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七十年:柳田国男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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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川时代

关于布川

我在13岁时开始寄居于茨城县布川的长兄家。长兄终日忙碌,父母还在播州播州即播磨的别称,日本幕府时期位于近兵库县南部的一个藩,这里指柳田位于兵库县的老家。老家,我就过得比较寂寥。无聊之余就频繁地跟近邻交往,以观察乡土民情。小镇历史比较悠久,现在因为利根川的整修工事可能面临“消亡”的命运。

最初我惊奇于这个镇上的小朋友之间彼此不叫对方的名字。诸如“小虎”“小熊”之类的叫法,在播州,如果不是堂兄弟或者伯父叔侄之类亲密的关系,肯定不会这样称呼,所以我一开始还认为他们都是亲属关系。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们不过是一起长大的玩伴。对于幼时的玩伴而言,称呼只是一个符号或者外号而已,大人们称呼别人家的孩子也是如此。例如,我当时的邻居是一位地主出身的大商人,他们家一位名叫市五郎的下人竟然称呼主人的公子为“纯”。此处为音译,原文为平假名“ジュン”,日文汉字或为“纯”“润”“顺”等。

在我的故乡辻川,称呼人名的时候后面会加上“ヤン”(yang)或“ハン”(hang),不过“ヤン”稍微有点尊称的意味。我们兄弟几人的名字在那个时代稍显独特,没有取比较难念的“作”或者“吉”等,我们三个年龄较小的兄弟名字最后一个字的发音都是“オ”(o),不过汉字却不一样。如果是在学校只念对方名字的话,确实分不清楚到底是“男”“雄”还是“夫”,不过在家里我们则常被称为“クニョハン”(国男ハン)、“シズォハン”(静雄ハン)、“テロハン”(辉夫ハン)。“ヤン”和“ハン”的日文罗马字输入法应为“yan”和“han”,但中文拼读更接近“yang”和“hang”,另外,“クニォハン”“シズォハン”“テロハン”系日文中的连读。

深入布川的街道,另一个让我震惊的事实是几乎每家都是“两孩制”原文为“ツワイ ·キンダー ·システム”,系德语“zwei kinder system”转译。。一户人家要么先男后女,要么先女后男,总之不会养育超过两个孩子。当我说“我们家兄弟8个”的时候,镇上的人们无不瞠目结舌。我虽然年幼,但也知道布川这个地方不得不采用“两孩制”的原因。

布川时常遭遇饥荒。当粮食困顿匮乏时,除了“死亡”之外别无他法。追溯日本的人口轨迹可知,西南战争西南战争是明治十年(1877年)1月29日到9月24日在日本西南地区发生的士族叛乱,叛乱由西乡隆盛领导,最终明治政府镇压了叛乱。结束时止,日本的人口数量一直控制在3 000万人左右。控制人口的方法并不是采取当前时兴的人工终止妊娠等方式,而是其他更加露骨的方式。该地是江户年间“天明大饥荒”的重灾区,之后的“天保大饥荒”的受害情况虽然没有见诸资料,但是当地民众肯定把此前饥荒的惨痛记忆带到了天保年间。“天明大饥荒”(1782—1788年)和“天保大饥荒”(1833—1836年),分别是先后发生于日本江户时代天明年间和天保年间的大饥荒,数十万乃至上百万人因粮食不足而死亡。

据说长兄经营的诊所在当时经常收到当地民众开具死亡诊断书的委托,当然在多数场合长兄都予以拒绝。

回忆起在利根川沿岸的生活,这两年间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河畔的地藏堂,地藏堂正面右手边挂着一枚彩色的“绘马”绘马是在日本神社、寺院里祈愿时用的一种奉纳物,一般用木板制成。,不知道具体是谁供奉的。

绘马的图案是一个产后的母亲裹着头巾,正在准备掐死新生儿的凄惨场面。横拉门上映照着产妇的影子,而且头上竟然长出了角。旁边的地藏菩萨站着哭泣,年少的我看到这一幕,不禁觉得内心凄凉寒冷。我至今仍记得这种感觉。

地藏堂位于利根川拐弯处比较突出的位置,由于这块地方的河道整改切割,所以叫作“切所”。它是足利时代的地方豪强筑城之地,筑城后留下的空壕就是地藏堂所建之处。地藏堂对面是一个小广场,广场还立有金毗罗的像,每年入春时节,为了保佑播下的种子能够丰收,这里都会举行金刀比罗神社相扑活动。此处所说的应是位于今日本茨城县北相马郡利根町布川的金刀比罗神社(琴平神社)。

有意思的是,那里建有小林一茶小林一茶(1763—1828),本名小林弥太郎,“一茶”是其俳号。小林一茶形成了独特的“一茶调”风格,与松尾芭蕉、与谢芜村同为日本江户时代的代表俳句诗人。的句碑,后来不知道被哪位人士给搬走了,目前已经难觅其踪。

经过调查才知道,该地有一个名为古田的批发商,曾经师从于一茶,一茶大概每年造访此地两到三次。碑上刻的俳句如下:

人潮如织,攀树观战,神社相扑赛。原文为“べったりと人のなる木宮角力”,此句为小林一茶于享和三年(1803年)造访布川、观摩神社的相扑活动时所作。

当时年少无知的我只觉得其名罕见,其句风趣,但还全然不知一茶是著名的俳句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