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眠之夜(二)
山鬼忍不住跟元辰嘀咕:“这灵枢仙君一副不问世事的清冷模样,没想到连这种芝麻绿豆大小的八卦都知道。”
元辰温润一笑,没有回答,他知道纵然天塌下来也惊扰不了灵枢仙君半分,可有关三王妃的事,再小,于他而言也是要紧事。这背后的缘由,元辰大抵知道一二,那当真是个伤情的故事。
灵枢仙君从药架间出来,拿了两株黄连给了山鬼。
“黄连?”山鬼一脸疑惑地看着灵枢仙君,“这……能安眠?”
灵枢仙君微微一笑:“你且拿去,这味药是最适合那只小白鼠的了。”
元辰反应过来灵枢仙君的话中之意,也笑了:“此情此景,这味黄连当真是最对那只小白鼠的症候了。”
青天云去如平湖,银河界空月明孤。
百花飘香柳垂影,千金一刻谁能沽。
四海之美,各不相同。虽然四海水域唯东泽水君沉渊马首是瞻,但对于四海的美景之最,却数万年争执不下,唯有联结四海的银河之美,是唯一无可争执的四海之最。
四海之美,最妙在银河,银河之美,极致在夜晚。
夜,本来已经很美了,可当如墨的夜空被萦着星光的银河划破,它的美,便顿时黯淡了许多。
从灵枢宫出来,元辰涩涩地邀山鬼夜游银河,山鬼爽快地应了。
元辰这棵万年铁树,终于在此时开了花,竟然主动出手约姑娘了。这要是让上尘、出墨,还有那孕育出这俩八卦收集器的三王妃知道,还不得让东泽……不……四海,九重天都得炸锅。
山鬼看着眼前的银河,一时沉醉,她自小长在军营,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生活,看的景色也不过是满目黄沙殷血,这般安谧静好的美景,恐怕是在梦里都不敢想的。
“这银河真美。”山鬼微笑着,银河中的星光映在她的眼底。
元辰温然浅笑:“是啊,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从小到大,有许多的时间都是在这银河的夜色中度过的。”
纵然笑着,但山鬼还是察觉到了元辰眼底的一丝落寞:“元辰仙君,你似乎……很孤独。”
元辰顿时像被什么击中眼底,击起一丝微不可察却也难掩的微澜:“是啊,这数千年来,我一直很孤独。”
山鬼小心翼翼地试着问道:“可是心中有何忧伤之事?”
元辰一怔,淡淡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我生性如此,也许,是因为我的母妃。”
“元辰仙君的母妃,应该不是灼华王妃吧?”
元辰轻轻颔首:“嗯,灼华姨母是我父王的继妃,我的母妃,在我出生后不久便殒身了。”
如果对面的人不是山鬼,元辰恐怕根本不愿再讲起那段过往。
那是万年之前,南瀛水君南苍起兵反叛,挑起了四海十数万年来未曾有过的大战。四海之中,北冥最为苦寒,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南瀛叛军竟一举拿下了北冥,一夜之间,北冥鲛人几乎被屠杀殆尽,占据北冥后,南瀛叛军依靠北冥之险要,向东泽和西泗发起战争,水帝沉渊带领东泽和西泗王族在北冥与南瀛叛军大战,是为北冥之战。
先二王妃之湄,也就是元辰的生母,在那场大战中为了保护二殿下受了重伤,之后先二王妃的身体就一直很虚弱,原本将养了数年之后,身体渐渐有所好转,可偏偏这时,先二王妃怀上了元辰,而那时的之湄依旧孱弱,尚不适合生育,可是她不顾自己的身体安危,执意要生下元辰,尽管二殿下好生照料,还是在生元辰的时候再次伤了元气,元辰出生大约一千年后,之湄便殒身了。
元辰为此一直耿耿于怀,他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母妃,他本不该来这世上。念及此处,那眼底的微澜再也抑制不住,撞破眼眶,顺流而下,滑落的眼泪化作一颗晶莹流光的珍珠。
山鬼捡起珍珠,拿在手里细细端详着:“传说中,鲛人可泣泪成珠,原来不是虚言。”
元辰赶紧拭去脸上的泪痕:“元辰失仪,让公主见笑了。”
山鬼轻抚着元辰的肩膀:“元辰仙君莫要这样轻薄自己,王妃娘娘在天有灵,定然会伤心的。元辰仙君能在我面前吐露心声,说明当我是朋友,朋友之间,何来失仪见笑?”
元辰望着山鬼抚在自己肩头的手,脸颊一时又灼烧起来,心口也跳腾得厉害:“朋友?你说……我们是朋友?”
山鬼笑道:“怎么,元辰仙君看不上我这凡人朋友?”
元辰赶紧解释道:“不……不是,元辰并非此意,只是……元辰生性忧郁清冷,这数千年来,除了我那三个弟弟和诸位亲人,从未有过异姓朋友。”
山鬼甚是欣喜:“所以,我是你除了亲人之外的第一个朋友?”
元辰微微笑着颔首:“正是。”
山鬼笑着作揖道:“在下荣幸之至。”
元辰也笑着作揖回礼道:“是在下荣幸之至。”
山鬼和元辰相视而笑,月光洒在他们的发梢,洒在他们的脸颊,映在他们的眼底,干净得像两个孩子。
“这位朋友,今夜月朗星繁,可否愿意随元辰一起去看看这水云仙洲的美景?”山鬼一掌拍在元辰肩头,“求之不得!”
元辰驾云带着山鬼在水云仙洲上空的云端行进,欣赏着头顶上繁星闪耀的夜空和下面水云仙洲绝美的夜景,元辰转头看着山鬼如云如水的笑容,瞬间觉得这天地间的美景,皆在这一双如皓月般的眼睛里。
山鬼只顾着看美景,稍不留神脚下一颠,身体向后踉跄着倒去,元辰一把抓住山鬼的手,紧紧地扶住了她,山鬼稳住了身形,惊魂甫定,两人目光相对。
那一刻,元辰的眼睛里再无其他。
他们在水云仙洲的云端坐下来,繁星如许,薄雾淡云。
山鬼看着下面萦着星光的银河,感叹一声,问道:“这银河的尽头在何处啊?”
元辰远远望去,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银河连通四海,本无尽头,只是万年前那场大战之后,在南瀛断流。”
山鬼一阵愧疚:“原来如此,对不起,我又让元辰仙君想起伤心的往事了。”
元辰温润一笑:“无妨,有些事情,是身为王族必须要承担的责任。”
“元辰仙君日后一定能成为万世升平的君主。”山鬼诚恳道。
元辰浅笑着摇摇头:“公主说笑了,元辰并无继位的权利,东泽水君之位理应是由我那四弟若白继承。”
山鬼一脸不屑:“他?既无帝王之姿,又无帝王之才,活像戏文里不学无术的富贵王爷,祸国殃民的那种。”
元辰笑了:“竟不想公主对若白如此偏见。”
山鬼嘴一撇:“哪里是偏见,分明是客观评价。”
元辰笑而不语。
山鬼恍然意识到,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若白了。
又是一阵沉默……
同元辰在一起什么都好,他温润如玉,谦谦雅和的性子没有人会不喜欢,细腻贴心,总能把身边的人照应得很好。唯有一点,便是同他在一起,免不了会有许多沉默的时刻,他也不是不善言辞,谈论起四海政务,教训起若白的诸多时刻皆是滔滔不绝。
但有时,时常会一个人沉默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也许,是没有人能看透他。有些孤独,永远潜在心底最深处,自己触不到,别人更读不懂,走不进。
看着他又默默无言地望着夜空,山鬼担心他又想起了那些伤感的往事,赶紧另寻了个话题:“原本我还以为,你们鲛人都是生活在水中的呢。”
元辰恍过神来,浅浅笑道:“从前是,不过那都是十数万年前的事了,后来,鲛人族修炼成人身,便于水域上空的一重天之上,踏着云彩建造了仙洲,我们东泽王族居住的地方,就是你此刻看到的水云仙洲。”
山鬼感叹道:“水云仙洲,当真是个有意境的名字。”
“对了,公主近日伤势如何了?”
“已经好了大半,想来再过几日,吃了那有千年修为的小白鼠便可大好了,到时我就可以安然通过结界回到凡间,这段时日承蒙诸位悉心照拂,实在是打扰了。”
元辰眼中涌上一抹黯然:“你是说,待你伤势痊愈,便要……便要离去了吗?”
山鬼轻轻颔首:“自然。”
“为何如此着急?是公主住不惯这水云仙洲,还是元辰有哪里照拂不周?”
“哪里,元辰仙君待我极好,只是……我心有挂念,不得不尽早离开。”
沉默了片刻,元辰还是问出了那个他最不愿问及的问题:“公主是为了早日去昆仑王城和亲吗?”
山鬼一时没反应过来:和亲?
“哦……是……是啊,此来昆仑雪域,就是为了和亲,等到过几日伤势痊愈,自然要及时前往昆仑王城,以免我的部下……和……和昆仑王挂怀。”
元辰眼神蓦地黯淡下去,方才那如夜色一般美好的心情如云一般散去,声音如同眼神一般黯淡:“公主如此挂怀昆仑王吗?”
山鬼尴尬地硬着头皮往下编:“呃……昆仑王是我的未婚夫婿,自当挂怀。”
元辰眼里尽是失落。
“公主在和亲昆仑雪域之前,可有见过昆仑王?”
“未……未曾见过。”
“既然未曾见过,怎就应允出嫁呢?婚嫁乃是人生大事,如何能与一个陌生人共度一生?”
山鬼愣了一下,这话……如此耳熟,似乎……她曾经以同样的话问过咸成公主。当日咸成公主的回答:“平民百姓婚嫁尚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我身在王族,为了家国百姓,与边地昆仑结为秦晋之好,是我身为王族的责任与使命。”
山鬼曾追问,那公主的幸福呢,难道就不重要吗?彼时咸成公主答:“我又何尝不想嫁与我心爱之人,像布衣百姓一样,享受天伦之乐,只可惜,我身上的责任不容许我这样想,于我而言,天下太平百姓安乐便是我的幸福。”
山鬼以彼时咸成公主所言回答了元辰。
元辰满目忧伤:“同是王族,我明白你。”
家国大义我何尝不知,可我只愿你能幸福。只是这句话,元辰始终没有说出口。
也许今夜注定是无眠之夜。
“参见二殿下。”
二殿下赶紧扶起灼华,柔声道:“你我夫妻之间,何须如此多礼。”
这已经是数不清多少次二殿下对灼华说这样的话了,但灼华对二殿下的“敬意”始终未曾有过半分更改,她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清冷:“殿下这是刚刚回来吗?”
二殿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是啊,方才去了鬼涧看望大哥。你也知道,白天去终究是不方便,父帝他……”
灼华突然紧张起来:“太子殿下……他还好吗?”
二殿下摇摇头:“哎……都快一千年了,还是老样子,执迷不悟,无论如何也不肯跟父帝认错。”
灼华神色蓦地黯淡下去:“太子殿下对先太子妃,当真是如此痴情……”
“是痴情还是愚钝,为了一个女人,枉断大好前程,当真是糊涂。”
灼华转过身,背对着二殿下,语气越发的落寞:“是否在你们男人眼中,前程远比心爱之人重要得多?”
二殿下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走到灼华面前握住她的手,灼华条件反射一般挣开了。他赶紧解释道:“灼华,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在说大哥,与你我之间无关啊。”
“在我眼中,太子殿下无错。”灼华言语清冷,却掷地有声。
“大哥与先太子妃伉俪情深自是无错,我的意思是,先太子妃已逝近千年,大哥为她做得已然够多了,父帝要的,不过是大哥认错而已,就算违心给父帝认个错又能如何,大哥已经被囚鬼涧千年,何苦还要继续为了一个早已不在千年的人画地为牢呢?”二殿下沉吟一番,还是将心底所想都说了出来,一来他委实不理解也不认同太子殿下所为,二来,他希望与灼华之间是坦诚的,他期盼她能了解自己所想。
灼华紧紧蹙眉,定定地将他望着,虽然她从未想过,也不愿与眼前这个人有什么契合,但他的这番话委实让她失望:“殿下也许不懂,真爱一个人,不论此人在与不在,无论是否看得见他,抓得住他,守护他的心,该永远不变。”
二殿下无语凝噎,他听懂了灼华的话中之意,他以为他听懂了……
“时候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
灼华又恭恭敬敬地行礼,“殿下也早些休息吧。”
每次灼华恭敬地行礼,都像一根针刺进二殿下心口。
“灼华,你可是还在怪我……你可知道,我曾如何苦心寻你,只可惜命运弄人,你终究不肯原谅我。”这话,他也只敢站在灼华寝殿门外,暗自说说罢了。
二殿下原是想来探看灼华,顺势打听那“凡间公主”的近况,毕竟,魇灵珠还未到手。只是方才就太子殿下的一番争论,竟让二殿下难再多言。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今夜注定是个伤情的夜晚。
水云仙洲云端春意阑珊,二殿下宫里情深义重,可若白这倒霉娃娃身侧,偏偏是严寒冽冬。他这会儿,还在金丝笼子里瑟瑟发抖呢:“救命啊,我怕黑,谁来救救我啊,救命啊,我怕黑……”
上尘和出墨凭借这有气无力,且又充满了绝望和怨念,如同蚊子哼哼一般的呐喊声,寻到了若白的位置,两位殿下像窃贼一般趴在寝殿门口,偷偷望着殿内。
“二哥,那小仙女好像不在……”
“好机会,快……”
“哎……小心,有结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