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天之后，老李驱车赶往位于郊区的电影公司，橙子影视，这是一家实力雄厚的电影制作公司，业务涉及电影、网剧以及各类综艺节目，在业界实力不俗。

在电影公司门口，老李遇见了杨宇，他作为版权方的代表，同样应邀参加这次的会议。

“速度这么快啊。”

老李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西装，他生性散漫，很不喜欢过于正式的装扮。

“这个行业就是要快一些。”杨宇笑着说道，“时间就是金钱嘛。”

“你呢，你应该已经想清楚了吧？”

“嗯。”

“这才对嘛，本身就不是什么复杂的事。”

“也不是……”

老李有些焦躁地摸出烟来，他递给杨宇一支，两人非常麻利地抽了起来。

“这事我还得谢谢你。”

白雾喷吐，老李的声音有些不确定。

“哎。”杨宇一拍老李的胳膊，“我们之间不说这个。”杨宇说着摆了摆手，对于他这样一个编辑而言，能和一位老李这样的作者长时间保持合作实非易事。若不是老李，他当初能不能在这个行业站稳脚跟还算个问题。

“对了。”

老李掸了掸烟灰，瞥了一眼身旁高耸入云的写字楼。

“今天主要是？”

杨宇闻言一怔，随即笑了起来，这老李书写了不少，但是参与到影视剧的创作中来还是第一次。这其实也不怪他。这些年，受困于多种因素的作用，国产的影视剧的质量和口碑几近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老李也因此拒绝了许多影视改编的机会。不然，他早应该熟悉这些的。

“不用慌。”杨宇摆摆手，“今天主要是投资方和主创团队见面，这活儿刚起步，演员什么的都还没定呢。”

“也就是说……”老李眉间拧起疙瘩。

“对，日后开会啊，饭局啊，可能会比较多，这一点你要适应。”

老李重重地抽了口烟，颇有些不满地看向了杨宇：“这你可没跟我说。”他是个过小日子的人，即便他拥有闹市区的住房，但作为一个作者，他更习惯隐藏。

“放心。”

“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就算为难你，你也没什么办法，听之任之就好了。”

杨宇信誓旦旦都说着，脸上换上了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

在国内的影视剧制作过程中，编剧的话语权几近于无。这在世界范围内都是一个非常罕见的现象。剧本，剧本，本应成为一剧之根本，但在这里却迥然不同。这种不同也导致了完全不同的权责结构。

总之，在杨宇看来，编剧是个轻快活儿。

老李知道杨宇在说什么。

“也别太灰心丧气了。”杨宇说道，“就当拓宽人脉，换个环境，顺便转移一下注意力。”

他知道老李是个追求质量和完成度的人，这在当下的影视行业是不允许的。

现如今，这个行业很简单，一共分为三个步骤：首先是一声吆喝，其次是一哄而散，最后是一地鸡毛。

要的只有热闹，其他的都太过多余。

这样的行业现状很难说是健康的、积极的，但是从业者赚到了钱，观众们也看到了他们喜欢的。他们中的佼佼者甚至还可以进行批评，以此来显示自身的聪明——说实话，没有人会去评判粪便的。

不过，这样就够了。

“听起来也就那样。”老李撇撇嘴，掐了烟，再次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杨宇看着他，随即也掐了烟，两人走进了大楼。

“尝试换一种方式生活，或许不是什么坏事。”

在电梯快速上升的时间里，杨宇小声对身边的老李嘀咕了一句。老李撇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他已经习惯了。

这是一个万能的理由。习惯，保证了他写作的质量和进度，也是老李在长时间的生活当中自我保护的方式。一间小书房，能提供的舒适感是有限的，但能提供的安全感却是无限的。

叮——

电梯停了下来，两位身穿职业装的苗条女子已经出现在了老李和杨宇面前。两人对视一眼，明显是有些意外。

“请问是李先生和杨先生吗？”

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候在电梯口的女子便开口问道。

“是我。”

两人异口同声。

“请两位跟我来。”

两位女子说着转身，脚步不疾不徐，老李和杨宇对视一眼，暗自咂舌。这年头，公司也好、娱乐场所也罢，前台、迎宾这类是少不了的，可如此娴熟、端庄的已是不多见了。随着年轻人快速地涌入工作岗位，那些老派的作风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在两位女子的带领下，两人走进了久负盛名的橙子影视。据介绍，自这一层向上，直到顶层，都属于橙子影视。

老李闻言，粗略计算了一下，这家公司大概占据了四五层写字楼。

路过前台，两人的眼前便是全开放的办公区。他们还来不及看，细密繁杂的声音便从四面八方传来，敲击键盘、低声交谈、鞋底和地板的摩擦，这些声音好似流动的钱币发出悦耳的碰撞声。老李环顾四周，目光粗略地扫过那些陌生的脸。他有过一段职场经历，不怎么开心，可也没眼前这般忙碌。

很明显，在他成为专职作者的这段时间里，职场环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两位先生，到了。”

耳边的声音让老李回过神来，一扇高大的红木双开门出现在他的眼前。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从办公区拐入一侧的长廊，这里与开放的办公区不同，两侧都是隔开的房间。

“好的，谢谢。”

杨宇点了点头，刚要伸手，身侧的两位便推门而入。杨宇和老李对视一眼，紧跟其后。

“傅总。”

领路的女子声音悦耳甘甜，让屋内的聒噪有了一瞬间的安静。

“李先生和杨先生到了。”

话音未落，两人便躬身而退，被称为“傅总”的中年男人端着高脚杯向杨宇和老李走了过来。

“幸会。”

他分别和老李、杨宇握了握手，然后转过身，向身边众人介绍了两人。

出乎老李的意料，这些人倒是格外欢迎他。

根据这位傅总的介绍，目前大家处于会议前的休息阶段，待所有人到齐之后，才会进入到正式的商议环节。

客套结束后，老李和杨宇随处找了个靠角落的地方坐下。刚一得闲，老李便开始打量房间内的状况：

这是个大约一百五十平的房间，房间的中央是一张长桌。桌上满满当当，摆了些食物和饮品。食物主要是水果和甜点，饮品种类则多一些，有果汁、咖啡、香槟和红酒。众人在长桌边或作或站，不时与身边的人低头言语。

老李刚将眼前的环境看了个大概，身旁的杨宇已经站起身来，他从包里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帕和一支签字笔，快步向一个老人走了过去。那个人老李认识，他叫马钰绶，是电影界的金牌制片人，也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

“喂……”

老李低声唤着，杨宇回头看了他一眼，轻轻拍了拍胸口，示意一切正常，不用担心。

“是李老师吗？”

过度的紧张和专注让老李忽视了身边的变化，他转头一看，身边竟站着一位高挑、干练的年轻女人。她身着白色的宽松西装上衣，搭配一条黑色的短裙，看起来十分干练。

“你……你好。”

老李慌乱间起身，脸霎时变得通红。

“李老师客气，您坐。”

“呃…好。”

老李有些局促，他很少经历这样的情境。身为职业作者，他从未参加过读者见面会之类的活动。

“一直期待能和李老师合作，喏，这是我的名片。”

女人说着打开了自己的名片盒。那是一个相当精致小盒子，外层包裹着红色的天鹅绒，配有金光闪闪的边沿，做工精良的名片整齐的摞放在盒内黑色的锻布上。在老李还在打量这个名片盒的时候，一张黑底金字的名片便送到了他的眼前。

字迅科技

影视投资部高级经理，

唐婧文。

老李的目光有些疑惑了。

“等会儿开会的时候您就知道了。”唐婧文笑着说道。

“嗯……”

老李应着，说实话，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应对眼前的女人。

“李老师，我这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唐婧文说着打开自己的包，翻出一本有些旧的英文书：

《浓情蜜意》的海外版。

这是老李的第三本书，也是第一本走向海外市场的书，主要讲的是几位年轻女孩的感情故事。那不是老李擅长的题材，不过他融入了很多亲身经历，用真情实感掩盖了技巧上的不足。

“李老师，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唐婧文眨了眨眼，有些俏皮。

“啊，没问题。”老李说着摸了摸自己身上，他没带笔。

“给，李老师。”

一只老派克签字笔递到了老李的面前。

“有年头的笔。”

老李看了一眼，小声说道。

派克有三个时代的logo，最初的派克logo使用时间为1888-1999年，其整体设计为一个对称的箭形标志，在2000年-2008年这一时间段，派克采用了非对称的动感箭形标志，第三代的派克logo自2009年一直沿用至今，使用的是对称的、中轴为写实风格的笔夹形状。

唐婧文递给老李的这支派克，笔帽上是第二代的logo，也就是说这支笔至少有十几个年头了。年头虽久，这笔保养得却相当好。

“李老师好眼力。”

唐婧文笑着说道。

“爱好而已。”老李笑着翻开，在书的扉页上唰唰两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这书英文版翻译得不是太好，感兴趣的话可以看一看中文版的。”老李说着，将手里的书递给了唐婧文。这是一本对性进行了深入探讨的书，老李看过英文版，读起来像论文，不像文学作品。

“李老师不能送我一本吗？”

唐婧文接过书，看了看扉页上的‘李哲’二字。

“啊，当然可以，如果方便的话。”老李收了笔，端详片刻后，将笔也递给了唐婧文。

唐婧文挡了回来：“李老师喜欢这笔，就收着吧，也算是书迷的一个小礼物。”

“嗯……”

老李有些犹豫，再开口却已经换了话题。

“你……喜欢看我的书？”

“那当然，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就开始看了。”唐婧文拍了拍手里的书。“算起来，那是十年前了。”

“难怪。”老李应着，收好了笔。“不过，这笔我是不能收。”

“李老师别客气。”唐婧文将笔又推了回来，两人有轻微的触碰，老李发现她的手很凉。

老李笑着摇了摇头，他不习惯接受这种没有来由的好意，也不太适应这样的社交。

“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我会收下的。”

他推托着，可身前的唐婧文闻言却是换了神色，红艳、饱满的唇角压出浅浅几道笑纹。

“我……”

老李开了开口，他本想说些什么，可心里又觉得不合时宜，只得作罢。

“老李，看，我拿到了。”

两人正在僵持之间，杨宇兴冲冲地凑了过来，那个干净的手帕上多了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杨老师。”

唐婧文脸上的笑意悄无声息地收敛，她起身，跟杨宇握手后快步离开。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杨宇轻轻地拍了拍老李的胳膊。

“可以啊你。”

他挤眉弄眼地说道。

“什么？”老李有些懵。

“这个年纪，你以为坐到这个位置是正常的吗？”杨宇说着递给老李一支雪茄，这是他刚从桌上拿来的，看上去不是便宜货。

“什么意思？”

“这位唐小姐来头不小，她每年只投两、三部电影，每投必中，近些年有口碑、有票房的佳作，背后基本都有她的身影。”

“而且啊……”

杨宇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没人知道她的身世，关于她的猜测倒是有很多。”

老李看着身边的杨宇，缓慢地摘下了眼镜。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一巴掌拍在杨宇的肩头。

“编辑的生活这么精彩吗？”

杨宇一怔，旋即笑了起来：“老李啊，是你太喜欢把自己关着了。”他说着，给老李和自己点了雪茄。

喷云吐雾之间，不时有人来找老李签名。对于杨宇，他们只是客套两句，打个招呼。

“你的生活本该很丰富的。”应酬的间隙，杨宇对老李说道。

“或许吧。”老李轻轻叹了口气，他不是那种因为热爱生活才开始写作的人。他厌恶生活，于是才有了写作的这个避风港。

短短的时间里，老李和杨宇已经认识了房间内的大部分人，其中就有导演谢帅，这是个老资格，也是众所周知的烂片导演。制作人马钰绶也过来打了招呼，他对老李很是欣赏，几句夸赞的话说得有些肉麻。

大约半个小时后，所有参会人员都到齐了。在傅总的招呼下，一行人跟随着傅总进了会议室。言谈间，老李知道这位傅总名为傅贵九，在影视领域颇被称为“傅老大”。他人脉极广，资金雄厚，虽然只是个投资人，却常常出现在各类访谈节目中。言谈举止之中，既有学者般的见地，又有中年男性的魅力。

当然，这些也都是从杨宇的嘴里听到的。老李有时候觉得，杨宇做编辑实在有些屈才，如果他肯写一些地摊文学，或者为八卦小报供稿，那么知名度或许不会在自己之下。

进入会议室后，众人入席落座。傅总清了清嗓，开始说客套话，有了方才那段时间的闲谈，所有人明显熟络了一些，这让老李感到放松。

傅总讲完后，唐婧文谈起了更为具体的筹划。字迅科技作为科技行业的龙头，近年来对文化领域的投资力度一年比一年大。很明显，这次对老李的小说进行改编，是由字迅科技坐庄的。

在任何行业，先谈钱都是十分必要的，这不仅事关所有参与者的意愿，也关乎接下来一段时间内话语权的分配。在这一部分，唐婧文花了大约半个小时才具体讲清楚，当然，这不涉及个人的报酬——这是需要私下谈的。

在这之后，制片人马钰绶和导演谢帅先后谈了几句。老李听着，内心却是不断下坠。他能听得出来，这两位都读过自己的小说，对于故事的基本脉络，人物的形象，都有一定程度的把握。可是他们的这种把握停留在“形”上，完全没有理解自己这部作品的内核。这就好比是厨子做菜，色香俱佳自然是好的，可要是整盘菜都没有入味，那这盘菜依旧是失败的，这做菜的厨子，也很难说是一个好厨子。

两人言简意赅，很快便停了下来。于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向了老李。突然被众人盯着，老李有些慌乱，他看了看身边的杨宇，杨宇则是用胳膊肘捅了他两下。

“说点什么。”

杨宇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老李很不适应这样的场面。

“李老师，谈一谈自己的看法就好，剧本是你的，我们啊，都是给你打工的。”唐婧文笑着说道。

众人有些意外，几道目光撇了过去，不过很快便收了回来。

“我是个商人，在商言商。”见唐婧文说话，傅总也笑着附和，“这些年，李老师的成绩大家都是有目共睹。所以，李老师不必客气，想说什么直说就好。”

老李点点头，有些复杂地看了一眼笑意盈盈的唐婧文，然后开了口。

他先是说了些客套话，然后更细致地讲起了自己的这本小说。这是第一本三年前出版的悬疑小说，名为《飞鸟》。

故事的核心情节略显复杂，在故事的一开头，男青年陈川在小巷中捅死了公司内的领导，赵晓东。六神无主之际，杀夫后准备逃亡的孙彩丽却走进了小巷。危急之下，陈川只得胁迫孙彩丽帮助自己销毁尸体，然后带自己一同逃亡。

整个逃亡过程大致分为两段，前半段以两人的对话为引，分别讲述了陈川和孙彩丽面对的人生困境。在这个过程中，陈川和孙彩丽的关系发生了转变，两人齐心协作，尽力摆脱来自警方的追查。后半段则以一个名为王小龙的孩子为核心，这是个被人贩子卖到边远乡村的孩子，在逃跑的路上被陈川和孙彩丽救了下来。王小龙的出场改变了两人的计划，陈川和孙彩丽决意在面对自己的罪孽之前，先将这个孩子送回父母的怀抱。

故事的结局并不美好，两人将王小龙送回到家乡后才发现他的父母早已不知所踪，唯一念着他、想着他的爷爷也与世长辞。这时，两人出现了争执，陈川决定继续逃亡，而孙彩丽却执意投案自首。在矛盾爆发的这个夜晚，陈川顺手救下了被流氓围困的女高中生然然，而独自去自首的孙彩丽却遭遇了车祸。濒死之际，孙彩丽留下了遗书，独自担下了两条人命。

于是，陈川侥幸逃脱，带着王小龙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并和母亲一起抚养他长大。数年后，长大成人的然然找到了陈川。故事在两人的誓言中结束了。

整部小说并没有探讨罪与罚的话题，而是以这对男女为视角，通过逃亡路上光怪陆离的景象，剖开两个杀人凶手的内心，从侧面窥探社会现实。

这是老李刚出道时极具个人风格的一部作品。它节奏明快，事件密集，同时又用颇为浪漫的笔调对人物的内心世界进行了描写和刻画，在荒诞和离奇的际遇中展现了更为真实的社会状貌。

在这本小说里有几个关键的转折，也有十分复杂、矛盾的人物形象，老李主要围绕这两点说了一些。和之前发言的马钰绶和谢帅一样，他说得也很简单。

在一切正式开始之前，过多的言语是不必要的。

“我目前能考虑到大概就是这些。”

老李以这句话结束了自己的表达，让他意外的是，偌大的会议室里居然响起了掌声。

是唐婧文带的头。

对于初次以编剧身份参与到影视剧创作中的老李来说，这是莫大的鼓励，也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谢谢……谢谢大家。”

因为激动，老李有些语无伦次。

或许这真的是个好机会。

一个开始新生活的方式。

老李看着会议室内的众人，心里期待着。

接下来，杨宇作为小说版权的运营方参与到讨论中。这部分内容很简单，但对于杨宇来说又很特殊——这应该由专门负责商务或法务的人员来进行商谈。之所以会让杨宇来，完全是因为他和老李的私交。

一个小时后，第一次商谈结束，和制片人、导演、版权运营方以及老李有关的合同将在橙子影视和字迅科技起草后由法务送达。

在傅总的邀请下，众人一起喝了一杯香槟。在敷衍且拥挤的笑脸中，老李无意识地看到举杯的唐婧文。

她神情清冷，像一个有些出戏的演员。

这一天，老李走出大楼的时候，正是日落黄昏。老李举目远眺，正看见密云之后露出的半个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