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场:女性学者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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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野千鹤子:成为,上野千鹤子

采写|青青子
译者|陆薇薇(东南大学日语系主任)

上野千鹤子,1948年生于富山县。为日本著名社会学家、日本女性学/性别研究代表人物。现任东京大学名誉教授,NPO组织“女性行动网络”(Women's Action Network)理事长。

著有《父权制与资本主义》、《民族主义与社会性别》(ナショナリズムとジェンダー)、《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不惑的女性主义》(不惑のフェミニズム)、《女性的思想》、《一个人最后的旅程》等。2011年荣获朝日奖,2020年当选为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

在过去几年,当人们提到女性主义或是讨论性别议题时,上野千鹤子都是绕不过去的名字。如果说上世纪七十年代,波伏娃将西方女性的生命处境抽丝剥茧,一册《第二性》流转西东,为女性找到了生活的症结,或者说,一种命名,半个世纪之后,上野千鹤子便是那个手持利刃,为东亚社会的父权结构剔骨的人。

即便你没读过《厌女》《父权制与资本主义》,也一定看过她在2019年东京大学新生开学典礼上的演讲视频,比如在社交媒体上广为流传的这一句——“女性主义绝不是弱者试图变为强者的思想,女性主义是追求弱者也能得到尊重的思想。”

而我更想知道的是,对于这位一直行动、抗争在一线的女性主义学者来说,女性主义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更确切地说,我想知道的是,上野千鹤子如何成为今天的她自己?——这位曾经想象过当冷清酒馆老板娘的女性,这位成长于对于女性而言哪怕读研出来也没有工作可做的年代、觉得大学里教的社会学一点意思也没有的女性,是如何与女性学相遇、惊诧,又如何开创了日本女性学这门学科?

我也曾将这个问题抛给学者们,在贺桂梅那里,女性主义是一种纾解,让她意识到我们遇到的问题不是私人问题,而是某种社会结构在个体身上的实践。在戴锦华那里,女性主义是生命中一次可贵的相遇,对于如何做女人的深刻困惑与窘境,她在女性主义理论里找到了一个有意义的名字。

而在上野千鹤子那里,女性主义拯救了她。

自青春期以来的十多年里,我一直无法接受自己是个女人。所以我不擅长同女人打交道,觉得和男人在一起要容易得多,我表现得像一个“名誉男性”,也就是“假小子”。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来接受我是一个女人的事实,而当我遇到女性主义时,它拯救了我。因为,女性主义是一种基于女性爱自己身为女性这一事实的思想。

于是,让我们再次回到这个问题的开端,女性为何,又何以会成为一种“主义”。作为“主义”,她们,或者说我们如何描画女性在众多“主义”中的经纬。在上野千鹤子的另一本书《女性的思想》中,她书写了对她影响最大的女性。其中有一位森崎和江,她“出生于日本女性解放运动之前,在朝鲜半岛出生,后来回到日本,是一个生于日本的殖民地、视日本如异国的日本人。日本战败后,许多日本人试图抹去历史教科书中的军国主义内容,森崎那时便宣称自己今后不再相信男性话语了,而要只身一人思考一切问题”。

她还提及另一位学者井上辉子。在日本女性主义的建构过程中,正是她翻译了“女性学”,并给了它一个定义:“女性的(of women)、由女性开展的(by women)、为女性进行的(for women)学术研究。”尽管准确来说,井上辉子的翻译是创造性误译,这一定义还遭到男性学者对于这门学科不够中立的批驳,但井上并未就此屈服,而是进一步指出,“由女性开展的”,意味着女性从研究的客体转变为研究的主体;而“为女性进行的”,意味着女性学要为妇女解放做出贡献。

所以,何为女性主义?

在与铃木凉美的通信集《始于极限》中,上野千鹤子这样说道:

……女性主义是一个自我申报的概念。自称女性主义者的人就是女性主义者,女性主义不存在正确或错误之分。女性主义是一种没有政党中央、没有教堂和牧师,也没有中心的运动,所以没有异端审判,也没有除名。女性主义也不是什么智能的机器,只要把问题塞进去,它就会把答案吐出来……我一直这么想。

而在这次采访中,上野千鹤子给出了另一个并不直接的回答:

她们用不同于男性的语言表达女性的经历。正是因为有这样宝贵的女性话语在我们面前,它们才会成为我们的血与肉。语言不是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发明的,你必须从某个地方借用到它。当你从前人手中接过它以后,才能逐渐将它变成你自己的血与肉。

换句话说,女性主义,正是这样一种存在,是许多个我们,接过了许多个她们手中的血与肉,进而将我们的,也是她们的生命困惑,诉诸经验与话语,思想与行动。

与之相关的另一个问题是,作为当今日本最有影响力的社会学者之一,上野千鹤子只关注女性问题吗?如果我们追索上野千鹤子的来路,她从女性主义出发,构建“家庭—市场”“生产方式—再生产方式”“父权制—资本制”的理论体系。作为日本学生运动的参与者,上世纪九十年代,上野千鹤子着手进行“慰安妇”与民族主义、历史认识等问题的研究,就此与吉见义明等学者展开过几轮激辩。2015年,由北京大学出版社翻译引进的《战争留下了什么:战后一代的鹤见俊辅访谈》收录了她与鹤见俊辅、小熊英二两位学者有关战后日本政治思想发展的深度访谈。世纪之交,年过五十岁的上野千鹤子开始研究照护问题,出版《照护的社会学》《一个人最后的旅程》等。尽管研究课题一再变化、拓展,但她最根本的问题意识始终如一:“我一直在思考女性的‘无酬劳动’问题。”

有趣的是,作为社会学家,上野千鹤子一直坚持“两手抓”,既出通俗读物,也出学术专著。她将这两种书称为“硬派与软派”“A面与B面”“上半身与下半身”。在人生的一些时刻里,这些通俗读物让她在应聘面试时扣分,但她仍旧坚持着研究和写作的不羁。

与此同时,在以男人为主导的出版界,上野千鹤子的研究话题曾被多次“消费”为各类吸睛的“荤段子”。《性感女孩大研究》(セクシィ·ギャルの大研究―女の読み方·読まれ方·読ませ方)被视作“年轻女人写的荤段子书”;另一本研究日本社会性文明史的著作被取名为《裙子底下的剧场》,她更是因此成了“社会学界的黑木香”。尽管预见到了这样的情况,上野千鹤子仍旧认为,“比起误解与误读,我遇到的更多是优秀的读者”。在《始于极限》中,她写道:“女性学的先锋一代应该可以抬头挺胸地说,我们在没有读者的地方创造了读者,和读者共同成长,还走出了一批出色的作家……”

2021年圣诞节前夕,我们借由女性学者访谈系列,视频采访了上野千鹤子。尽管语言不通,但在我们特别邀请的译者陆薇薇的帮助下,采访持续了近四个小时。如果算上之后的修订与追问,我们的采访持续了近半年。视频中的上野千鹤子依旧是一头红发,活泼、可亲、爱笑,时不时向我们发问,询问中国的情况。我们的话题从女性学开始,聊到她一路走来的滴滴点点,聊到她的学术思考、转向与坚持。当然,我们还聊到红发和愤怒的象征(笑)。最后,谈及对于有志于学术事业的女性有哪些期许时,上野千鹤子沉思了一会儿,说:

女孩总是容易当优等生,当老师的宠物。毕竟,不辜负周围人的期望,也是女性的“美德”之一。而优等生会有这样的习惯,习惯察言观色,尽量满足老师和父母的期待。有一些女性学者也是如此。

但我认为,比起不辜负周围人的期待,女孩们更应该坚持自己的问题意识,即使它不能为你带来什么。对于研究者来说,原创性是极为关键的,模仿别人毫无意义。所以首先要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不管是得是失,我都希望她们能够坚持下去。此外,女性的人生中有许多曲折,即使因恋爱、结婚、搬家、生子、育儿而暂停了学术研究,学问也还是会等待着你的。因此,我希望女孩们即使一时中断了研究,也能再次出发,继续下去,因为并没有必要给自己设定年龄界限,学问会一直等待着你的。很棒吧?做研究是很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