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老龙王拙计犯天条 魏丞相遗书托冥吏
且不题光蕊尽职,玄奘修行。却说长安城外,泾河岸边,有两个贤人:一个是渔翁,名唤张稍;一个是樵子,名唤李定。他两个是不登科的进士,能识字的山人。一日在长安城里,卖了肩上柴,货了篮中鲤,同入酒馆之中,吃了半酣,顺泾河岸边,徐步而回。张稍道:“李兄,我想那争名的,因名丧体;夺利的,为利忘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算起来,还不如我们水秀山青,逍遥自在;甘淡薄,随缘而过。”李定道:“张兄说得有理。”两人且说且行,行到那分路去处,举手作别。张稍道:“李兄呵,前途保重。上山仔细看虎,假若有些差池,正是‘明日街头少故人’。”李定闻言,大怒道:“你这厮惫懒(1)。常言道:‘好朋友替得生死。’你怎么咒我?我若遇虎遭害,你必遇浪翻江。”张稍道:“我永世也不得翻江。”李定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你怎么就保得无事?”张稍道:“李兄,你虽这等说,你不知我的生意极有捉摸,定不遭此等事。”李定道:“你那水面上营生,极凶极险,有甚么捉摸?”张稍道:“你是不晓得。这长安城里,西门街上,有一个卖卦的先生。我每日送他一尾金色鲤鱼,他就与我袖一课(2),依方位百下百着。今日我又去买卦,他教我在泾河湾头东边下网,西岸抛钩,定获满载鱼虾而归。明日上城来卖钱沽酒,再与老兄相叙。”二人从此叙别。
这正是“路上说话,草里有人”。原来这泾河水府,有一个巡水的夜叉,听见了“百下百着”之言,急转水晶宫,慌忙报与龙王道:“祸事了,祸事了!”龙王问有甚祸事,夜叉道:“臣巡水去到河边,只听得两个渔樵攀话,相别时言语甚是利害。那渔翁说,长安城里西门街上,有个卖卦先生算得最准,他每日送他鲤鱼一尾,他就占一课,教他百下百着。若依此等算准,却不将水族尽行打去,何以壮观水府,辅助大王威力。”龙王甚怒,急提了剑,就要上长安城,诛灭这卖卦的。旁边闪过龙子、龙孙、虾臣、蟹士、鲥军师、鳜少卿、鲤太宰,一齐奏道:“大王且息怒,常言道:‘过耳之言,不可听信。’大王此去,必有云从雨助,恐惊了长安黎庶(3),上天见责。大王变化无方,但只变一秀士,到长安城内访问一番。果有此事,容加诛灭不迟;若无此事,何必介怀。”
龙王依奏,遂弃宝剑,也不兴云雨,登岸摇身一变,变作一个白衣秀士。径到长安城西门大街上。只见一簇人挤杂闹哄,内有高谈阔论的道:“属龙的本命,属虎的相冲,寅辰巳亥,虽称合局,但只怕的是日犯岁君(4)。”龙王闻言,情知是那卖卜之处,走上前分开众人,望里观看。此人是谁?原来是当朝钦天监台正先生袁天罡的叔父袁守诚是也。那先生果然相貌希奇,仪容秀丽。龙王入门来,与先生相见礼毕,请坐献茶。先生曰:“公问何事?”龙王曰:“请卜天上阴晴事如何。”先生即袖占一课,断曰:“云迷山顶,雾罩林梢。若占雨泽,准在明朝。”龙王曰:“明日甚时下雨,雨有多少尺寸?”先生道:“明日辰时布云,巳时发雷,午时下雨,未时雨足,共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点。”龙王笑曰:“此言不可作戏。如若明日有雨,依你断的时辰、数目,我送课金五十两奉谢。若无雨,或不按时辰、数目,我与你实说:定要打坏你门面,扯碎你招牌,即时赶出长安,不许在此惑众。”先生忻然而答:“这个一定任你。请了,请了。”
龙王辞回水府。大小水神接着,问曰:“大王访那卖卦的如何?”龙王道:“有,有,有,但是一个掉口嘴讨春的先生(5)。我问他几时有雨,他就说明日下雨;问他甚么时辰、雨数,他就说辰时布云,巳时发雷,午时下雨,未时雨足,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点。我与他打了个赌赛:若果如他言,送他谢金五十两;如略差些,就打破门面,赶他起身,不许在长安惑众。”众水族笑曰:“大王是八河都总管,司雨大龙神,有雨无雨,惟大王知之,他怎敢这等胡言。那卖卦的定是输了!”正尔笑谈未毕,只听得半空中叫泾河龙王接旨。众抬头上看,是一个金衣力士,手擎玉帝敕旨,径投水府而来。慌得龙王整衣端肃,焚香接了旨,力士回空而去,龙王拆封看时,上写着:
敕命八河总,驱雷掣电行。
明朝施雨泽,普济长安城。
旨意上时辰、数目,与那先生判断者毫发不差。唬得那龙王魂飞魄散,对众水族曰:“尘世上有此灵人,真个通天彻地,却不输与他呵!”鲥军师奏云:“大王放心,要赢他何难?臣有小计,管教灭那厮的口嘴。”龙王问计,军师道:“行雨差了时辰,少些点数,就是那厮断卦不准,怕不赢他?”
龙王便依他所奏。至次日点札风伯、雷公、云童、电母(6),直至长安城九霄空上。他挨到那巳时方布云,午时发雷,未时下雨,申时雨止,却只得三尺零四十点:改了他一个时辰,克了他三寸八点雨。发放众将已毕,他又按落云头,还变作白衣秀士,到袁守诚卦铺,不容分说,就把他招牌、笔、砚等一齐捽碎。那先生坐在椅上,公然不动。这龙王又轮起门板乱打,骂道:“这妄言祸福、煽惑众心的妖人。你卦又不灵,言又狂谬,说今日下雨的时辰、点数俱不相对,你还危然高坐,趁早去,饶你死罪。”守诚不俱分毫,仰面朝天冷笑道:“我不怕,我不怕,我无死罪,只怕你倒有个死罪哩!别人好瞒,只是难瞒我。我认得你,你不是秀士,乃是泾河龙王。你违了玉帝敕旨,改了时辰,克了点数,犯了天条。你在那‘剐龙台’上,恐难免一刀。你还在此骂我!”
龙王见说,心惊胆战,毛骨悚然。急丢了门板,向先生跪下道:“先生休怪,前言戏之耳,岂知弄假成真,果然违犯天条,望先生救我一救!不然,我死也不放你。”守诚曰:“我救你不得,只是指条生路与你投生便了。”龙王曰:“愿求指教。”先生曰:“你明日午时三刻,该赴人曹官魏徵处听斩。你须急去告当今皇帝。那魏徵是唐王驾下的丞相,若是讨他人情,方保无事。”龙王闻言,拜辞而去。不觉红日西沉,太阳星上。正是那:
蝴蝶梦中人不见,月移花影上栏杆。
这泾河龙王也不回水府,只在空中。等到子时前后,收了云头,径来皇宫门首。此时唐王正梦出宫门之外,步月花阴。忽然龙王变作人相,上前跪拜,口叫:“陛下,救我,救我。”太宗云:“你是何人?”龙王云:“陛下是真龙,臣是业龙(7)。臣因犯了天条,该陛下贤臣魏徵处斩,故来拜求,望陛下救我一救。”太宗曰:“既是魏徵处斩,朕可以救你,你放心前去。”龙王欢喜叩谢而去。
却说太宗梦醒后,念念在心。早已至五更三点,太宗设朝,聚集文武众官,朝贺已毕,各各分班。唐王闪凤目龙睛,一一从头观看,只见那文官内是房玄龄、杜如晦、徐世、许敬宗等,武官内是殷开山、程咬金、胡敬德、秦叔宝等,一个个威仪端肃,却不见魏徵丞相。唐王召徐世上殿道:“朕夜间得一怪梦,梦见一人迎面拜谒,口称是泾河龙王,犯了天条,该魏徵处斩,拜告寡人救他,朕已许诺。今日班前独不见魏徵何也?”世对曰:“此梦告许,须唤魏徵来朝,陛下不要放他出门,过此一日,可救梦中之龙。”唐王大喜,即传旨宣魏徵入朝。
却说魏徵丞相在府,夜观乾象,正爇宝香(8),只闻得鹤唳九霄,却是天差仙使,捧玉帝金旨一道,着他午时三刻,梦斩泾河老龙。这丞相谢了天恩,斋戒沐浴,在府中试慧剑,运元神,故此不曾入朝,一见当驾官赍旨来宣,惶惧无任;又不敢迟违君命,只得急急整衣束带入朝,在御前叩头请罪。唐王道:“赦卿无罪。”即命诸臣卷帘散朝,独留魏徵入便殿,议论安邦定国之谋。将近巳末午初时候,却命宫人取过棋来:“朕与贤卿对弈一局。”众嫔妃随取棋枰(9),铺设御案,魏徵谢了恩,君臣二人摆开阵势,一递一着。正下到午时三刻,一盘残局未终,魏徵忽然俯伏案边,鼾鼾盹睡。太宗任他睡着,更不呼唤。不多时,魏徵醒来,俯伏在地道:“臣该万死!适才困倦,不知所为,望陛下赦臣慢君之罪。”太宗道:“卿有何罪?且起来,拂退残棋,与卿从新更着。”魏徵谢了恩,却才拈子在手,只听得朝门外大呼小叫,原来是秦叔宝、徐茂公等,将着一个血淋淋的龙头,掷于帝前,启奏道:“陛下,海浅河枯曾有见,这般异事却无闻。”太宗道:“此物何来?”叔宝、茂公道:“千步廊南,十字街头,云端里落下这颗龙头,微臣不敢不奏。”唐王惊问魏徵:“此是何说?”魏徵转身叩头道:“是臣才一梦斩的。”唐王大惊道:“贤卿盹睡之时,又不曾见动身动手,又无刀剑,如何却斩此龙?”魏徵奏道:“臣启陛下,臣夜来奉上帝敕旨,命臣今日午时斩此罪龙。适蒙陛下召臣对弈,臣身不能离,故此梦中出神,到剐龙台上,挥剑斩之,所以龙头从空落下也。”太宗闻言,心中一喜一悲:喜者夸奖魏徵好臣,朝中有此豪杰;悲者谓梦中曾许救龙,不料毕竟遭诛。只得强打精神,传旨着叔宝将龙头悬挂市曹,晓谕长安黎庶。一壁厢赏了魏徵,众官散讫。
当晚回宫,心中忧闷,渐觉神魂倦怠,身体不安。到二更时,忽听得宫门外有号泣之声,太宗愈加惊恐。朦胧之间,只见那泾河龙王,手提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高叫:“唐王,还我命来,还我命来!你昨夜满口许诺救我,怎么反宣人曹官来斩我?你出来,我与你到阎君处折辨折辨(10)。”他扯住太宗,再三嚷闹不放。太宗箝口难言(11),只挣得汗流遍体。正在那难分难解之时,只见正南上香云缭绕,彩雾飘飖,有一个女真人上前,将杨柳枝用手一摆,那没头的龙,悲悲啼啼,径往西北而去。原来这是观音菩萨,住在土地庙里,夜闻鬼泣神号,特来喝退业龙,救脱皇帝。那龙径到阴司地狱具告不题。
却说太宗苏醒回来,只叫:“有鬼,有鬼!”惊得那三宫六院后妃与近侍太监战兢兢一夜无眠。不觉五更三点,那满朝文武多官,都在朝门外候朝,等到天明,不见临朝。及日上三竿,方有旨意道:“朕心不快,众官免朝。”不觉倏至五七日,众官忧惶,都要见驾问安。只见太后有旨,召医官入宫用药。众人在朝门外候信。少时,医官出来,众问何疾,医官道:“皇上脉气不正,虚而又数(12),狂言见鬼,又诊得十动一代(13),五脏无气,恐不讳只在七日之内矣(14)。”众官闻言大惊。
正怆惶间,又听得太后有旨宣徐茂公、护国公、尉迟公见驾。三公奉旨,急入到分宫楼下。拜毕,太宗正色强言道:“贤卿,寡人十九岁领兵,南征北伐,东挡西除,更不曾见半点邪祟,今日却反见鬼。”尉迟公道:“创立江山,杀人无数,何怕鬼乎?”太宗曰:“卿是不信,朕这寝宫门外,入夜就抛砖弄瓦,鬼魅呼号。白日犹可,昏夜难禁。”叔宝道:“陛下宽心,今晚臣与敬德把守宫门,看有甚么鬼祟。”太宗准奏。茂公谢恩而出。当日天晚,各取披挂,他两个介胄整齐,执金瓜、钺斧,在宫门外把守。好将军侍立门旁,一夜天晓,更不曾见一点邪祟。是夜太宗在宫,安寝无事。晓来宣二将军,重重赏劳:“朕自得疾,数日不能得睡,今夜仗二将军威势甚安。卿且请出安息,待晚间再一护卫。”二将谢恩出去。遂此二三夜把守俱安。太宗不忍二将辛苦,又宣诸臣入宫,分付道:“这两日朕虽得安,却只难为秦、胡二将军彻夜辛苦。朕欲召巧手丹青,传二将军真容,贴于门上,免得劳他,如何?”众臣即依旨,选两个会写真的,着胡、秦二公,依前披挂,照样画了,贴在门上。夜间也即无事。
如此二三日,又听得后宰门乒乓乒乓,砖瓦乱响。晓来宣众臣曰:“连日前门幸喜无事,今夜后门又响,却不又惊杀寡人也。”茂公奏道:“前门不安,是敬德、叔宝护卫;后门不安,该着魏徵护卫。”太宗准奏,又宣魏徵今夜把守后门。徵领旨,当夜结束整齐,提着那诛龙的宝剑,侍立在后宰门前,真个的好英雄也!一夜通明,也无鬼魅。
虽是前后门无事,只是病体渐重。一日,太后传旨,召众臣商议后事。太宗又宣徐茂公分付国家大事。言毕,沐浴更衣,待时而已。旁边闪过魏徵,手执龙衣,奏道:“陛下宽心,臣有一策,管保陛下长生。”太宗道:“病势已入膏肓,如何保得?”徵云:“臣有书一封,进与陛下,捎去到阴司,付酆都判官崔玨(15)。”太宗道:“崔玨是谁?”徵云:“崔玨乃是太上先皇帝驾前之臣,先授磁州令,后升礼部侍郎。在日与臣八拜为交,相知甚厚。他如今已死,现在阴司做掌生死文簿的酆都判官,梦中常与臣相会。若将此书付与他,他念微臣薄分(16),必然放陛下回来。”太宗闻言,接在手中,笼入袖里,遂瞑目而亡。那三宫六院、侍长储君、两班文武,俱举哀戴孝,如法殡殓已毕,且在白虎殿上停着梓宫(17)。毕竟不知太宗得回生否,且听下回分解。
(1) 惫懒:无赖,顽皮。
(2) 袖一课:一种通过手指节来预测吉凶的占卜方式,即所谓“掐指一算”,手藏于袖中。
(3) 黎庶:百姓。
(4) 岁君:即太岁,也就是所谓的木星。古人认为冲犯木星会招致不吉利。
(5) 掉口嘴讨春:卖弄嘴皮子算卦。
(6) 点札:点名调遣。
(7) 业龙:自谦辞,一般认为只有皇帝才是真龙天子。
(8) 爇(ruò):点燃。
(9) 棋枰(píng):棋盘。
(10) 折辨:争辩,分辩。
(11) 箝(qián)口:闭口。箝,同“钳”。
(12) 虚:脉搏跳动无力。 数:脉搏跳动急促。
(13) 十动一代:脉搏跳动十次紊乱一次,是病危的表现。
(14) 不讳:死亡。
(15) 玨(jué):合在一起的两块玉。
(16) 薄分:谦辞,微薄的情分。
(17) 梓宫:皇帝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