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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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读书

教我读书识字的开蒙老师是大嫂,实际上教我读没写成文字的书的还是我的两位母亲。

大妈识字,大概不多。她手捧一本木板印的线装书看一会儿,这是极其稀罕的事。她看的书也是弹词。多半时间是半躺在床上,常要我给她捶背。或者自己坐在桌前玩骨牌,“过五关,斩六将”,看“酒、色、财、气”,一玩一上午。身体精神特别好时,她会叫我坐在她腿上,用两手拉着我的两手,轻轻慢慢一句一句说出一首儿歌。是说出或者念出,不是唱出,那不能算唱,太单调了。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喝,下不来。叫小妞,抱猫来。叽里咕噜滚下来。”

我跟着一句一句学。什么意思,她不讲,我也不问。

妈看到大妈这样喜欢我,很高兴。在我跟着她睡的自己房间里,她也轻轻慢慢半说半唱教我。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她不认识字,怎么会背这首古诗?是我父亲教她的?还是她听来自己学会的?我不知道,也没问过,只是跟着她像说话一样说会了这四句诗,也不知道这叫作诗。

大嫂教我《三字经》时,她不看着书,和大妈、妈妈一样随口念出,用同说话一样的腔调,要我跟着学。我以为书本就是这样说话的。不同的只是要同时认识代表每一个音的字。这有什么难?大嫂用手按住教的两句,只露出指缝间一个字,问是什么。我答对了。不久,她又拿出一个纸盒,里面装了许多张方块纸片,一面是楷书大字,另一面是图。这是“看图识字”,都是实物,也有动作,正好补充《三字经》所缺少的。像“人之初”的“之”字画不出来,好像是没有,也许是有字没有画,记不得了。

每天上午大嫂在房里非常仔细地做自己的美容工作,我坐在桌边读书认字,看着她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修理头发,还刷上一点“刨花水”,使头发光得发亮。还用小粉扑在脸上,轻轻扑上点粉,再轻轻抹匀,使本来就白的脸更显得白。那时大哥还在北方,不在家里,她又不出门,打扮给谁看?是自然习惯吧?她已经满四十岁了吧?她是大哥的继室,自己只生过一个女儿,七岁上死了。是不是她把小弟弟当作自己的孩子教,排除寂寞?

我把《三字经》和那些方块字都念完了,觉得大妈、妈妈、大嫂的说话都不一样,还有书上的、口头的,“小老鼠”“黄莺儿”“人之初”也不一样,都很自然。她们说的话我都懂,不论音调、用词、造句有什么不同。书上文字写的就不全懂,我想,长大了就会懂的。她们不讲,我也不问,只当作都是说话。

这时三哥中学毕业,天天留在家里了。那时中学是四年制。他上的是省立第一中学,是全省最高学府,全国的大学,除外国人办的不算,只有戊戌变法时办的一所“京师大学堂”,改名为北京大学。中学毕业好比从前中了举人,还有人送来木板印刷的“捷报”贴在门口。大哥是秀才,在山西、陕西、河南什么“武备学堂”当过“督监”。二哥和三哥本来在家塾请一位老师教念古书。大概父亲后来受到维新变法思潮影响(这从家里书中可以看出来),送二哥进了什么“陆军测绘学堂”,三哥进了中学。二哥成为高度近视,戴着金丝眼镜回老家结婚没出来。三哥念完了中学,成绩优秀,是家中的新派人物。

有一天,大嫂在午饭桌上向全家宣布,从今以后,四弟归三弟教了。第二天我就被三哥带到他的房间里。室内情况和大嫂的大不相同,有一台小风琴和一对哑铃,桌上放的书也是洋装的。有些书是英文的。有一本《查理斯密小代数学》,我认识书面上的字,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我正在惊奇和兴奋中,三哥叫我坐在桌边,说以后我陪他念书,给我面前摊开了一本书。又说:“你念完了《三字经》,照说应当接下去念《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也就是三、百、千、千。那些书你以后可以自己念,现在跟我念这一本。”这是第一代的中国“国文教科书”吧?比开头是“人、手、足、刀、尺”的教科书还早一代,大概是戊戌变法以后,维新志士张元济,也就是商务印书馆的创办人和主持人之一,发起编订由“商务”出版的。

这书的开头第一课便是一篇小文章,当然是文言的,不过很容易,和说话差不多。三哥的教法也很特别,先让我自己看,有哪个字不认识就问他。文章是用圈点断句的,我差不多字字认识。随后三哥一句一句叫我跟着念,他的读法和说话一样。念完了,问我懂得多少。我初看时凭认得的字知道一点意思,跟着他用说话口气一念,又明白了一些,便说了大意。三哥又问了几个难字难句要我讲,讲不出或是讲得不对,他再讲解、纠正。末了是叫我自己念,念熟了背给他听,这一课便结束了。他自己用功写大字,念英文、古文,我一概不懂,也不问。有时他弹风琴,偶尔还唱歌。我也看到过他两手拿着哑铃做体操。

这是我在家里正式上学了。这本教科书的内容现在记不得,书中浅显如同口语的方言更使我觉得熟悉了书本的说话。现在回想,书中有两课讲的故事和画的插图又出现了。是不是在第一册里,记不准。

一课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文中对话平易而生动。三哥问我,双方对衔着怎么还有嘴说话,而且说人话?我答不上来。他便说,这是“寓言”,对话是作文章的人代拟的。以后读的书中这类话多得很,不可都当真。这是假作动物说人话,说的是人,重要的是意思,是讲给人听的。

另一课是《卞庄子刺虎》。“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这时再去杀虎,两虎都不能抵抗了,还是第三者得利。意思和那一课一样,只是文中老虎没有说人话。忘了这是我提出来的,还是三哥讲的。

在争斗之中,双方都是相持不下,宁可让第三者得利彼此同归于尽,也不肯自己让步吃亏便宜对方。让渔翁和卞庄子得利的事不会断绝的。

小老鼠怕猫,黄莺儿唱歌挨打,鹬蚌、两虎相争,宁可让别人得利,这些便是我学读书的“开口奶”。这类故事虽有趣,那教训却是没有实际用处的,也许还是对思想有伤害而不利于处世的。到四十年代初,我曾作两句诗,说不定是从这幼年所受无形影响结合后来见闻才会有的:

“世事原知鹿是马,人情惯见友成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