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斯人独憔悴(下)
尹秋水这一口鲜血喷出,吓呆了秋云,急坏了司月和聂云。倘若王妃有什么闪失,他日到了地下,如何向秦王交代。众人慌做一团。
秋云想起尹秋水适才所说卓督学在医馆一事,忙道:“聂队,卓督学就在附近医馆,快去请她来。”一面和司月扶住自家主子,岂知尹秋水又连着喷了两口鲜血。
“主子,您可千万挺住,谁说殿下出事了,别乱想。”秋云都急哭了,“司月,你快告诉主子,快告诉主子殿下好好的,不是她想的那样。司月,你说……你快说呀!”
司月眼眶一红,默然无语。
尉迟德与孙嬷嬷得了小苹果的信儿,立即赶来时,眼前的一幕让两人心痛不已。
“王妃,王妃”孙嬷嬷与尉迟德轻声唤她。尹秋水的衣襟上已粘上些星星点点的血迹,嘴边还残留着几丝血迹,眼泪正止不住的往外流,人却一句话也不说。直到众人将她半掺半扶回了房,她也未曾再说出半个字。
卓三娘随着聂云很快赶来,替尹秋水把脉诊治,开了两副中药,对孙嬷嬷与尉迟德哀叹道:“王妃若肯服药,还有得救,若不肯,只怕挨不了七日。”
尉迟德道:“这可如何是好?殿下最在乎的就是王妃,若王妃有个三长两短,老奴,老奴如何向大单于大阏氏交代呀!殿下九泉之下也不会放过老奴的!”
孙嬷嬷道:“这药,就算硬灌也得让王妃给服下。”
卓三娘摇头叹息:“不成,万万不可,此药本为调剂心神回转心魂所用,若强迫王妃服用,那药效得不到丝毫发挥。王妃如今再受不得半点刺激。必须想法子唤起她生的希望才行。”
孙嬷嬷望着尹秋书惨白的脸,握着她冰冷的双手,缓慢且轻缓地说:“公主,您得挺过来,一定得挺过来,想想你肚里的孩子啊!”
从清晨到下午,尹秋水的状况没有丝毫改变,更为糟糕的是——那原本澄净清澈的双眼流出的已不是泪水,而是丝丝鲜红的血液。
孙嬷嬷大骇,“这可如何是好?”除了卓三娘,最好御医杨柏涛亦被司徒烈派来,“气息微弱,三魂七魄恐怕已只剩一丝游魂,没得救了。”
闻言,秋云放声大哭,孙嬷嬷喝道:“哭,哭有何用,可还有别的法子?”
杨柏涛不忍直视,那曾经鲜活的生命,不过一日,已气若游丝。“快去向大单于大阏氏禀报,替王妃准备后事吧。”
孙嬷嬷终究坚持不住,晕厥过去,众人又是一阵忙乱。尉迟德沉声道:“事到如今,聂队与司月带着小皇孙去见大单于,秉明此事。小皇孙那边,务必将此秦王与王妃的事隐瞒,能瞒多久是多久。有劳杨院与卓督学,再想想法子,救救王妃。”
秋云“扑通”一声哭着边扣头边道:“杨院、卓督学,求求您们,求求您们,救救主子,主子不能有事……”
秋云自幼与尹秋水相伴,尹秋水待她极好,感情早已超越主仆,如同姊妹。
杨柏涛与卓三娘将她扶起,宽慰说定尽全力,其实他二人心中清楚,尹秋水在判定司徒夜已不在人世那一刻,便熄灭了自己生的希望。
万籁俱寂,秋云和醒转来的孙嬷嬷小心翼翼地守着奄奄一息的尹秋水。黄昏时,大阏氏苏绾青来看尹秋水,“小七,”她强忍住自己的悲恸,紧握着那双冰冷且无力的手:“听母后的话,快回来,别跟着夜儿去,母后要你陪着,还有肚里的乖宝,还有小言。”
尹秋水仍毫无觉知,苏绾青道:“母后知道你听得见,只是觉得万念俱灰罢了。母后知道你与夜儿感情深厚,一时之间接受不了,缓一缓,时间会带走一切。”她滚烫而哀伤的眼泪低落道尹秋水的手背上。
“小七,如今母后身边再没有亲人,信儿和夜儿都不在了,陌儿远嫁,唯有言儿和你,还有肚里的乖宝。”苏绾青无声地抽泣,“你得答应母后,好好地活着,人啊一辈子不容易,无论皇亲贵族还是黎民百姓总有各自的沟沟坎坎要过。夜儿在天有灵,若瞧见你这样憔悴自弃,他也不得安生。小七,夜儿最是疼惜你,莫要让他失望。”
尹秋水嘴唇微动,血泪又一次浸红了纱布,她说得很轻:“我要去陪他。”
苏绾青捏紧她手腕:“小七,别去。夜儿有他大哥陪着。”
尹秋水嘴角轻扬,轻语道:“母后,大哥有大嫂陪,没空理司徒,我和宝宝一起去陪他,他就不会寂寞了。”
苏绾青一把抱住儿媳,悲恸道:“小七,别去。你去了,夜儿他……他不会原谅你的,你丢下言儿,丢下母后,他不会原谅你的。好……好……你若要去陪他,母后也陪你去……罢了……罢了……”
尹秋水触摸着婆婆有些温热和颤抖手,轻言细语道:“母后若去了,父皇怎么办?父皇便真的成了孤家寡人,夫妻一生一世,母后定要好好陪着父皇才好。还有言儿,也需母后照拂。”
周遭众人听着她俩的对话,早已潸然泪下。
提起父皇母后,苏绾青心念一动,忍泪叹道:“小七,你若决意要去,可曾想过在南苑的父皇母后。你就忍心让他们品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尹秋水依旧轻言轻语道:“不妨事,他们还有小彻。”顿了一小会儿,又接着安安静静地道:“母后,小七知道您心疼我。可是,我如今万念俱灰,我从未想过司徒有一天会离开……过往,不管他在哪里,他和我都在这个世上,平平安安就是团圆,对吗?但他不在了,我的心好痛好痛……”她就这么平静无波地说着,血泪已透过纱布浸润了脸颊。
秋云和孙嬷嬷赶紧端来热水,拿来沙布,将那染得彤红的纱布取下,换上新的。杨柏涛和卓三娘则趁机将苏绾青请至另一边,悄声道:“王妃肯开口说话,至少先前堵住的那口气缓过来了。大阏氏多引王妃说说话儿,王妃多说几句,生的希望便多增加一分。”
苏绾青点头:“好,本宫一定会让小七好好活下去。”她由小到大,经历了太多的亲人离散,却更懂得生命的珍贵。
“若王妃肯配合服药,那就更好了。”卓三娘补充,“只是我们此前劝了许久,莫莫说服药,王妃连水都不肯喝一口,唉!”
苏绾青道:“小七与夜儿夫妻情深,这道坎,不好迈啊!本宫这几日就在歇在王府,待小七缓过来再说。”
夜色笼罩着大地,带着不可言说的神秘与肃穆,夜空一片清冷,一弯孤月悬挂于天。
房内微光闪烁,那是司徒夜请端木越为尹秋水定制的夜明珠,尹秋水神色寂然,将这颗珠子握在自己手里。房内悄无声息,她被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惊住,失声道:“什么人!”话音未落,却被来人捂住了嘴,熟悉而温热的气息,“是我”来人的嗓音压得极低,但尹秋水一听便知他是谁,一个万万没想到,她此生还能再见到的人。
夜明珠从手中无声地滑落,悄无声息的滚到床角一边。
尹秋水抬手轻轻触摸那人的眉眼,顺势滑过喉结,滑至胸膛,然后滑入衣襟,司徒夜捉住她的手,柔声低语:“小七,你都这样了,还有心思调皮。”
尹秋水轻笑,“不是调皮,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你?脸可以易容,声音可以装,但身上的伤痕做不得假,你身上的伤我都记得。”
司徒夜听她嗓音干涩嘶哑,全不若平日清甜,又看着她蒙眼的纱布浸润着血红,手却一片冰凉,心中自责、疼惜、悲伤以及一点点甜蜜混杂在一起,五味杂陈,放了她的手,任由她摩挲。
过了一小会儿,尹秋水微微一笑,探索着附在他耳旁,“真的是你呀!还好没有新伤。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哟!老公!”
她一身素色衣裙,又蒙着眼,整日粒米未进、滴水未粘,已是万分憔悴与可怜,如今,知道司徒夜活着,心中愉悦,居然开起了玩笑。
司徒夜将她拥入怀中,却不敢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将如瓷娃娃般的她给揉碎:“小七,别傻,好好活着,知道吗?”
尹秋水听着那熟悉的心跳,很轻很轻地说:“嗯,你好好地活着,我也会好好地活着。”
司徒夜轻声叹息:“小七,别任性。”
尹秋水又是一声轻笑:“我素来任性。乖宝也是。”
司徒夜拿她没办法,只好道:“这会儿倒想起乖宝来了,乖宝大概饿坏了。”
尹秋水:“乖宝不饿,乖宝听见阿爹的声音很开心,刚刚还踢娘亲了。”
院外传来脚步声,司徒夜道:“我该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尹秋水干涩的唇在他侧脸吻了一下:“我会好好的,你别担心,事儿办完了再回来,否则暴露行踪前功尽弃,我虽任性,也绝不做红颜祸水。我和乖宝等你。”
司徒夜:“我不放心。”
傍晚与司徒烈秘密见面后正欲离去,司徒烈重重叹息,对他道:“夜,去看看小七,这丫头太聪明也太痴情,如今,她以为你不在了,整个人三魂七魄快没了,你若不去见她,估计她真揣着乖宝去九泉之下寻你。”
司徒夜大失色,脱口而出:“小七如何了?不是三天吗?三天都瞒不住?”
司徒烈将情形大致讲了一遍,又将太医的诊治讲了,方道:“你母后已去瞧她了,想办法把小七的魂魄给唤回来。”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司徒夜已不见踪影。他于夜色中悄悄肃立在院中阴影处,借着月光瞧见房内的一切,心如刀割……
这些,尹秋水全然不晓,她整个人沉浸在司徒夜“死而复活”的巨大喜悦中,柔声道:“我等你,等你回来讲这段传奇给我和乖宝听。”
脚步声离宅院愈发近,司徒夜道:“好,你乖乖等我。”正欲离去,忽然想起一事,转头对娇妻叮嘱道:“小七,以后不能再用摸胸那招确认我,知道么!”万一真的是个乔装打扮的,那怎么行!光想一想就火大。
尹秋水“噗嗤”一笑:“那可不行,这招最好用了。”
司徒夜正色道:“不行。”
尹秋水颇为得意地说:“谁让你让我着急伤心难过?我摸一摸,吃吃小豆腐,怎么着也是应得的补偿呀!”
司徒夜简直哭笑不得,身为堂堂威风八面、深沉狡黠、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秦王,竟被自己老婆摸胸吃豆腐,玩弄于股掌之间,有谁会信?除了他自己和尹秋水外。
“我走了。”司徒夜低声道,随手解开秋云和孙嬷嬷的睡穴。
“嗯”她回得简洁而温柔。
她甚至都未曾有一言半语问他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要他活着,好好地活着,于她而言,就是幸福。也许有一天,他会这段惊险的传奇讲给她听呢!
事实上,那日大石滚落时的声响已激起了司徒夜的警觉,来不及细想,长期高强度训练的身体本能已让他如离弦之箭般蹿顺带推了两人出来,那两人都是航运司的高官,早已被吓得魂不附体,眼前一黑,两眼一翻晕死过去。获救醒来后,只道得天神护佑保住小命,哪想得到是秦王顺带捎了他俩一把。混乱之中,司徒夜早已脱身隐没于暗处,静静观察着所发生的一切。
值此季节,风和日丽,杨柳拂堤,十余日内不过落了些微雨,那巨石原本所处之地草木茂密,盘根错节,毫无滑坡之象。司徒夜悄身急掠至山顶时,那立于巨滚落之处的三人仍未散去,种种迹象表明,此番事件必乃人为。
那三人得意忘形之际,一心想着回去复命领赏,完全未料到后面有人跟踪。而且,还是本次暗杀计划的对象——秦王本王。
接头之地极为隐秘,但跟着走便毫无吹灰之力,七拐八拐、走街穿巷之后,很快便到了。这一片区司徒夜熟悉,那地方是他花了大笔银子建的西苑府门正对着的一处宅院。司徒夜冷笑一声,心下大概对这幕后主事之人猜到了了七八分。
司徒夜纵身轻掠上墙,趴在墙脚大树枝丫遮挡处将院内布局看得一清二楚后,方闪身急掠进那三人所进厅堂的悬梁之上,伏身梁上,将厅堂内的一切尽收眼底。大厅之中,一个中等身材、头发斑白的蒙面黑衣人沉声道:“事情办妥了?”
三人中矮胖身材的率先答话:“主事,一切顺利。”
蒙面黑衣人目怒精光,勉强压抑住内心的激动:“确认好了?”
另一个瘦子抢着回道:“确认得清清楚楚,那凉棚之中,不过逃出两人。都是吓得面如土色的航运司高官,除此外再无他人生还。”
黑衣蒙面人道:“很好”。他转过身,按下桌上边处一角,桌后的墙壁一分为二,慢慢向两边移动,里面放了一模一样三个箱子,他走过去,将三个箱子打开,每一箱,都是同样重量的黄澄澄的金条。
“一人一箱”,黑衣人沉声道。
躲在悬梁上的司徒夜不禁感叹,自己还挺值价的。
胖子和瘦子以最快的速度各自提起一箱黄金,唯中间那位,看起来身材和相貌最为普通的人伫立不动,他甚至,都未去看那箱子一眼。
“你们先出去,你留下。”黑衣人沉声吩咐。
待胖子和瘦子拎着箱子走出院门,黑衣人对着这普普通通的男子冷冷道:“柳赫,跟我的人,不是为了钱便是为了权,你似乎两样都不想要,你到底想要什么?”一个对权势与金钱都没有欲望的人,往往也是最难控制的人。
“主上,柳赫只想要司徒夜的命。”男子声音平淡得像一条直线,毫无半点起伏,梁上的司徒夜却暗自吃了一惊。他根本不认识这人。
“为何?”黑衣人显然也很吃惊,“他与你有何血海深沉?”
这一点,司徒夜也很想知道。
“三年前,我的未婚妻,被司徒夜引诱玷污,他答应娶她,谁知后来他便与南苑南宫公主成婚。小怜,小怜经不起刺激,发了疯。”柳赫说得咬牙切齿,“我和小怜,原本两情相悦,感情甚笃,司徒夜横刀夺爱便罢了,还始乱终弃……不过,我如今能杀了他,也算为小怜报了仇。”
黑衣人沉默了半晌,只因凭自己对司徒夜的了解,实在很难想象秦王会做出如此禽兽之举。
司徒夜一听,便知有人冒了他名行此龌蹉之事。
良久,黑衣人缓缓道:“你怎知是司徒夜……?”秦王不缺钱不缺权更不缺女人,怎会如此?
柳赫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递给黑衣人,“这块玉佩上刻有一个‘夜’字,是当年这禽兽送给小怜的定情信物。”
黑衣人取过玉佩,仔细端详了一阵,点头道:“此物确乃秦王之物。”
司徒夜一眼便瞧出那块玉的确是自己的,不过他敢肯定自己绝对不认识什么小怜的女子,更加不可能许诺婚姻大事。皇室婚姻,事关重大,岂容儿戏。
至于真正的禽兽是谁?秦王也很有兴趣知道。至于那块玉,怎么不见了,又如何落入那禽兽之手,秦王也想顺带了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