脐血之地(自序)
写完《九月》,恰好旭忠在昌吉的公务结束,顺便带我回了木垒。
旭忠是木垒史志办主任,是我相交多年的好友,好书法,是个性情中人。他当过乡党委书记,后调任农业局局长,不久,主动要求辞去农业局局长去了史志办,听说最近又准备辞去史志办主任去菜子沟的国学讲堂。我笑谑他,人家是官越当越大,你倒好,把官当没了。他咧嘴笑,咋办呢?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嗜好。旭忠家是当地老户,他父亲当过英格堡村的支书,说不清哪一代流落到了木垒英格堡,慢慢积累起一份不错的家业,成为当地旺户。
“英格堡”地名的由来,源于一个久远的传说。很久以前,有位叫英格的公主率领一支人马翻越天山到了木垒,被这块肥沃的土地吸引住了。遮天蔽日的森林,山泉清澈,水草丰美。于是,公主下令安营扎寨,他们不想四处征战,颠沛流离了。他们建起一座城堡(据说英格堡乡政府东两公里有一处破城子遗址与此城堡有关),从此垦荒放牧,年复一年,牛羊成群了,粮食堆成了山。不知过了多少年,又来了一支人马,把城堡围得水泄不通。英格公主率领部下,重新拿起武器,经过九天九夜的抵抗,终于弹尽粮绝,城破人亡。人们为纪念英格公主把这地方叫“英格不拉”(蒙古语,意为舀水的勺子),后因破城子遗址,又叫“英格堡”。据说,盛行在这一带的一道美食——羊肉焖饼,就是英格公主传下来的。
晚上,旭忠约了李平、发科、成林、平元等一帮好友相聚,主食自然是手抓肉,只是遗憾,没有我喜欢的煮羊头。好在第二天平元就补了遗憾,在家里做了煮全羊,还特意做了羊杂碎煮麦子。羊头焦香,羊蹄筋道,肚片爽脆,麦子一粒粒晶莹饱满,麦香直往人心底最柔软处挠。哈萨克有一种用肉、米、酸奶疙瘩、杏仁、核桃等熬制而成的纳吾鲁孜饭,与此相类,肉香、米香、酸甜的奶香,还有一丝淡淡的酒香,吃起来浓香醇厚,是哈萨克纳吾鲁孜节的传统饮食。朋友一个个啧啧有声,欲吃又止,都嫌羊头胆固醇高,说吃了会头疼。我说头疼也是吃了以后才疼。众人笑谑我是哈萨克转世。平元冷不丁冒出一句,饿的时候一个烦恼,吃饱了以后无数个烦恼……平元的祖上也是某一代流落到木垒回回槽子的,据说和旭忠的祖上一样,都是从山西洪洞大槐树来的。他知道我好这一口,知道我喜欢馕、酥油、酸奶疙瘩、乳饼、奶茶之类的哈萨克饮食。
我对食物总怀有一种无法与外人道的贪婪与敬畏。
第一次吃煮全羊时,我已在东城卫生院工作,忘了因为什么,随几位老同志去鸡心梁牧业队,接待我们的是鸡心梁东沟的一位哈萨克赤脚医生。晚上,他宰了羊招待我们。吃肉前自然要先喝酒。他们说,喝酒喝到最后的才有资格吃肉,要是喝醉了,吃不成肉了,只能怪喝酒的本事不行,吃了肉也是浪费。这是木垒人的说话方式,喜欢正话反说。其实,与这句话并行的还有一句:木垒这里待人靠肉,娱乐靠酒。我喝酒时,耍了心眼,把几杯酒灌进了袖子。一位哈萨克看见了,乜斜着眼睛看我。一位曾与我父亲共事的老同志斥我偷奸耍滑,你还是个儿子娃娃不是?那天,等到肉端上来,还真就喝倒了几个。昏黄的马灯光下,手抓肉蒸腾着热气,焦黄的羊头翻龇着牙,下面是大块的羊肉和面片。一位年老的哈萨克做了巴塔,开始削肉。先削羊头。他先给坐在上座的老同志削了一块,以示敬意,又给其他每人分一片。我年岁最小,老人把羊耳朵削下来给我。然后削刚煮到断生的羊肝,一块羊肝配一块羊尾油,一黑一白,削肉的人把手伸到你嘴边,你只管撮嘴一吸,呼噜一下,伴着一股温润的浓香,羊肝和羊尾油已经滑进了肚子。最是那羊肚羊肉,不腥不膻,肉的本味馨香里带一点淡淡的青草味、苦蒿味,交混缠绕,久久氤氲不散,让你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人间至味能与此媲美。
每次吃煮全羊我都认为是一次挥霍,都会怀着莫名的虔敬,品味每一块肉,把每一块骨头啃干嗍净。
我母亲对过日子的精打细算与生俱来。每次父亲带回来的羊肉,她都精细地把肉剔下来,切碎燣好放起来。每顿饭都放一点,不多,但顿顿都有肉味。剩余的骨头用刀背敲断剁成小块,分几次,炖一锅洋芋胡萝卜肉汤。这时候,满屋肉香,勾着疯野惯了的我们,不愿远离屋门。而我父亲总在喝下一口汤,呷下一口酒后,慨然喟叹:要是天天有这样的日子就好了……
在父母的日常言谈中,有很多关于吃的典故和传说。按说,我这个年岁的人是没有真正经历过饥饿的,我出生时已经过了国人挨饿的最艰难时期,只是正在茂盛成长的身体老觉得缺那么一口,但饥饿的阴影幽灵一般如影随形,深埋在父辈的记忆中。
其实,这也是那个年代的众生相。那些缺油少肉的日子,能把生活打理得如此绚丽多姿,是这块土地上和我母亲一样的女人们对食物与生俱来的虔敬,发挥到极致的侍弄食物的想象力,炖洋芋、糖洋芋、洋芋搅团、洋芋鱼鱼、洋芋丸子,还有洋芋包子、洋芋饺子、洋芋粉条……她们不乏智慧,是饥饿与苦难喂养了她们,让她们在这块贫瘠又丰饶的土地上,把男人、儿子、孙子……一个个滋养得精壮如牛、粗犷不羁。
你听,她们的男人来了:
哥呀么割麦妹送饭
妹妹穿了个花衫衫
一把扯开妹妹的怀
搂着妹妹嘬奶奶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我父亲从江苏盐城支边到了木垒,后来,同他一批支边来疆的人大都陆续返回了原籍。当年的支边青年分为两种:一是根正苗红,心怀理想来扎根边疆的;一是家境窘迫,借此改变处境,换一种活法的。我父亲属于后一种。随后,我的祖父母和姑姑们也来了。我母亲也在那一时期来到木垒,她和我父亲相遇了。他们是同乡。母亲生于苏北一个大家族,据说她的家族里有很多鲜为人知的故事和传奇,只可惜老一辈人都已故去,再也无从追寻,只知道姥爷是个富绅,在苏北那么一个国共日伪交错拉锯的地方,怎么着也不可能独善其身。母亲三岁失恃失怙,她是跟着她姥姥长大的,她姥姥去世后,又跟着她的哥嫂。母亲骨子里遗着小姐气,又读过几年书,但自小寄人篱下,自知无所依恃,低眉顺眼地过了几年,跟着姐姐到新疆,匆匆忙忙找个人,把自己嫁了。我时常以此笑谑父亲,他如果不来疆,说不定连老婆都找不到。
我出生在木垒东城的高家果树园子,那时,一家人租住在一个老户人家的小房子里。父亲在东城是个颇受人尊重的医生。每次去牧区巡回医疗或去山里出诊,都会带回几根松木椽子。到一九七四年,终于攒够了盖房子所需的木料,盖了五间拔廊房,和我祖父母一起住。
新盖的房子紧邻路边。路是沙石土路,南北走向,通往县城。路对面是连片的水浇地。这是农业学大寨的结果。平整这些土地,我的小姑姑也参加了。他们利用冬季农闲,车推手抬,还因此死伤了几个人,硬是把一片坑坑洼洼的土地弄平整,变成水浇地。这片水浇地一直延伸到西边的山梁,和一片片梁坡旱地相接,逢到夏天,五色争艳,金黄的油菜花、淡紫的胡麻花、油绿的麦子、褐黄的梁坡旱地、白色的豌豆花……临到冬季,大地一片白茫茫,夕阳下,暮霭橘黄,静谧如风,兀起的驴叫狗吠,山梁背后的缕缕炊烟……
大概两三年后,父亲调到县城去了。
木垒地处古丝路新北道,曾是匈奴、鲜卑、蒙古等民族的游牧地,至近代,大致以县城东边的木垒河为界,木垒河以东以牧业为主,以西以农业为主。东城在木垒河西边,处在南北走向的狭长梁谷间,两侧是延绵不绝的丘陵,南面是天山,北面是一望无际的沙漠戈壁。《西域图志》称:东城是蒙语“东吉儿玛台”的简称,意为多沟坡的地方。听听这里的地名就知道这块土地上的人口迁徙史,高家果树园子、唐家庄子、沈家沟、孙家沟、回回槽子、马圈湾……伴随而来的是各种传说、民谣、风俗和饮食——手抓肉、焖饼子、拉条子、馕和锅盔……日起日落,晨昏暮霭,隐没在这些沟沟壑壑里的人家,烟火蒸腾,一代又一代。
你看,日暮的山梁小道上,一辆牛车慢悠悠地摇晃着,赶车人悠长的歌声在山梁间旋荡,背后是赤红的落日,暮霭把静谧的山梁浸染得一片橙红,偶尔从某一处梁弯里传出一声高亢的驴叫,伴随而起的是一片一片的狗吠:
青石头尕磨左转哩
要磨个雪白的面哩
心肺和肝花想烂哩
哪一个日子上见哩
……
据《木垒县志》载:
清乾隆二十六年:木垒地沃泉滋,募人大开阡陌,并派驻绿旗兵穆垒营。
一九五九年七月:首批江苏支边青壮年到木垒,共九百九十七人。
这是木垒有史记载的两次规模移民。此后,投亲靠友、逃荒自流,还有嫁过来的、下放来的、发配贬谪来的……口音南腔北调。
看守果树园子的孟奶奶,就是自流来的,她是队长的丈母娘。
园子里的果子杏子成熟后采摘下来,要按人头分给队里的社员。分配是按个论的,大小相宜,生熟相间,这是个德望威望都要服众的活,孟奶奶是最合适人选。
高家果树园子太大了,差不多有二三十亩。暑假时,果园就是乐园。果实密密匝匝缀满枝头,那份诱惑让你在梦里依然会忍不住咂嘴流口水。伸在围墙外的枝头,早已枝秃叶残,我们等不到果实成熟。最先是搭人梯,年岁大一点的,身强体壮的在最下一层。等到搭人梯、扔棍子、石头土疙瘩都不能达到目的时,就该各显神通了。
那次,我们从围墙下的水渠入口爬进果园,如众鸟投林。
孟奶奶来了,我被堵在树上。树杈晃悠悠,我赖在树上不下来。
你下来,我不打你,你下来,你慢些个,我不给你妈告,她踮着一双小脚,两手奓开,似乎想接住我,尕先人呀,你可不要掉下来……她比我还急,还怕,浓浓的民勤腔,话说得语无伦次。她窝着嘴,仅剩的两三颗门牙突兀地戳出来,透过树叶的点点光斑落在她脸上、灰白的头发上。
那天她真没打我,也没告我妈。她牵着我的手,到一棵杏树下,摘了一把刚刚泛黄的杏子,还没长熟呢,糟蹋了,可不敢再来了,糟蹋吃的,天爷爷看着呢……
高家在东城算不得大户。有一句顺口溜说,东城有三大户七小户,二十四个毛毛户,高家至多算在二十四个毛毛户中。
松树庄子陈家是三大户之一。
一九三六年年初,尕司令匪乱平息不久,董率真到木垒当县长,只可惜他在木垒当县长的时间很短,两年不到就被盛督办以阴谋暴动为由抓走了,所幸只是关了几年,没死在狱中,出狱后,回腾冲老家去了。
董县长到任的第一件事就是禁烟。前任县长是个大烟鬼,他首先拿他开刀,罚了二百四十万两本票,用来修建学校。那时,木垒还没有一所真正的学校。当时的官办小学是县城的娘娘庙改建了一间教室,课桌是百姓家凑的,教授《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的启蒙读物。
可罚来的钱不够建学校,董县长想到了东城松树庄子的陈家。陈老大曾是当地农官,松树庄子地名也是因陈家老宅后有一棵百年老松而得。董县长一拍脑门,骑着他的雪青走马去了陈家。
陈老大一看县长来了,赶紧吩咐家人宰羊。
董县长说,我顺路过来看看你烟戒了没有?
早戒了,你县长大人发话了,我还敢不戒。
嗯,戒了好,戒了就好。
陈老大有个八岁的儿子,正在屋门前玩耍。趁着陈老大去后厨招呼饭菜,董县长招手喊过那个小娃娃,你爹还抽烟不抽?董县长比画个抽烟的姿势。
小娃娃看看身后,腼腆地龇着牙笑,不说话。
你把你爹抽烟的家什给我搬过来,我给你弄一双跟我这个一样的靴子,牛皮的,董县长指指自己的黄马靴。
等陈老大回到屋子,一看董县长面前摆着的烟灯烟枪,傻了。
董县长眯着眼,嘴角微扬,仰靠在太师椅上,不说话。
半晌,陈老大一拍大腿,嗨一声,你人一进门,我就知道没个好,你说吧,你说咋办就咋办吧……
董县长一下坐直了身子,那就赶紧上饭,走了这一路,我还真饿了。
……
当年,木垒第一所小学校盖了四十间房子,招收了汉族、哈萨克族、维吾尔族一百多名学生,是木垒官办学校的开始。建学校的部分砖瓦木料就是陈老大出的钱,董县长也兑现了他对陈老大儿子的承诺。据说,那双靴子陈家引以为宝,可惜“破四旧”时,弄没了。
这是《木垒文史》里记载的一段逸闻,忘了是谁写的。
我在东城中学读到初中二年级,转学去了木垒一中。
东城中学建在一片乱葬岗,那年学校平整操场时,挖出过不少无主尸骨。
离学校远的学生都住校,我也住校。四五十人住在一间屋子里,上下两层大通铺,没有电灯。夜里,窗外星光点点,我们栽葱一般躺成一排,听那些高年级的学生说某某女生走路时屁股扭得如何欢实、谁对谁有了意思、谁摸了谁被谁一口啐在脸上……隔壁的女生宿舍一片静谧神秘,忽然像麻雀炸了窝,扑啦啦,笑声乍起。这边越发肆无忌惮了,上至霸王武帝、吕雉武皇,下到孙家沟王家庄子或者不知道哪里的男人女人,牛羊驴马、豺狼虎豹、飞虫蚂蚁……我们插不上话,似懂非懂,暗暗盼着快快长大,像他们一样,粗嘎着嗓子唱:
十八岁的大丫头靠在大门边
看见公鸡采了个蛋
两眼泪不干
……
初二时多了一门生理卫生课。书发下来,同学都包了书皮,上面放着语文或是数学书,偷偷摸摸做贼一样翻到女性那一节。上课的是一位年轻女老师,讲到男性生殖器,就让女生出去。教室里一派静穆,气氛越发神秘了。
老师,啥叫生殖器?声音怯生生的。忘了问话的是谁。
老师愣怔一下,沉吟道,嗯,那个,你尿尿的东西就是那个……老师的脸上洇出两团红晕,眼睛不看我们,虚晃晃地盯着屋顶。
如一粒火星落进柴堆,一双双眼睛瞪得溜圆,紧抿着嘴,屏声静气,憋得面红心跳。终于憋到下课,呼啦啦飞出笼子,先是面面相觑,倏地,手伸到另一个胯下,我看看你的生殖器……
同学中有不少是家在鸡心梁牧业队的,说不清他们啥时候到了这里,或是饥荒年代逃荒来的,都和哈萨克族一样,以牧为主。他们的哈萨克语说得又溜又地道。后来,一些人从这里走出去,带着山里的气息,去往更远的地方;有些则留了下来,和他们的父辈一样。而我则在毕业后,回到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单位,数年后,辞职离开。
鸡心梁属山前丘陵地带,东沟、直沟、宽沟、石人子沟……都是丰沃的夏牧场。石人子沟口的山顶上有一对相依而立的石头,传说是一对母女。一天,巴依老爷路过毡房时见到了美貌的女儿。他吃了手抓肉、喝了奶茶,临走时留下话,三个主麻日后来娶他们的女儿。母亲求告巴依老爷,说女儿已经嫁人了,可巴依老爷还是留下了比石头还硬的话。无助的母女站在山顶,盼着外出牧羊的男人早点归来。暴风雪来了。男人们赶到家时,这对母女已被冰雪包裹,变成了石头人。
那年,我去石人子沟巡回医疗,在一个老阿妈家住过一晚。他儿子煮了风干肉,那是我记忆中吃过的最好的风干肉。油脂淡黄,褐色肉块,时光浸透其中,肉质丰腴弹牙,肉的原香更浓更醇。
老阿妈十五岁嫁人,生了六个儿子两个丫头,从没离开过这片牧场。她的皮肤几近透明,戴鹿角纹白布头巾,红眼圈里蒙着水雾,手指扭曲得像枯树杈。每天,天蒙蒙亮她就起来,坐在坡顶一块石头上,等太阳出来。她喜欢我带的一台小收音机,拿在手里摩挲着,不好意思开口,到我临走时,终于忍不住,让她儿子用羊跟我换。我送给了她。她过意不去,塞给我一大包吃的。
她让我时常想起我的祖母。
施行牧民定居后,鸡心梁牧业队的汉族搬到了奇木公路以南黑山头以北一片荒滩野地,那里曾被谑称为晒驴滩,现在已经绿树成荫,是实实在在的凤凰村了。哈萨克族则搬去北沙漠边的雀仁乡,亦耕亦牧。后来,一部分弃牧从耕,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
七十年代的最后一个冬天,我祖母去世了,葬在东城唐家庄子东边的红石头弯。也许冥冥中真有神灵,祖母去世的那天早上,我小姑姑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
那年我十四岁。二〇〇〇年举家搬到昌吉时,我已是一个十岁孩子的父亲。
忘了是谁说的,有祖坟的地方,才能算作故乡,而故乡于我是浸透在血脉中的记忆。
无论你贫瘠还是丰饶,严苛还是温暖,是你滋养了我。
我,就是你的儿子。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