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开往乞力马扎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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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牛心柿子

2018年 中国山城

爷爷种的是牛心柿子。

打理得好的时候,柿子在树上就能熟,熟了不落地,一枚枚犹如鲜红的牛心脏。爷爷在霜降的时候病倒了,脑梗,一头栽倒在柿子树下。这是他第二次脑梗。当晚,柿子有感应似的,扑通扑通落了一地。

年初,一个阴冷的傍晚,何漾拎了一网兜红柿,去医院探望爷爷。网兜上缝了一只布艺花豹,是爷爷身体健康的时候在早市上买的。

红柿是爷爷的旧时工友杨昌盛送来的。杨昌盛骑着自行车下乡,去爷爷的小果园摘柿子做柿饼,发现满坑满谷都是熟透了的柿子,几乎烂了一半。杨昌盛把尚完好的柿子摘下,送到何漾家。

杨昌盛的大手骨节凸起,犹如鹰爪般遒劲有力,把柿子从自行车筐里捧出,转移到何漾的网兜里,好似柿子有生命般小心翼翼。他交代,放几个苹果在柿子兜里,柿子熟得快。

家中无人喜吃柿子,何漾把它们带到了医院。

因怕长期平躺身上生褥疮,爷爷侧卧在床上。这几日状况好转,撤了呼吸机,手指上夹着血氧传感器。躺了一月有余,爷爷瘦得厉害,失去了皮下脂肪,皮肤犹如一团揉皱了又抻平的纸,布满了细密的纹理。

病房开着暖气,护工出去打水给爷爷擦拭。何漾把柿子分两拨,捏着稍软的柿子左右四顾。

病房在二十楼,何漾立在窗前,把柿子一个个排列整齐放置在窄窄的窗台上,一抬头看到了灯火通明的夜景。

医院在新开发区。那夜,救护车把爷爷从旧城区的老房子拉到医院,竟用了四十分钟。父亲出差在外,何漾是被杨昌盛的电话惊醒的。杨昌盛的老伴包了饺子,杨昌盛给爷爷端了一碗送去,发现爷爷已休克了。何漾在睡衣外面胡乱套了羽绒服,与母亲一同赶往老房子,随后又跟着救护车一路到医院。

爷爷不省人事,鼻子插着吸氧管,手里还攥着一个小青柿子,何漾把小柿子掏出来,上面残留着爷爷的体温。何漾拿着柿子,没有流泪,他本该流泪,爷爷对他最是疼爱,可他看着昏迷不醒的爷爷,怎么也哭不出来。他总觉得,这不会动的躯壳不是爷爷。

何漾不认得这样的爷爷。

此刻,何漾望着窗外万家灯火,以及玻璃上模糊的倒影,心想,不是说血亲心心相印吗,怎么至亲的生命在消逝,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呢?他头一回觉出孤独来。

父亲从门外进来,拎着双层保温饭盒,头发上落了晶莹的水珠,凑近看还有未融化的雪。

“今年的雪来得早。”见何漾盯着,父亲回答道。他去医院附近的北方面馆买了两碗清汤面,每晚皆是如此。爷爷是北方人,爱吃面,总觉得南方的面没北方的筋道,但他昏迷不醒,输送营养液的管子从鼻腔插到胃里。父亲估摸爷爷醒来定想吃些老家的食物,时刻预备着——次日倒垃圾桶里,面条坨成一枚面饼。

父子俩正说着话,何漾似乎看见爷爷动了动嘴,声音微弱,似有若无。

“快过……来。”爷爷说。

“过哪儿?”父亲大声问道,同时用力摁响床头的铃,通知值班的护士进来查看。

等了片刻,值班室大约没人,何漾夺门而出,呼喊着把护士和值班医生从隔壁病房引来,身着白衣的医生和护士层层云朵一样遮盖住了爷爷和病床。何漾后退几步,清晰地听到爷爷在叫,“小赞,快跟我走。”

何漾有几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这个名字是爷爷搬回老房子独自居住的导火索。他看看父亲,父亲面无表情。

当晚,父亲没等到第二天早晨,直接把面倒了,面还未坨,在清冷走廊的垃圾桶里冒着白气。

凌晨的夜好黑啊,月光被云遮得毛毛的;凌晨的夜好安静啊,似乎世界已经把这间病房遗忘。一盏床头灯,一把椅子,一张小桌,一杯半凉的水,一张病床,一道冷蓝色的布帘。何漾一个人守着爷爷,爷爷犹如一截枯木。

“小赞,快跟我走……”爷爷呓语。

山城连绵的山是青色的,茂盛的阔叶林将大山一点点涂满,涂到遥远的地平线。浅蓝的天际与青青的山顶氤氲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我不分。

还有不是青色的山吗?年幼的何漾问爷爷。爷爷答,有,爷爷老家的山大多是一层层的黄褐色岩石。爷爷回国后投奔老工友杨昌盛,就是因为他的家乡有四季常青的山。

何漾自小跟爷爷长大,若是问年幼的他,这世上跟谁最亲,他一定答是爷爷。

父母工作忙,他是由爷爷带大的。上学之前,他在老房子里长大。爷爷是北方人,还保留着北方人的生活习惯,喜欢在房屋前后种柿子、养鸟儿或者蝈蝈,洗澡的时候喜唱京剧,唱一出《挑滑车》(1)。爷爷带何漾一起洗澡,备了一个大澡盆,把小何漾放进去,他搬一小凳坐着,让何漾给他搓背。

爷爷背上有疤痕,腹部也有,增生的疤痕犹如蜈蚣般,从他后腰一直爬到胸口。何漾摸着疤痕问爷爷,这是什么,爷爷说:“这是爷爷修的铁路,从坦桑尼亚一路修到赞比亚。”

爷爷用塑料泡沫搭了一列小火车,说他胸口的起点是坦桑尼亚,后腰是赞比亚,这列小火车叫乞力马扎罗号,一路从坦桑尼亚的达累斯萨拉姆开往赞比亚中北部的卡皮里姆波希,说着往“铁路”上泼水,因为达累斯萨拉姆是座港口城市,靠着大海。

爷爷的老房子在青山脚下,隐在柿子林中。霜降后,爷爷驮着何漾,摘了稀软的柿子,手指头捏几圈,待感觉到皮肉分离后,在顶端咬一个小口子,撮嘴一吸,甜腻腻的柿子浆便顺着口腔的气流进来了。

搬到城市后,可供挑选的水果品种很多,普通的柿子逐渐被遗忘。何漾偶尔会想起小时候与爷爷摘柿子的情景,买一兜回去,但味道却没记忆中香甜。

爷爷本是不打算住城里的,他住不惯,无奈何漾无人看护。暑期的盛夏午后,祖孙两人经常为了睡午觉的事吵架。

何漾不明白,为何所有大人都要睡午觉,似乎睡午觉是人生顶重要的事。吃完饭,洗手洗脸后躺在铺着凉席的床上,打开电扇,进入午觉时间。午觉通常从饭后一点持续到下午四点,整个漫长的夏日午后,轻重各异的鼾声从弄堂的纱窗中飘出,混合着午间吃剩下的因气温过高而发酵的西瓜皮味——夏日的气味。

若父母在家,何漾不敢不睡,他睡不着,便闭上眼睛装睡。父母皆上班,他由爷爷管着,他睡不着便不睡。

爷爷把电视机打开了,他转了几个台,一只黄沙色野兔出现了。

这是爷爷常看的纪录片频道,他偏爱非洲野生动物节目。野兔竖着大而阔的耳朵,在枯黄的稀树草原上穿行。当野兔直立起来时,能看到它柔软洁白的腹部。旱季比往年长了十几天,河湖干涸,阳光炙烤着地面,野兔纷纷从栖身的巢穴中钻出,它们灵敏地感觉到草原上将有不平常的事发生。

温度过高,远方的干草起火了,无风,火焰静静吞噬着这一大片草原。一团黑影从天而降,饥饿难耐的花豹从树上一跃而下,准确无误地扑杀了在地上奔跑的野兔。

这是祖孙两人的秘密。晚上父母回家,总要问一声,午饭吃了什么,午觉睡了几个小时。午饭的确吃了,但午觉往往是省略的。

两年前,公司组织疗养,父母在周边小镇二日一晚游,独留何漾与爷爷在家。晚上何漾写完作业想玩会儿游戏,见爷爷忙前忙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道:“您要看我玩游戏?”

“我不看你玩游戏,我也看不懂,”爷爷说,“何漾,你——会订飞机票吗?”

“会啊,您想去哪儿?”何漾漫不经心地与爷爷交谈,开始下载游戏软件。母亲管得严,他从来都是玩完后就卸载软件,要玩再装。

“怎么订?是不是要打电话?”爷爷问。

“现在可方便了,上网就能订。”何漾说。

“那你帮我订一张,我给你钱。”爷爷来了精神,热切地说道。

何漾扭头看了眼爷爷,他不像是闹着玩。爷爷有基础病,诱发过一次脑梗,病好后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糊涂的时候跟小孩发脾气一样不可理喻,记性也时好时坏,导致年轻时见过不少世面的他现在操作手机都费劲。

“订两张去埃塞俄比亚的机票。”爷爷说,“帮你杨爷爷也订一张,我们俩一起去。”

“埃塞俄比亚不是订了机票就能去的……”何漾诧异地看着爷爷。因罹患糖尿病长期注射胰岛素,爷爷满面红光,眼睛里是孩童耍恶作剧前的亢奋光芒。

“我知道,我有护照。”说毕,爷爷从老头衫的口袋里掏出一本公务护照,看得出是悉心保存的,可仍抵不过时间的侵蚀,边角翻卷褪色,内页也磨损得厉害。

何漾接过护照,简单翻看了一下,1978年3月到期。

“过期都快四十年了。”何漾把护照丢回爷爷怀里,游戏下载完毕,他开始玩游戏。

“我知道,你帮我去公安局续签一下。”爷爷说。

“您去埃塞俄比亚干什么?爸妈一准儿不让您去。再说了,光有护照还不行,得办签证,办签证,得交不少钱。”何漾的眼睛只顾盯着电脑屏幕。

爷爷扔到何漾面前一个布兜子,何漾打开一看,里面百元大钞山楂卷一般盘着,“我有钱。”

爷爷脑梗后脑神经受损,总觉得所有人都觊觎他每月并不丰裕的退休工资,于是把钱从银行里全取了出来,谁也不知道他放哪儿了。谁料一直在布兜子里塞着,就挂在他卧室的窗户栏杆上。

何漾默默把钱收了下来,“我想想。”

他当然不会给爷爷订机票办签证。次日他将护照连同一兜子钱一起交给了父母,并把爷爷要去埃塞俄比亚的事与父母说了——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家里爆发了一场异常激烈的争吵。

父亲把所有的钱堆在茶几上数,数钱的动作极重,像是与谁在争夺。爷爷闻声出来,见一桌子他攒的钱,便知道自己被何漾出卖了。父亲数完钱,重重地把钱往桌上一摞,说:“一共六千三百块,够我妈买一车煮菱角的。”

煮菱角的事何漾知道。奶奶带着年幼的父亲和小叔上街,那时候所有的商品凭票购买,路过副食品店,见支起了卖煮菱角的摊子,父亲想吃煮菱角,拿了三个大的。身上的副食票不够,又去了一个,还不够,又去了一个。母子三人拿着一只煮菱角回了家。

父亲和小叔吃完菱角冲奶奶乐,奶奶却流泪了,给远在非洲坦桑尼亚工作的爷爷写信,请求他下次多汇些钱来,好给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们补充营养。钱没有寄来,爷爷不晓得把工资用在了何处。奶奶对一只菱角耿耿于怀,念叨了一辈子,千万个菱角也填补不了她当年对儿子的亏欠。

爷爷见父亲又提菱角,没吭声。父亲见他缩着脖子坐在摇椅上,一声轻笑,“你倒是惦记人家,人家却没惦记你。不是在坦桑尼亚干了几年活儿吗,怎么又要去埃塞俄比亚?这俩地名听着像,可不是一个地方。”

“老杨说,咱们给埃塞俄比亚修了亚吉铁路,国庆通车,那个叫……”

“我看新闻了,那又怎样呢?”父亲问,“与你什么干系?”

“哎,你就不懂了,我那时候可是……”

“我看你是想去找儿子吧?”父亲的语气带着几分嘲弄,甚至是恶毒。

爷爷眨巴着眼睛,哑口无言,他年纪大了,反应不如父亲快,不晓得如何反驳与解释,一脸的错愕,没想到积怨已经深到如此地步。他没承认,也没否认,开始捡散落在地上和茶几上的钱,一张张码好,十张一叠卷起来,用橡皮筋捆上,依旧放回布兜里。整理完毕,他把钱递给父亲,气势怯了,“都给你。”

“我要你钱干什么?你还是攒着找你儿子吧!”

“我不就你一个儿子?”爷爷被父亲咄咄逼人的气势伤了,也加重了语气说道。

“呵,那可未必,你不是在坦桑尼亚还有个儿子?钱全贴补在他身上了,叫啥来着,小赞?真是好名字,我可得给你点个赞啊!”

“很多事情你不知道,我可以给你讲讲,小赞是个可怜孩子,他……”

“你只知道别人的孩子可怜,我和弟弟就不可怜?弟弟怎么没的?我妈怨了你一辈子,你不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你到现在脑子还转不过弯儿,你看不见近处的亲人,去关照远方的陌生人,这究竟是什么道理?”父亲气急,一脚踹翻了茶几,大脚趾被茶几玻璃崩伤,伤口流着鲜红的血,他不管不顾,任凭大脚趾张着嘴儿。

爷爷看看受了伤的儿子,又看看因为害怕坐在沙发上不敢动弹的何漾,红红的眼睛里全是哀伤,眼泪终究没有流下来。他点点头,说了两声好,进了自己的卧室,轻轻掩上门。

国庆假期结束的时候,爷爷搬回了老房子,父亲没有阻拦。

何漾开始害怕冬天,因为今年冬天格外寒冷,也因为他听说,很多病弱的老人熬不过严冬,他怕爷爷在这个寒冬过世。爷爷到春天就八十六岁了,也算长寿了,过了八十大寿后,爷爷经常念叨说,活的时间太长了,怕到那边,奶奶和夭折的小叔认不出他来。

“爷爷永远不死。”彼时年幼的何漾捂住爷爷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爷爷用干枯的手掌摸摸何漾的脑袋,说:“树上哪有不落的叶子,不过为了小漾,爷爷不死。”

何漾每日去一趟医院探望爷爷,后来天气转暖,他便改为一日去两趟。母亲常来,父亲不常来,何漾多去一趟,能替代母亲,她可以休息片刻。

初春,得知何漾暑假要去坦桑尼亚的自然保护区做猎豹保护计划的志愿者,杨昌盛拉着侄女杨帆来了一趟医院。

“我弟弟去世后,被工友埋葬在赞比亚姆皮卡的中国铁路专家公墓中。我没去过,杨帆更没去过。这么多年了,就一张照片,还是公墓管理人的儿子恩拉拍的,电子邮件发来后,杨帆的妈妈让我过去。我们坐在客厅,守着电脑,等杨帆下班。谁也不敢乱动电脑,怕不小心把照片删了,可就这一张照片啊。我们捧着电脑,又怕电脑屏幕变黑了,邮件不见了,每隔几分钟动一下鼠标,哪也不敢去,从日中守到日落。杨帆来了,把照片下载下来,我才看清楚,他究竟被埋在哪儿了。这得有四十来年了。”

“杨帆她妈妈没来。她听不得我说这些,一听就犯头疼。”杨昌盛补充道。

“对,我妈本想也来一趟的,看看何叔叔。”杨帆往病床上望了一眼,殷切地说。

青筋毕露、关节粗大的手递过来一张照片,照片上是水泥的墓、水泥的碑,上面刻着几个汉字:

杨昌耀同志之墓

“本来他可以跟着专家团在1976年回国的,结果被留住了。”

一个人的生命浓缩成石头上的一个名字和一个普通的日子。长眠于他乡,无人知晓他的过去。

“坦桑尼亚和赞比亚还隔着不少路呢。”母亲立在病床的另一边,双手抱肘,冷静地说。

何漾心中忽明忽暗,如过隧道一样。

“我出生后没见过他。

“替我们祭拜,看一眼。

“帮我给他送束花。

“跟他说,家里一切都好。”

……

何漾送别杨家叔侄。走到医院门口,何漾无意中看到杨昌盛在抹眼泪,一对昏黄的眼珠蒙了层水雾。老人避讳在晚辈面前流泪,他别过脸,快速抿掉了淌到嘴角的泪水。

是杨昌盛最先发现爷爷的,他脑梗,在冰冷的冬夜,栽在冻得石头蛋一样的柿子堆中,柿子还在不停往下落,几乎埋住了爷爷,是杨昌盛用手,那双刚刚递过公墓照片的手把爷爷扒拉出来的。

“我能去。”何漾脱口而出。

隔了两天,何漾去杨昌耀的女儿杨帆单位拿资料。她在山城“铁三院(2)”人事处工作。她脑袋中央的头发掺有白丝,发质干枯。衣饰简朴,尽管穿得仔细,但纽扣和袖口磨损得发白。生活会给人留下痕迹,她过得不易。

杨帆指着一张黑白照片给何漾看,上面约有二十个年轻人,个子最高的杨昌盛站在中间,杨昌耀和爷爷何望德在最后一排的左侧。他们正值青春,精神昂扬,笑起来牙齿分外洁白。

“他们是一个单位的,但分了两批去的坦桑尼亚,你爷爷是工程师,第一批就过去了,中间回来探过亲。我爸爸去得最晚。”

“这边架子上的,只能在我这儿看,不能拿走。这些,可以影印拿走,不过也没太大用处,毕竟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杨帆用手拍拍两个高高的资料架说道。

“我已经提前跟恩拉说了,他是中国专家公墓管理人的儿子,现在负责接待中国旅行团,汉语很好。就是他给我传了我父亲墓地的照片。他答应会到车站接你。”杨帆说完,悄悄从兜里取出一个信封,放到何漾面前。

“一点心意,不多,你拿着在路上用,买点东西……”杨帆声音越来越低,“谢谢你。”

说毕,她留下何漾自己翻阅资料,关上门出去了。

何漾打开信封,里面约有两千元钱。

他随意翻着资料,先挑杨昌耀的资料,拿到复印机上复印,复印机方形的嘴一张张吐着纸。

他走神了。

爷爷的资料单独装在一个黑色的文件盒中,厚厚一沓,除了表格资料外,还有一张又一张手绘的勘察地图。用蓝色钢笔精确绘制的图纸,乍一看还以为是打印出来的。他小时候曾在爷爷的书房里见到过这样的图纸,有四开的,也有二开的,还有整面墙一样大的。

爷爷的手记是影印本,看来从坦桑尼亚归国后,所有的资料都要备份。

何漾随意翻到一页。这大约是在工棚中,地面泥泞。爷爷和几个工友坐在床上,围着桌子看图纸,泥水已经漫至脚踝处。可折叠的窄长的军绿色单人床床头,挂着一张照片,远处的折叠床也同样挂着照片,或是多挂一张日历。

雨下了四个月了。到后来,简直是倾盆瓢泼。我们二十个人轮班,泡在齐腰深的泥水中,关节的皮肤褶皱处都沤烂了。

隧道队出事了。开山时因洞内水大,基坑发生坍塌,我被指派跟着直升机前去救援。去的时候还纳闷,为何让我去,进了盘山道,看见队长王静普蹲在翻倒的卡车边哭。车旁边躺着一名工友,浑身是泥,分辨不出模样。工友的鞋掉了一只,我认出了袜子,我也有一双。这是昌盛的弟弟昌耀,袜子是他过生日时我送的,送了两双,他又还我一双,说他哥先回国了,在这边我就是他亲哥,我俩一人一双。他刚过二十三岁生日,出发前他爱人怀着孕,他来的时候意气风发……

何漾的心脏哆嗦了一下,他不忍继续读,翻了一页。

一张硬卡纸上,贴了十几张照片,其中几张是和同一个黑人男孩的合影。两人扛着长矛枪,提着野兔,满脸笑意,也有两人坐在铁轨上看向远方的背影。

其中一张照片引起了何漾强烈的嫉妒。

爷爷坐在饭桌前,桌上铺着硕大的叶子,叶子上是蔬菜和不知名的野果,他正捏着一个椭圆形的浆果,往黑人男孩嘴里递,黑人男孩则亲昵地用双手环着爷爷的脖子。

桌子侧面是一名成年黑人男子,赤裸着上身,腰间围着破旧的裹布。背景简陋,像是在洞窟中,杂物乱堆,有一只残了边儿的塑料澡盆,几只陶土罐子和晒干的成串的玉蜀黍。

但这破败潦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三人的笑容。这无忧无虑的、发自内心的丰盈的笑容,以及笑容带来的轻松甜蜜的氛围,是何漾祖孙三人从来不曾有过的。

照片下注释着一行小字:

庆祝小赞即将入学。

他是谁?他们这是在哪儿?他怎能与别人如此快乐?这快乐竟不是他的儿子、孙子可以给予的。

远在异国他乡,语言也不通,他怎能与他们如此和谐——或者说,即便是没有血缘,语言也不通,他们也能如此快乐,是不是代表着何漾以及父亲彻头彻尾的失败?还有,还有一个无法忽视的事实——小叔正是在这个时候去世的。

何漾把资料盒里的文件一张不落地复印了下来,包括照片和手绘图纸。

临走时,他把杨帆给的两千元钱放回了她的办公桌抽屉里。


(1)《挑滑车》:京剧传统剧目,故事取材于《说岳全传》第三十九回。

(2)铁三院:一般是指中国铁路设计集团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