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月姑娘眼中的两种人
房屋在村里不算最好,却也不差,中规中矩,普普通通。栅栏是一圈蔷薇,旁边一丛青竹,竹外尚
有桃花三两枝。
轻扣柴门,不多时,从屋中走出一位衣着整洁、年过半百的妇人,头发已斑白,眉眼皆是岁月凝成的哀苦。
彼时,司徒夜已换上一身粗步衣服,额前凌散的发遮住了半边眉眼。
“我是晓宇的朋友——叶寻。”妇人尚未开口,司徒夜已自我介绍。
妇人神色淡漠,并未让他进门,只平静地说:“晓宇已不在了,你走吧。”
司徒夜道:“我知道。此番正为此事而来。”
路绣绣凄凄一笑:“有什么用!刑案署已作了定论,晓宇是自杀死的。”
司徒夜正色道:“伯母,我是晓宇的朋友。以我对晓宇的了解,他绝不会自杀。”
妇人沉默,过了一阵,再度开口,声音有了温度:“进来吧,想去看看晓宇住处,随我来。”
路晓宇住的地方,一层不染,窗明几净,连一缕蛛丝都没有。
司徒夜:“伯母很疼晓宇。”
路绣绣:“晓宇很孝顺,他虽走了,这屋,我仍每日打扫,就当是给自己留个念想吧。”
司徒夜扫视了一下房间,目光停留在靠窗那堵墙的书架上,很普通的,很常见的竹制书架,书堆放得很整齐。他的双眸闪过一道光。
“伯母最后一次见晓宇,是什么时候?”
“去年冬,具体哪一天,我也记不清,年纪大了,记忆不好。”路绣绣不紧不慢地说。
“这些书,也是伯母整理的?”司徒夜走过去,抽出一本,随意翻了翻。
“是啊,有太阳的时候,都取出来晒一晒。”路绣绣答。
司徒夜笑了笑,不再多说。
空气仿佛停止流动,眼前的年轻人虽着粗布衣衫,却散发着凌厉之气。沉默,有时给人的压迫感甚于言语。
路绣绣只好自己找话,缓解压力,“晓宇走后,你倒是第一位来这里的看他的朋友。后面就是晓宇埋葬之处,叶公子可需要去看看。”
司徒夜道:“不必。倘若他回来,让他来见我。”说罢,转身离去。
路绣绣闻言呆住,司徒夜走得并不快,她竟然忘了拦住这个人,问他为何说这么奇怪的话,为何要一个死人去见他!
司徒夜迈着轻快地步伐,走在来时的路上,甚至兴致很好地折下两枝桃花,只因他想起尹秋水几前插的那一枝杏花。“还是桃花好,桃花笑春风,就像她微红的脸颊”,他心情愉悦地想。
未时,他和林叔准时见面。
林叔详近的描述了肃州刑案署的情况,一边说一边摇头。
“那位欧阳大人不过在署衙内露了个脸,借口说牙疼便回了府,整个上午都和他的爱妾娇娇混在一起。所有的公事甩给了明睿。并且,还派了一个叫龙江的衙差跟着明睿。”
“传说中肃州四大名捕如何?”司徒夜问。
“四个当中有两个聚在一起打牌,还有一个借巡街的由头带着手下在如意酒铺喝酒,听曲,只有一个在署衙,翻阅卷宗,领着兄弟们操练。”
“留下的那个叫什么名字?”司徒夜又问。
“百里苍擎,擅用刀。”林叔答。
司徒夜:“闫焰几时出发?”
林叔:“三日后。”
司徒夜:“这三日,着人将欧。阳安这些年处理的案件卷宗整理好。盯他的人,将他的行事踪迹做好记录。”
言毕,瞧了瞧手中的桃花:“偷得浮生半日闲,回去瞧瞧小七。”
林叔道:“公子对月姑娘挺上心。”
司徒夜反问:“那么明显吗?”
林叔笑答:“非常明显。”
司徒夜挑眉:“旁的人都能看出来?”
林叔笑言:“想必月姑娘心里也清楚得很。”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属下发现,月姑娘眼中只有两种人。”
司徒夜:“哪两种?”
林叔一本正经道:“公子与其他人。”
的确如此。
司徒夜的脚刚踏入山庄内院,原本在楼上作画的尹秋水把笔一扔,像春日的燕子般轻盈地从楼上掠下来,刚巧落在他眼前。
“你回来了?这么早。”她笑眼如弯月。
“我回来了。”他笑,“放着好好的楼梯不走,非得跃下来。”心里倒甜得很,因为尹秋水已极自然地挽住了他的手臂。
“我高兴,我乐意。”尹秋水挽着司徒夜往楼上走,“我正在为霓虹姐姐作画呢,前两日她教我如何百发百中扔飞镖。”
司徒夜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阵子,也没想起“霓虹姐姐”究竟是山庄里的哪号人物。
“那么,飞镖练得如何?”他晓得小妮子把练武功当游戏玩,不过是图个欢乐。
“还行,刚开始十中三,现在十中五六七。”尹秋水欢欢乐乐地答。
说话间,已经到了尹秋水的房门外。
司徒夜绝对是一个拥有高强气场,能够将气氛瞬间拉向冰点的人。
他一踏进来,屋内原有的笑意已凝固,霓虹赶紧找了个理由退下,林婶也识趣地离开。
尹秋水将瓶里的杏花换出来,放上那两枝桃花。
司徒夜道:“我很可怕么?”
尹秋水正色道:“不可怕,只是长得太帅,姑娘们的小心脏承受不住。”
司徒夜将她圈入怀里,笑问:“那你呢?”
尹秋水将头埋入司徒夜胸膛,食指在他前胸有一搭没一搭地画着圈圈,软糯软糯地说:“我不怕,我喜欢,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喜欢。”
她贴在他胸前,静静地听着那温柔而坚定的心跳,这心跳让她无比的踏实和安定。
司徒夜低头用唇轻轻吻了下她的发丝,淡淡的甜香,犹若怀中的她,“今日可好些了?”
“好了许多,就是闷得慌。”尹秋水眼睛卟呤卟呤闪着光,“这些日子,未曾踏出山庄半步,我想出去走走,就一小会儿也行。”她说得可怜兮兮。
司徒夜想了想,“不如现在吧,天气不错,可以欣赏到边城的美景。”
林婶回了自己房间,桌上已放着一杯林叔泡好的茶,多年前,他们成亲时,夫妻俩有个小小的约定,谁先到家谁为晚归的那人泡茶添水。
林婶喝了一口,温热刚刚好。
“月姑娘瞧见主上,必定欢喜得很。”林叔道。
“这倒是,眼里啊全是主上。”林婶笑着摇了摇头。
司徒夜安排好暗卫,和尹秋水一人一骑出了山庄。南苑树木葱郁秀气,肃州之地林木高大挺直,同是柳树,较之南苑细柳,真真儿可用“伟岸”形容,一条道瞧着笔直挺近,走起来却要花不少时间。
司徒夜带尹秋水去了一处湿地,河水汤汤,河中芦苇丛生。
“春发芽,夏生长,秋吐絮”,司徒夜撑了一叶偏舟,舟上唯有秋水。他慢悠悠地说道:“春去秋来,江湖流转,秋时芦苇飘絮倒是别有一番情致,今日虽看不到,不过,这芦苇笋正当时,吃着倒是鲜嫩。”
尹秋水春笋吃过不少,芦苇笋倒是头一次听说,小吃货本色展露无遗,立即央求司徒夜沿着有嫩笋的地方划去,不多时已揪了一大堆。
司徒夜瞧了小船中央的一堆嫩笋,悠然一笑:“这么多,怎么吃完?”
尹秋水拿着一只极细小的嫩笋往鼻尖那么一嗅,“光闻一闻都觉得好吃,芦苇笋煲鸡、芦苇笋烧鲤鱼、芦苇笋炒肉丝、凉拌芦苇笋、素炒芦苇笋、干锅芦苇笋……样样都好吃,对不对?”
“很对,荤素搭配得不错。不挑食,还好养。”司徒夜点评。
“很好养么?那我带两株回去试试。”
“不是,我不是说芦苇,我是说你,你很好养。”司徒夜忍住笑。
尹秋水冲他一笑,犹若岸边桃花,愰了他的心神,“是啊是啊,这话师父也讲过,他曾说,当初本不愿收我为徒,后来,发现我特别好带,也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你,很喜欢你的师父?”司徒夜试探着问。
“嗯嗯”尹秋水一点儿也不否认,“原本每年杏花微雨时,我都会去师父那儿小住三两月,如今,倒不可能了。”说起来有些黯然。
这一点,倒与绣衣送回的消息一致,消息称传闻那人有一位十分宠爱的女弟子,并且两人之间很是暧昧。
“暧昧”,司徒夜非常不喜欢这个词语。不过,像尹秋水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喜欢崇拜年长成熟的男人原本也是稀松平常的事。何况,那人战功赫赫,品貌非凡,在四国將领中已属神级的存在。而尹秋水呢?自然率真,宛如清水芙蓉,见惯了尔虞我诈、权谋争夺的男人大约也免不了受她吸引。
流水汤汤,尹秋水有一些小小的伤感,司徒夜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儿。两人各自想着心事,在和煦的春风里安静着。
小舟静静地划向绿丛深处,司徒夜悄悄将竹蒿放下,尹秋水正埋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划着水。他挪步走到小舟中央,轻轻落座于她的对面,轻轻用手托起她的下巴,幽深如湖地眼神望进她的双眸。
“你为何盯着我的眼睛看?”尹秋水问。
“我不是在看你的眼睛,我是在看你眼睛里的我。”司徒夜答。
“好看吗?”尹秋水逗他。
“很好,你的眼里只有我。”他答。
尹秋水愣了一下,转而想到些什么,莞尔一笑,把小小的红唇凑近他耳旁,低语道:“司徒,你在吃醋,你在吃我师父的醋,对不对?”
司徒夜没有否认,也不想否认。
尹秋水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像猫一样依偎进他的怀里,两手圈住了他的腰,甜甜地笑,甜甜地说:“你那么聪明,一定猜到我师父是谁了。所以,你才会吃醋。可是,司徒,师父再好,也只是师父,我对师父的喜欢,也只是徒弟对师父的喜欢,再无其它。”
司徒夜仍旧没有说话,只任由她伏在怀里撒娇,心已被融化。
流水悠悠,小舟飘飘荡荡出了绿丛,晃晃悠悠到了河中央,尹秋水玩心大发,从司徒夜手里抢过竹蒿,非要自己划。
“你划过吗?”他问。
“没有。”
“要不我教你?”
“不用,我要自学成材。”手持竹蒿的小佳人信心满满。
“那……好吧。”
刚开始那几下,还划拉得不错,不过,很快,尹秋水发现,小舟已不听使唤,明明想让它往左却偏偏往右;明明想要前行,却偏偏一动不动;胡乱划拉几下吧,干脆在原处转起了圈圈……
尹秋水垂头丧气地将竹蒿递给司徒夜:“你来吧。”
司徒夜好整以暇抱着双臂调侃:“继续啊,不是要自学成材吗?”
尹秋水狠狠地瞪了眼前摆明了看好戏的男人两眼,气呼呼道:“哼,你和它们一样。”
“它们?”
“对啊,就和它们一样。要多损就有多损。”
司徒夜作恍然大悟状,“哦!原来如此,我可能比它们更损。”说毕,起身,接过竹蒿往河中一扔。
这一扔,尹秋水彻底傻眼,“我们这是准备游回去,还是用手作浆划回去?”
司徒夜像蓄势待发的豹一般眯了眯眼,看了看河岸,把她往怀里一带,附在她耳旁道:“宝贝,搂紧一点”,尹秋水耳根一热,乖乖地圈着他的腰。
司徒夜提气发力,足尖一点,已抱着尹秋水凌空跃起,之后接连借力足点露出河面的两块大石,转瞬之间便带着尹秋水落到岸上。
彼时,尹秋水扭头看一看身后宽阔的河面,又抬头看看眼前气息稳定的男人,她首先想到的是那一叶偏舟以及那舟上的笋笋,“完了完了,表哥,那船咱得赔钱吧!还有那笋,我辛辛苦苦摘的笋,全打水漂了!”
司徒夜轻道了声:“嗯,”随即又补上了一句:“走得匆忙,忘了带银两。”
尹秋水想了想,果断取下了两只翡翠耳坠,拉过司徒夜的手,放在他手心,“这副耳坠,就当给船家的赔偿好了。”
司徒夜的目光闪烁:“够他们一家一年的吃穿,多了些。”
尹秋水笑笑:“没关系。一艘船,一副耳坠,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可是,对那租船的大叔一家,就很珍贵了。那些船,可是他们一家的生计呢!”
居然知道民间疾苦,这一点,让司徒夜有那么一丝意外。尹秋水吃穿用度的考究,他很清楚,原以为她是长在温室里的花朵,不了解百姓人家的辛酸哀愁,没想到……
司徒夜伸手揉了揉尹秋水小小肉肉的耳垂,小心翼翼将耳坠为她重新带上,“还有些碎银子,用不着这个。”
尹秋水小手在他胸膛上轻捶几下,“早说嘛,你故意的,对吧!就喜欢逗我,对吗!哼!那些笋笋怎么办?你得赔我!”
司徒夜抓住她的手紧握在自己掌中,柔声道:“通常最好最嫩的笋都在那些船家手中,去那儿时买些便好。”
时光如春日流水,日色渐渐暗淡,原本两人准备用完餐后去夜市闲逛,出了酒楼,司徒夜却临时改变主意,带着尹秋水策马回了山庄。回来路上,尹秋水瞧他神色异常严峻,料想发生了不太好的事,也未多问、多说,只静静地跟着他而已,心里却有些忐忑。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切皆因她而起。
酒楼不算豪华但够雅致,他俩在二楼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正好能瞧见街面的人来人往,风物景致。
尹秋水点了四道菜,三菜一汤,都是酒楼的特色菜,吃得欢畅无比。司徒夜真心羡慕她那种没心没肺悠游自在的好心态。他自己,就算坐在桌旁,面对着佳肴美味,靓丽佳人,整个人依然绷着一根弦,这根弦,即使睡觉,也未曾放松过,早已成为他身体机能的一部分。
所以,他在这普普通通的酒楼上,敏锐地感受到至少有两组人,在暗地里窥视着他们。每一组只有一个人,而且,他们之间互相并不认识,并非受同一人指使。两个人,都落座于他和尹秋水这张桌子的后方,准确地说——都坐在他的身后,视线不时地聚焦在尹秋水身上。
其实,像尹秋水这种外表漂亮可爱、天真无邪的女孩子被人注目是稀松平常的事,一路上,偷瞄她的男人不少,都被司徒夜那貌似不经意间投射过去的凌厉目光给骇退。唯有这两人,不紧不慢,悄无声息地跟着,司徒夜一瞧他们跟踪的方法,便知他们并非普通的路人。
其中一个,尽管面容普通,平板的五官挤在一张平板的长脸上,在酒楼坐下不久,司徒夜便已认出那人是谁。另一个,他一时半会儿还未辨出他身份。
尹秋水刚扒拉完一碗饭,司徒夜已为她盛好一碗汤,递到她面前,顺势用手指拂去沾在她唇边的一粒米饭,很细心轻微的举动,却感觉到身后一道如烈火般灼热的目光直射向他停留在她唇边的手指。
他知道这目光来自哪一个人,心里只纳闷这人从未与尹秋水见过面,为何会有如此反应。相反,另外一个人,只是默默地留意着他对尹秋水的一举一动。
尹秋水依旧吃得很香,有司徒夜在的地方,哪怕刀山火海她都不觉慌张,何况,这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酒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