蕨类植物和禾本植物;此外,还有牙买加胡椒的枝、叶、花、果等;斯隆的日记,其他哲学和自然科学论文、观察数据,也都出类拔萃、丰富多产,足以提供一份该岛的优秀志书。有鉴于此,我对他极表勉励之意,对他的勤奋不吝溢美之词。[2]

从一开始,斯隆做事就尽显“有序”和“齐全”的意识。德国学者兼旅者扎卡利亚斯·冯·乌芬巴赫曾于1710年到访,斯隆带领他参观藏品。扎卡利亚斯写道,斯隆医生的每个小时都价值一个基尼:“确实,我们认为他把两点半到七点钟的时间都给了我们,让我们倍感荣幸。身为资深旅行者,他可以说是和蔼备至,尤其是对待德国人以及那些对他的珍宝有所认知的人。”[3]

这些藏品一开始放置在布鲁姆斯伯里的斯隆别墅——这里与今天不少藏品的家(大英博物馆)相去不远——后在1742年移往了切尔西庄园。斯隆的仆人埃德蒙·霍华德记述说,42000册藏书被“零散地装入运货马车,然后从车上扔给一个梯子上的人。此人再把书册从窗户扔进去,由站在楼梯顶部的人接住,就像人们递砖那样”。[4]这就是18世纪图书馆的搬迁法。

1746年的《伦敦和威斯敏斯特,都市圈规划》,约翰·罗克绘。蒙太古府位于牛津街和托特纳姆宫路交叉口的东北向,位于本图左上角。

如此说来,在《伦敦杂志》(London Magazine)中读到1748年威尔士亲王弗里德里克携妻子奥古斯塔访问了切尔西庄园的消息,也就不那么让人意外了。虽然此时距斯隆去世尚有五年,但这个庞大而又凌乱、俯视着河流的建筑群,已经成为一处藏宝宫殿,收罗了世界各地的珍品:

在那110英尺之长的走廊里……美到极致的珊瑚、水晶和奇石;最为绚烂的蝴蝶,及其他昆虫;品类繁盛、堪比名贵石头的各种彩绘贝壳,以及可与宝石争荣的鸟类羽毛……接着是一幅宏伟的图景:一间间堆满书籍的屋子,其中有数百册干植物标本;一间屋子里尽是精心采择而又极为珍贵的手稿……而在楼下,有些屋子摆满了稀奇珍贵的古物,分别来自埃及、希腊、希特鲁里亚(原文如此)、罗马、英国,甚至美洲……好几种动物头角的装饰让门廊大厅熠熠生辉。[5]

多年以来,吁请将斯隆藏品收归国有、善加保管的呼声就一直零零散散,有时半心半意。王室的访问无疑是这股外交和政治压力的高潮之举。斯隆早在九年之前就立下了遗嘱(见附录1和附录3),希望英王以20000英镑买下他的藏品。如果英王不愿购买的话,就卖给皇家学会,再不然就是牛津大学或爱丁堡皇家内科医学院,如果还是拒绝的话,那就再逐次降序卖给巴黎、圣彼得堡、柏林和马德里的皇家科学院。倘若还是无人购买的话,藏品就将折价出售。斯隆的这份名单没有提到英国议会。

乔治二世的长子、颇具修养而又深谋远虑的威尔士亲王(未等到登基就去世了)一语中的:

(威尔士亲王)对于自己受邀得以见到英格兰如此富丽的藏品极表欣悦之意,他将其褒美为国家的盛饰;亲王也表达了他的意见:藏品必将何等地助益于学问;若将其建作公共设施遗之子孙后世的话,那将多么有益于不列颠的荣光。[6]

亲王的意见也许触动了斯隆。当然了,与他人的交谈,他本人在自己那些蝴蝶标本、古董文物和璀璨宝石之间的深思熟虑,或许也起到了作用,促使他考量一个更有创见的方案:这便是1749年7月10日出炉的遗嘱附件。这份附件让他的藏品得以成为公共之用,就此奠立了后来成为大英博物馆的各项基础。斯隆的想法经历了演化;他听取了皇家学会和古董学会的建议,他改变了主意。

《威尔士亲王弗里德里克》,雅科博·阿米戈尼绘,约1735—1736年。图中的威尔士亲王正拿着一本蒲柏译本的《荷马史诗》。

这个附件改变了一切。斯隆指定提名了48名独立理事,另外还提名了34名公职人员负责照看他的藏品,上到英王下到各级贵族,“名单内人选极其多样,难以摘出个别重点”(见附录4)。出现在斯隆名单上的任何人都非泛泛之辈,如果你是位达官显贵却落选这份名单的话,你可能会气得七窍生烟。斯隆在附件中特别指出:

我的意思是,我名下图书馆里的全部古今藏书、绘画、手稿、版画、奖章和硬币,古董、图章(等),浮雕和凹雕(等),宝石、玛瑙和碧玉(等),嵌有玛瑙和碧玉的容器(等),水晶、数学仪器、图纸和图画,还有其他所有归入这座收藏室/博物馆的藏品。它们都有尤其详尽的记述、题跋和编号,也有短篇的小传或说明、我制作的带有相应编号的特定编目:38册对开本和8册四开本。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并未加上“藏品”戳记的框饰画,理事及其继任者负责持有和保管这些藏品,直到永远。

斯隆接着拿出了他的撒手锏:

我要在这里宣布……我所说的这座博物馆或收藏室……或将不时欢迎一切具有相同参观和浏览渴望的人到访参观……这渴望可以是“尽可能有用”,或是努力满足好奇求知之欲,或是增进所有人的学识和新知。

这番文字没给那48名外加34名“人质”留下任何含糊其词或逃脱责任的空间。斯隆最后用一句话将他们全部约束了起来,要求他们必须是勤勉而活跃的藏品访客,“一视同仁地细审、监管和检核藏品并管理之,一有机会就要适时访查、纠正并改进”。斯隆还坚持要理事向英王或议会提出,支付20000英镑给他活着的子孙——他不无机智地补充说,藏品的价值至少要四倍于这个数字。理事们——斯隆允许他们将核心团队缩减到六至七人,将有职责定期开会,创设“章程、规则和条例,设立并任命官员和职员,负责出席、管理、保有和永久传承我所说的博物馆(或收藏室)及其附属建筑,分别支付给他们理当令他们满意且必要的薪金、报酬或是津贴”。斯隆相信,如此一来就将保有并传承“我所提及的收藏室或博物馆,以一种他们认为最有可能遂我之意照顾公众利益的方式”。

其他利益方也开始积极参与进来。古物收藏家兼政治家罗伯特·科顿爵士(1571—1631)的后人数十年来都忧心于家族那些独特而又尤为重要的藏品的状况,这些前宗教改革时代的手稿、国家文件和古物,正堆在威斯敏斯特宫附近的科顿府里日渐朽坏。路易十四曾为这些藏品开出六万英镑的高价,并附赠科顿的孙子一个法国贵族头衔。其中的手稿包括8世纪的《贝奥武甫》(Beowulf)、《林迪斯法恩福音书》(Lindisfarne Gospels),以及《大宪章》四份抄本中的两份。曾经受命在威斯敏斯特筹设一座新图书馆的克里斯托弗·雷恩爵士,曾警告首席财政大臣格多尔芬勋爵说,科顿府内保管藏品的那间屋子“已是破烂不堪,没法再进行大修了”。[7]而1731年的一场大火造成部分手稿受损乃至烧毁,也引起了骑兵卫队官阿瑟·爱德华兹(死于1748年)的注意。爱德华兹本人拥有一座图书馆,藏有两千种英语、法语和意大利语书籍。他将这些藏书捐给了科顿后人,出资七千英镑建了一座新图书馆,来永久保存科顿和爱德华兹两家的藏书:“这么一座大房子或将尽其最大可能,最大限度地保护图书馆免于一切意外事故。”[8]斯隆非常清楚科顿手稿的毁坏情况,他不想让这一幕在自己的藏品上重演。

1748年12月,这幅精绘挂毯的第三要素出现了。波特兰公爵夫人玛格丽特·卡文迪许·本廷克(哈利小姐)得到报告,保管她祖父和父亲两代牛津伯爵(罗伯特·哈利和爱德华·哈利)八千册藏书的图书馆正饱受房间潮湿之苦。这座图书馆位处梅菲尔区的多佛尔街,在总共97个书架里,绝大多数放在较低架子上的书,都出现了“底部发霉”的状况。

到18世纪50年代初,斯隆、科顿和哈利藏品的命运已经到了临界点,英国最高决策层对此也心知肚明。常常被人忽视的爱德华兹图书馆再一次寻觅新址。对于官员的仕途而言,丢掉一处藏品也许还能应付;两处可能也是勉强能行;三处那就不可想象了;四处全失堪称匪夷所思。于是官家就将它们合为一处,以一个问题解决另一个,并迅速付诸实施。斯隆将整个英国缚手封口了。

斯隆在1753年1月11日去世后,积极活跃的理事就发表了一份面向国家的意向声明,希望能博得一份议会法案的加持。这份声明于6月7日得到了王室御准,此时距离斯隆去世仅六个月:

此法案允许购置汉斯·斯隆爵士博物馆或收藏室,及哈利父子手稿集收藏室,为之提供一座总储藏处,以便更好保有且更便于利用前述藏书、科顿藏书和其他。[9]

这项法案干脆利索地将斯隆、哈利、科顿和爱德华兹的藏品合为一处,而且最重要的是还给未来的扩张留出了余地——“和其他”。这个国家一下子拿到了规模庞大的一捆捆文献,类型涵盖了未曾辑录的文献、王室文件、政治文献、教会文献、文学和历史文件,它们都适时得以免于腐烂和啮齿动物的利嘴。

英国议会别无选择,只得批准这一工程的两万英镑预算,即“大不列颠的法定货币”,但这其实有一定的误导性,因为这笔钱并非政府拨款,而是发行彩票募集的资金,用作支付给斯隆家人的象征性报酬。这笔钱“补偿并全数付清”了这些藏品之价,以及借用斯隆“庄园宅邸和花园,及其附属建筑……以及水源,直至前述收藏室或博物馆找到更方便存放、更耐火、更安全、临近主要公众度假胜地的地点迁入之前”的租金。

罗伯特·布鲁斯·科顿爵士,1629年。科内利乌斯·约翰逊绘。

如此一来,借由斯隆的遗愿和议会的行动,藏品的所有权就授予了信托。理事的职责乃是保有、增长、展览、研究、解读这些藏品,俾能传之子孙。实际上没有人拥有这些藏品,但所有人也都拥有它们。现在,议会已经好整以暇地接管这些藏品了。斯隆的理事们先要自我解散,使王国的三大社会阶层——教士阶层、统治阶层和平民百姓介入,其中特别排除了王室。这么一来,大英博物馆的三大领衔理事便是坎特伯雷大主教、上议院大法官和下议院议长。除此之外还有17名供职的官方理事,主要包括财政大臣、皇家首席大法官与斯隆、科顿和哈利三家的代表理事,每个家族两人。自此,这种“家族理事”也在后来大宗私人藏品进驻的时候,成为大英博物馆的一项理事门类。公允地说,大英博物馆从一开始就积累了浓厚的官僚作风。

管理藏品的诸“基本原则”指引着斯隆起初的理事,也导引着作为一个整体的大英博物馆:

1. 藏品必须通盘保留,不做一分一毫之缩减或分割。

2. 藏品之一体保存,以为公共用途和公共利益之用。本于立遗嘱人之意愿和目的,公众应被一视同仁,当在规定及方便之时,依照议会认定之合理约束,自由浏览并详察藏品。

上述两条乃是通用原则。第三条也很快出炉了:

3. 情势若有需要,理当做出最为裨益和最有利于公共需要之决定:将藏品从当前暂厝之切尔西庄园宅邸一体迁出,妥置于伦敦城或威斯敏斯特或市郊之新觅基址。[10]

议会展现的雄心和行政能量,让波特兰公爵夫人格外愉悦,因为她十分关心哈利藏品的未来。公爵夫人告诉下议院议长:“您的主意真是又恰当又喜人,据我所知,正符合我父亲的意愿。我对此格外满意,愿意尽我所能地做出贡献,俾能便于博物馆的成功。”[11]波特兰夫人堪称大英博物馆的助产婆,她的价值极大。而且她也是同时代的女中翘楚,行事利落、聪慧无比、交游广阔,不但控制着多笔地产和财富,也是博物学珍品的重要收藏者,更是在全世界范围内都具有影响力。从孩提时代开始,波特兰夫人的成长就服膺约翰·洛克的诸原则。[12]有这么一位仙材卓荦的公爵夫人在座,其他理事几乎都可以坐享其成了。

至此,大英博物馆的组织架构和法律基础皆已完备,且完全遵从斯隆医生的遗嘱。后者曾经强调,他的藏品或需“有益于人类,一体保管,不被分割……它们或可服务最大规模的人群,物尽其用……努力满足好奇求知之欲,或是增进所有人的学识和新知”。正如斯隆医生在别处写的那样,“人越探索便越懂得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