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杉荣自叙:一个叛逆者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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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每天在学校里受老师责骂惩罚的时候,在家里也是一直受到母亲的训斥。似乎母亲每天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训斥我,责打我。

母亲的声音很大,而且始终以这很大的声音在说着什么。来看望母亲的客人,大抵在门前就可判别母亲有没有在家。而责骂我的时候,这声音就更大了,并且责骂的方式也实在是离谱。

“你又口吃啦!”

她抓住了生来就口吃的我,每当我口吃的时候就训斥我。母亲无法容忍我眨巴着眼睛说话结结巴巴的口吃模样。要是我“那那那那……”地开始口吃的时候,她就怎么也受不了了。于是就骂我:“你又口吃啦!”随后就给我一巴掌。这样的情形有过几次,我都记不清了。

“荣!”

当母亲用很大的声音叫我的时候,我就在想,我大概又有什么坏事让她知道了,战战兢兢地走到她面前。

“去把扫帚拿过来!”

母亲又开始唠唠叨叨地骂起来了。没有办法,我只得去厨房里拿来了一把长竹把的扫帚。

“这个孩子真是一个傻瓜蛋呀。他明明知道叫你去拿扫帚就是要打你了,你早点逃走不就好了嘛。而且我举起扫帚要打你的时候,他还傻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动。我已经光火了嘛,也不可能不打呀。”

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对着也是军人太太的好朋友谷说。

“但是,用扫帚打也太过分了呀。”

谷妈妈也跟我妈妈一样,有很多孩子。而且,也常常打孩子。但是,她有足够的资格对我母亲的做法表示抗议。

“我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但是,我这孩子已经这么大了,我要用手打他的话,我的手也很疼呀。”

谷妈妈一边以温柔的目光对我表示出“可是,太过分了呀”的意思,同时似乎又对母亲的话表示了同感。于是她俩的话题就转到了孩子的调皮捣蛋上。

然而,我对母亲说的“这个孩子真是一个傻瓜蛋呀”这句话,稍稍有些得意。于是我内心总是这么想:

“你用扫帚打我也不怎么疼呢。而且,要被打了就逃走,我难道是这样的人吗?”

我从来没有被父亲责骂过。

“就是被你惯坏了,这孩子一点也不听话呀。”

母亲带些嗔意地责怪父亲。于是,当周日父亲在家的时候,就逼迫父亲说,今天你该骂他一下了吧。

“今天是周日呀。明天我好好地训斥他一下……哦,这样啊,又打架啦……什么,你打赢了?嗯,挺厉害的,好小子,好小子……”

母亲越是逼迫父亲,父亲越是显得神闲气定,不当回事。

母亲对食物很挑剔,特别是对米饭。

“我也觉得不好吃。”

母亲抱怨米饭不好吃时,我也立即附和。

“心里有问题,才会觉得米饭不好吃。在你爸爸看来,这不是很好吃的米饭吗?”

我见父亲这么说,心想真的是好吃吗?就硬把父亲碗里的米饭尝了一下。当然,还是一样的不好吃。

父亲就是这样,对家里的女仆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重话。

父亲把家里的事,把孩子的事,全都交给了母亲。因此,他在从来不抱怨什么的同时,对家里的事,孩子的事,也一概不管。早上很早就去了部队,傍晚回来,夜里一般都在自己的房间里阅读或者写作。因此,除了早饭和晚饭的时间之外,孩子们极少有跟父亲在一起的时候。

然而,只有要把我培育成一个军人这件事,父亲好像并没有忘记。这是日清战争之前的事了,因而我还是大约九十岁吧。父亲每天和其他的士官等人一起,就在我家前面的练兵场上用手枪练习射击。这时他一定带我一起去,并且教了我如何打枪,还让我射击。

记得我骑上父亲的马,也是在这个时候。

此外,在日清战争回来之后,他还带我去了距家一里之遥的大宝寺那里的一个进行实弹练习的射击场。在那里,还带我去了头顶上子弹嗖嗖飞过的靶下面的洞里。

十四五岁的时候,父亲教了我辨别刀剑的方法。当他从锻冶刀剑的店家带来刀的时候,我也一定会在场。然后他叫我拿一把没有铭文的刀,将竹竿与稻草捆扎起来,叫我试试斩杀。唰唰地,劈斩的感觉很爽。

我进入陆军幼年学校之后,父亲对我说,暑假的时候,我一定带你去一次佐渡,到那里取一份地图,结果因为父亲没有空,未能成行。于是,他带我去了一两次附近的村庄,住了一两天,去看演习。

除了这些,还有我在进陆军幼年学校之前曾经跟父亲学过一点之外,我就不太记得我孩提时跟父亲有过什么亲密的交往了。

日清战争之前,我们家在现在练兵场片田町这个地方。这是第四个家了。这个家在经历了火灾后,现在也没有了。

那时我的玩乐场就是练兵场。

在射击场与兵营之间的壕沟间,设有障碍物。在两三百米左右的长度间,排列着灌木丛、石墙、壕沟、独木桥、木栅栏等,士兵都要沿着这些障碍物跑步。我每天像个猴子似的,越过灌木丛,越过壕沟,跨过木桥去那里玩耍。我跑到了在跑步的士兵队列的旁边,即使跟他们一起开跑,一般也都会比他们先跑到。如果跑腻了,其实也不是跑腻了,而是到了傍晚时分,士兵都归队了,我就常常到射击场去挖子弹。

大宝寺那边的子弹是细长形的,而这边是圆圆的。是以前的单发枪,子弹很大。我大概捡来了四五十个,把它们熔化了,然后做成各种形状的,自己很开心。

挖子弹也是一种冒险。有时卫兵会过来巡察,不是卫兵的士兵也会从这边经过。但一般我总是在天黑之后才到那里挖子弹。

然而,见到我的成就后,捡拾子弹的伙伴就增多了。也许是那些伙伴觉得跟我在一起即使被发现抓住了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吧,所以总是怂恿我一起去捡子弹。我加入他们的小团体后,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那就是众人拾到的子弹都汇聚在一处,通过石头剪刀布的方式决定由谁来担当,然后把子弹卖到什么地方去。然后回来的时候就买一些糕饼点心。我也曾有一次加入他们的团体。当然,我躲开了参与石头剪刀布的决定。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我参加了一次以后,就脱离了这个小团体。这个小团体,是住在镇的边缘上的有点像是贫民窟那里的孩子组成的。

这处住家的后面是一片广大的竹林。也有栗子树、柿子树、梨树、梅树等等,各种各样的果树。

这片竹林里,除了孟宗竹之外,还有一种细细的竹子,其竹笋可以拿来当玩具玩,吹出砰砰的声音。也不知是蓦然想到了什么,我忽然很想见到光子,于是就带了这支竹笋跑到光子那里去了。

但是这片竹林也并不总是那么宜人。

新发田被分成了新发田町和新发田本村两个区域。町是以前镇上的居民所居住的地方,而本村就是有以前武士老屋的地方。现在还是这样,当时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子。小学也是寻常小学各自分开的。而町和本村,其风俗和风气也有差别。

町上的孩子到练兵场来玩的时候,他们都不会跨越障碍物,我们就经常嘲笑他们,歧视他们。这样的事情日积月累之后,町上的孩子就与我们爆发了一场很长时间都未能化解的斗殴。

我们这边有十来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士官的孩子就我一个人,其他都是本地的孩子,而我是10岁,年纪最小。町那边大概有二十到三十个人。年纪也多在十二三岁,也有四五个十四五岁的混在里面。

战斗主要发生在从片田町通往町那边的仲町的竹町。他们总是从对面蜂拥过来,我们就防守在竹町这边。竹町这个地方,道路很开阔,而两边的住家则是稀稀落落的,仿佛是双方暗中说好了似的,就选在这里作为战场。

我从家里的竹林那里砍了几根大小合适的竹子,交给大家。空着手过来的敌人,在第一个回合中就被打败了。

接下来的一次,他们也手提着竹竿。但是很多都是用了很长时间的晾衣竿,或者是从那里老旧的竹篱笆上拔下来的。交战后不久,就在双方用竹竿互相敲击的过程中,他们的竹竿全都被打断了。

两次都是我一马当先冲出去的,对方也都是同一个人最先冲出来。那家伙是仲町旁的老街上一家豆腐店的小伙计,脑袋上秃了一大块,为了遮掩这秃掉的部分,就把头发梳扎成江户时代的发髻,大概已有十五六岁了吧,就是喜欢打架,为了一两分钱,就会帮人在街上寻衅吵架。这次大概也是别人出了一点小钱让他加入了敌人的阵营。我一方面觉得他有点凶神恶煞,同时也对他恨得不得了,总想用什么办法狠狠地教训他一下。

第三次战斗是用石头。双方都在兜里装满了小石头,各自远远地向对方投掷小石头,一步步向对方逼近。也不知为何,敌人的阵营比较快地就把石头用完了,就一步步地向后退却。我就一步步地向他们逼过去。敌人大败,先后溃逃。但是,那个梳扎着江户时代旧发髻的家伙,却停住脚步,站住不动。于是大家一拥而上把他抓住了,一顿拳打脚踢,把他扔到了旁边的壕沟中,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