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杉荣自叙:一个叛逆者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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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回忆

那是在赤旗事件 赤旗事件,指日本当局在1908年6月22日发起的对社会主义运动的镇压事件。警察在当天冲进了日本无政府主义者正在举行活动的东京神田的锦辉馆,逮捕了大杉荣及其他社会主义者堺利彦(1871—1933)、山川均(1880—1958)等。中被逮捕,从东京监狱被带到千叶监狱去的两三天后的早上。在第一次举行的运动中,一起去的伙伴都被带到了监狱的内院。这是一个呈半月形排列起来的楼房与楼房之间的内院,在一片很大的空地上堆满了煤渣。这是一个寸草不生、煞风景的院子。

负责管理我们的看守部长,打开了一本名册,一一打量着我们每一个人的脸,拿着名册在逐一核对。不一会儿,他蹙起了眉头,拿着名册好几次核对着我的脸,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你是那个叫大杉东的人吧?”

部长扬起了下巴,用仿佛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带有东北口音的声调问我说。

大家都知道,在名册上,我的名字的右侧,另标注了“东长男”。我听他故意这么说,就明白了他应该是一个知晓我父亲的人。他那三十几岁模样、作为监狱官吏来说可谓是少有的开朗的神情,特别是对我表现出来的带有亲近的语调,我立即就感到他应该是一个在越后 日本的旧地名,差不多相当于现在的新潟县。一带的连队 战败前日文中的连队,有时也写作联队,大抵相当于中国一个团的编制,由两个或三个大队(营)组成,可分为步兵联队、骑兵联队、重炮兵联队等,由两到四个联队组成一个旅团。里当过下士官的人。

“先生,你把我老爸的名字与我这个有前科的某某犯人连在一起比对,是不是觉得很惊讶呀。”

我心里这么想着,没有回答他,只是对他和悦地笑着。而且,在这样的场合,见到认识父亲的人,也稍微有些不好意思。

“不知道那个叫东的人吧?那个军人的大杉东?”

部长带着怀疑的神情又问道。

“不会不知道。这是大杉君的父亲啊!”

他这样说了,我也依然只是笑笑,没有回答。我一旁的堺利彦憋不住了,替我答道:

“噢,还真是啊……那个人是大队长,我曾是他的部下……是那个很有信念、意志坚定的人的儿子吧……”

部长稍微顿了一下,显得感怀无限的样子,一个人在喃喃自语,须臾,似乎又清醒了过来,接着上面的话说道:“那个叫东的人,是第二师团里有名的意志坚定的人啊。这个人的儿子怎么又会来到这样的地方呢……”

这个所谓意志坚定的人,是军队中的一种说法,指的是具有忠君爱国这样的军人精神的人。虽然也包含了较高的尊敬的意味,但同时也不是没有那种战术上比较拙劣、比较刻板死硬的贬义。

我遭到陆军幼年学校的退学回到家的时候,有很多人就觉得不可思议:“他爸爸是那么老实的一个人,可是……”这次事情发生后,有一个对我家的情形更为熟知的人,就为我辩解说:“哎呀,那是因为你对他的妈妈不了解呀。”

而实际上,我到底是像父亲呢,还是像母亲呢?我也不清楚。只是,脸长得更像母亲。

然而母亲会常常捏着我的鼻子对人说:“有长得那么像么?可是,我的鼻子可不是这样的呀。”

母亲长得很好看。鼻子也不像我长得那么歪歪扭扭、鼻梁塌塌的,而是笔挺挺的、高高的,很好看。

父亲当上近卫军少尉的时候,听说一位叫山田的大队长为他的妻妹选婿,结果产生了两名候选人,最后还是花落我父亲。

当时的母亲,住在山田的家里。听说母亲那时是一个活泼好动、不太守规矩的姑娘,常常骑着来等候山田去上班的马,在门里边跑一圈玩玩。

“听说外公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呢。在大阪的时候,我向米哥哥(我的表兄)问过很多事,那些事都太好玩了,我都完全忘记了。不过,哥哥你可能继承了外公的很多遗传因子呢。”

有一次我跟二弟聊起近亲的话题时,弟弟这么对我说,还不断地怂恿我有机会的话多向米哥哥问问这一类的事。

在此之前,我对母亲那边的亲戚,只知道山田姨妈,以及下面一个妹妹也就是米哥哥的妈妈,还有就是外婆,其他人就不知道了。对于外公,我什么也没有听说过,也没有想过他。有些奇怪,外婆是一个比较粗俗的人,我就暗暗在想,母亲的家大概也不是一个像样的家庭吧。

而且我听说这个米哥哥认识大阪那里的一个同志,听那个同志说,他常常对那个同志说起我的事,因此那时我对米哥哥也恰好抱着比较亲近的情感,好像是此后的第二年,都已是两三年前的事了,我去大阪的时候,就顺便去看望了米哥哥。米哥哥继承了外婆家的财产,在淀屋桥的附近开了一家鞋店。我恰好是相隔二十年以后与米哥哥见了面。

“我是谁,你知道吗?”

我对在店里的米哥哥突然发声问道。我这样问,是因为我是跟在他身后来到店里的,让店里的人知道了我是谁,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我要是不认识你,该咋的呢?你这样的眼睛,除了我们家族之外,哪里还能有呢?”

米哥哥用他比我更大的眼睛睁大了瞧着我,以夸张的语气这么说道,然后把我引到里面去了。

我外公叫楠井力松,住在和歌山一个叫凑七曲的地方,据说开了一家挺大的酿酒作坊。孩童的时候臂力很大,调皮捣蛋,12岁的时候,被藩里一个叫伊达的武术教头看上了,让他做了自己的徒弟,18岁的时候得到了一个学艺满师的资格。据说剑道、柔道、枪术、马术等等,没有一样不会的,尤其是柔道,是他最为得意的技艺。此后,在这个武术教头的支持下,开设一个町道场,拜在他门下的徒弟有五百人,得意门生有一百余人。是一个身高六尺四寸、体重有四十贯 一贯约等于3.75千克。的伟男子。33岁时死了,听说死的时候还有三十五贯。

“有一天,大概是民间节日的时候,没有任何根据,一般的町人 町人,指江户时代城市的居民,尤其是商人。跟武士的待遇差距太大,外祖父对这一现象愤愤不平,跟众多的武士吵了起来,从此以后,一直把武士当作敌人,为町人出气。因为这事儿,最后把家业也毁了。”

说起外公来,米哥哥的话就没完没了,而且语调生动激昂。然而,我也像我的弟弟一样,听的时候觉得很有趣,过后很多也忘记了。

我父亲的家,在名古屋以西四里 日本里,下同。一里约等于3.9公里。,一个距津岛町不远的越治村大字宇治的地方。现在这个越治村与邻村合并了,成了神守村。父亲的家族历代管理着宇治的田产。

大杉这一姓,也是因为宅邸内有一棵很大的杉树,据说一次有一个有权势的人到这里来猎鹰还是什么的,看到这么一棵大杉树,就发出了一声出游的感叹:“好大的一棵杉树呀。”于是大杉就成了我们家的姓。这个传说未必可信。于是即使在今天,从大道那边望去,就仿佛是一个标记似的,有一棵很大的杉树矗立在那里。

父亲因为日清战争 日本对于中日甲午战争的说法。的缘故而不在家的时候,住在宇治的祖父去世了,一整天不让我上学。但是,对于祖父,我除了听人叫过他权七郎或是权九郎之外,其他都不记得了。

在清州附近有一个叫丹羽什么的老人,是我祖父的弟弟,听说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国学研究家。家里有颇有年头的砚台和砚水盂。我在15岁时,去名古屋上陆军幼年学校,父亲说,你首先要去见一下这个老人,于是就跟着父亲去了。

父亲有两个哥哥。长兄曰猪,继承了宇治的家业,当了村长什么的。下面一个哥哥叫一昌,在名古屋,我在陆军幼年学校的时候,他对我照顾很多,但他是做什么的,我不清楚。也有好几次出门去法院,我甚至都觉得他是放高利贷的。

我祖父有多少资产,我不清楚,他死的时候,好像是分给了我父亲和其他两位伯父。父亲的那一份,是由猪伯父管理的,后来他尝试做各种各样的事业,结果失败了,自己的那一份自不用说了,连我父亲的那一份也赔上了。

母亲常常抱怨说:

“要是那一份财产还在,你们兄弟俩或三个人的学费都可以轻轻松松拿出来了。”

恐怕是这个缘故吧,父亲对猪伯父的感觉好像不太好。他对一昌伯父的感觉也一样。

父亲和母亲真的像亲戚一样交往的,好像只有山田伯母那一家。而且,我多少受点影响的,好像也只有山田伯母那一家。我的名字荣,也是取自山田伯母名字的读音。

但是彼此之间具有血缘关系,这一点则是无可争辩的。猪伯父和一昌伯父都有口吃。丹羽老人好像也有口吃。父亲也有一点口吃。到了我,也有口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