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篇
北冥鱼
元康六年,石崇在金谷园举行盛宴,登云阁,列姬姜,拊丝竹,叩宫商,宴华池,酌玉觞,邀集潘岳等三十几位大名士文酒相会。石崇作《金谷诗序》,士林轰动一时。五十年后的晋永和九年三月初三,王羲之与友朋雅集会稽山阴兰亭,临水洗濯,借以祓除不祥,所谓修禊事也。众人饮酒赋诗,辑成一集,王羲之题跋记述其事,并写心曲,是为《兰亭序》。时人以《兰亭集序》比较《金谷诗序》,觉得与石崇不分轩轾,王羲之甚有欣色。
前人见《兰亭序》字体大小不同,疏密俯仰,多好以携幼扶老、顾盼生情喻之。携幼扶老是套话。近来颇为疲倦,对文字有倦意,笔墨荒废很久了,只好说说套话。幸亏疲而不乏,每天还能读点书。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夜里读王羲之《十七帖》,神清气爽,凌晨方有睡意。近年起兴习字,偶尔临摹碑帖。放下文章,立地读书。放下写作,心向碑帖。写作横行如砍柴,书法竖写如破竹。我习字初师王字。王羲之是神才,王献之是天才,磨尽三缸水,只有一点像羲之,终究与其父差了一层。
《祭侄文稿》悼亡至亲,《寒食帖》拟哭途穷,都不及《兰亭序》底色丰富。王羲之笔下有林竹曲水、游目骋怀、惠风和畅……又有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的感慨。辞章佳妙,开合有度,气象万千。那日过齐鲁之地,想起风云旧事,想起风流人物,都已是陈迹。忆及《兰亭序》里说的,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不禁神色黯淡,大为伤感。
世人以《兰亭序》为王羲之代表作,可惜我辈所见,皆后人摹本。虽是摹本,也未尽可惜,还有几分神在。见过十来种摹本碑刻,有褚遂良、虞世南、冯承素、欧阳询、赵孟頫、文徵明诸贤手笔,本本有异,落墨有别,蔚为大观,越发显得原作之神龙见首不见尾。王羲之像北冥鱼,后人好不容易织就网,扔进水里,那鱼却化大鹏展翅千里。一帮人身湿手空,不知所措。正是:
羲之已化大鹏去,欲乘王风万丈愁。
曲水流觞不复返,惊涛拍岸荡悠悠。
我猜想,《兰亭序》真迹尽有临本摹本风味。临本摹本不及真迹处,大概是惠风和畅的喜悦之情。时过境迁,王羲之也写不出永和九年暮春那场醉后的笔墨,其间微妙,强求不得。《兰亭序》有安详自在,情动于心,道法自然。历代学书者写《兰亭序》不绝,得其形者,不过十之一二,得其神者,微乎其微,得形神者,渺乎茫乎。
以格论,《兰亭序》属于逸品神品,运笔如行云流水。初见《兰亭序》,有四野花开的感觉。晋人的行书如云水,唐人行书如走马,宋人行书如骑驴,明清人各行其道,神魔乱舞。
笔墨之道,轻者不重,重者少轻。讷者不敏,敏者缺讷。刚者不柔,柔者欠刚。王羲之笔墨轻重缓急,刚柔共济,不修边幅,天生丽质。《兰亭序》是太极鱼,大中有小,多中有少,满中有浅,阴阳互参,不偏不倚。
有一年,将神龙本《兰亭序》挂在家里。窗外春暖花开,柳风袭人,王羲之丰神俊秀。窗外烈日高悬,暑气弥漫,王羲之通透清亮。窗外秋意萧瑟,落叶飘零,王羲之鸟语花香。窗外晨霜匝地,雪片抖索,王羲之阳光明媚。突然觉得,《兰亭序》不能临摹,看看就好,茶余饭后凝眸沉思,想想王羲之生平,或许可得书法一二。
习字仿佛学仙,书道终究渺茫,到底作文自在。墨迹让我与王羲之共醉,淡掉人生的悲欣,抹去世间的无奈,把玩法帖,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二〇一一年十一月十六日,安庆
再记:
二〇一五年暮春,谷雨后第三日,第一次去绍兴。人绕山过桥,到达张岱僦居旧地快园。此地面山枕流,原为明初韩御史别墅,后因其婿在此读书,婿为快婿,园遂名“快园”。
下午访兰亭,出绍兴城,窗外清冷潮润,有山有河,山是青山,河是绿水。民居不多,放眼一看,一川原野。景致和当年王羲之看见的差不多,心里觉得安妥。车行渐远,兰亭在望。
古物要旧,山水要新,当然就南方而言。南方山水在春天新得让人清醒,一进秋冬,水浅了薄了,山的绿也褪色。古物要旧,修旧如旧,当下的修旧差不多都是推陈出新。出新倘或有新意有匠心也罢了,偏偏新得恶俗。
前些年始学书法,临摹过几回王羲之。三十不学艺,习字之路曲折嶙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