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与铁爱花先生仅有两面之交,一次是她在武汉大学当研究生时,一次是2008年在陕西师范大学举办西部大讲堂期间,此后建立了通信联系。给我的粗浅印象,是她为人聪颖,思想敏锐而活跃,也有正义感。王春瑜先生强调,搞史学没有正义感不行,这是深中肯綮的。
蒙她的厚意,将写就的大作寄我,要我写一序言。此书无疑是下功力,有深度,见拓展的宋代妇女专著。使我受教颇深的有二点。一是此书使用史料之广,二是此书拓展了宋代以至古代妇女史的某些新视野,两者是互相关联的。
许多依我过去的眼界,似乎是无用的文字,在她的思维和文笔下,竟能点铁成金,成为有价值的史料。这无非是反映了她思考的深入和读史的勤奋。大量女性墓志的援引,固然十分引人注目,使我尤为震惊者,是她大量使用了宋儒经疏。我对宋儒经疏未下功夫。事实上,宋史界的同仁们对宋儒经疏的阅读和使用确是很不充分的。我曾注意到张政烺师早在约六十年前所写《中国考古学史讲义》中说:“唐中叶以后,学者对于这种注疏之学便已厌烦了”,“发展下去便出现了宋人的新经学。刘敞(著《春秋权衡》《春秋传》《春秋意林》《春秋传说例》《七经小传》《公是先生弟子记》等)、欧阳修(著《诗本义》),是宋代新经学的开创者,同时也是宋代金石学的开创者”。他的话绝不是随便说的,而是对宋儒经疏认真下了熟读功夫后所作的结论。读宋儒经疏的一个根本前提,自然是须要通晓先秦的典籍。相形之下,我只有感愧而已。一位治宋代妇女史的青年学者,居然能对先秦典籍和宋儒经疏下功夫,正是反映了她的眼界和史识,非比寻常,她说:“阴阳学说也成为宋儒规范夫妻关系的理论基础。”这是确论。此书其他一些重要的论点,可以详见结语,在此不必再予重复。
我近年来不断强调以马克思主义治史的重要性。但也强调,不能将马克思主义神化和偶像化。2009年,首都师范大学为研究生举办宋史讲座,我也讲了以马克思主义治史的问题。据说,在讲座的最终,一位北京大学的研究生提出了驳议,认为时至今日,居然还有人在讲马克思主义。我得知后,也在一些讲课中回应说,这位学生反对以马克思主义治史,有其权利和自由。但是,应当是在对马克思主义熟悉和了解的基础上,发此高论,能够说明,为何不应该以马克思主义治史。如果做不到,似乎就成了无知的偏见。其实,有一个最基本、最简单的史实,我的母校北京大学正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发源地,西方的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正是从母校发轫的。当年的校长蔡元培先生,一反以往中国国学事实上强调一言堂,以己说为正统,以他说为异端的传统,提出“兼容并包”的现代科学理念和方针。从兼容并包的科学理念出发,为何就容不得别人谈点马克思主义呢?当然,那位研究生提出驳议,也与导师辈的教学有关。
有人说,马克思主义早就过时了。这需要具体分析,大致已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主义,不少结论已被事实所否定,这当然应尊重事实,承认是过时了。但是,以个人之愚见,马克思主义的某些重要理论,至少时至今日,仍然闪耀着真理的光辉,与某些被若干治史者奉为高明的、时新的理论,如社会精英论、以士大夫为中心的史观等相比,看来更有真理的威力。例如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以及由此派生的国家论、法律论,就是如此。
我们目前经常地、普遍地遇到如贪腐、社会不公平之类,其实也似乎只有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方能作出最深入的剖析和批判。在人类进入阶级社会,即有文字记载的文明时代后,看来有数以亿计的个人利益、动机、意愿之类,归根结蒂,仍是汇聚和组合为对立的,甚至对抗的阶级利益。剥削和统治阶级总是要将自己的私利,凌驾于广大被剥削和统治阶级的利益之上、社会之上、祖国和民族利益之上、人类共同利益之上。对广大被剥削和统治阶级有利的事,对社会、祖国和民族有利的事,对人类有利的事,只要真正触犯剥削和统治阶级的核心私利,他们必然取反对的态度。当然,在民主和法治的条件下,剥削和统治阶级的私利往往表现得较为隐晦曲折,但在专制和人治的条件下,却往往相当露骨。
自人类进入有文字记载的文明时代,即阶级社会,一方面,是无数量的肮脏、卑劣、惨酷、罪恶之类,持续不绝;另一方面,人类的良知和正义却仍在赓续和发展。剥削和统治阶级的大多数,其本质只能是为富不仁,这是由其阶级地位决定的。但也有很少量真正的精英人物,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推进着人类的良知和正义的发展。
在中国古代,作为剥削和统治阶级组成部分的士族女子,也同样必然存在着上述的两极现象。然而这个基本情况,在传世史料中却不易看得分明。中国古代的传世史料记载往往有其片面性,对于最普遍、最一般、最常见的情况反而语焉不详,甚至认为没有记录的必要,而着重于表彰贤德妇人的嘉言懿行。有的史料还隐恶扬善,如若记载较多,尚可分辨,记载较少,就无以知其是非真伪。我个人近年来屡次强调,所谓一分史料说一分话,几分史料说几分话,不能说完全正确。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指导,有时一分史料可以说几分话,有时几分史料只能说一分话。有一个判断和分清史实的支流与主流、表象与本质的问题。有时,几分史料所反映的可能反而是史实的支流和表象,而一分史料所反映的可能反而是史实的主流和本质。几分话或一分话不是随意乱说,而是更接近于客观和公正。
我对宋代妇女史没有研究。曾有学者邀我参加妇女史的讨论,我只能谢绝。我虽然也写过两篇有关李清照的文章,但在我看来,至多是旁门,算不得正宗。然而我也曾在几年前的《宋史研究要点》一文中提出:“就妇女史而论,欲为之规范一个理论体系,只怕也有相当难度。一位先生给我寄上她的宋代妇女史稿,请我提意见,就给我出了难题,因为我确实说不清楚,妇女史应当写些什么,这就是前述的理论体系问题。但依我个人的体会,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确是对研究风俗和妇女史有重大的指导意义,因为不论是许多风俗、妇女的地位等问题,事实上都离不开客观存在的社会阶级分野。风俗和妇女史是近年来方才兴起的领域,故深入的余地应是较大的。”理论体系是重要的,贵在可以指导研究,但也不可能求全责备,任何理论体系总是有缺陷的。但愿有朝一日,经过铁爱花先生和其他史界同仁的努力,能够产生一个较为完整的中国古代妇女史的理论体系,并出版依此理论体系撰写的中国古代或断代妇女史。
王曾瑜
2010年1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