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监控(下)
方仁将目光投向窗外,扫了一眼院里的“绿植”,旋即翻个白眼看向阴雨欲来的昏沉天空,不禁嘟囔了两句。
“学校附属医院的风景……是从侧面印证了我们的园艺类、土建类的王牌专业有些名不副实啊。
“好歹园艺和土木都是获批博士点位的,这么寒碜根本不利于病人修养,是钱不到位,还是人不到位……”
虽说院里面基本是光秃秃的梧桐树,连绿色矮灌都难看到几株,是有点影响病人的心情,但方仁也不至于真对医院环境有太大的不满,主要是一直竖着耳朵等方友义爆发等得难受罢了。
他很想知道屋外的两人在谈些什么。
从张云燕的话来看,父母显然知道一些当年的事情,却又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所以谈的可能不止病情,还有旧事。
刚才方友义在出去时脸色很难看,显然是要对张云燕发难,方友义他再了解不过了,老头子这几年脾气是收敛了一些,但涉及家人,芝麻大的事都不会当作小事。
爆发在所难免。
终于,在方仁艰难地吞下第五口味道怪异的皮蛋瘦肉粥后,方友义震怒的声音透过厚重的病房门传了进来。
“你告诉他了?!”
“张云燕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你这是在玩火,你明白吗?我方家玩不起了,求求您高抬贵手,这小子是我老方家的独苗!”
是很激烈,但这激烈是单方面的且极为短暂的。
因为门的缘故,方仁没有听到张云燕的声音,可能是因为二人是在走廊里面不方便大声说话,也可能是因为张云燕本来就是一个比较安静的人,又可能是因为她对方友义做出了什么解释或承诺。
无论如何,方友义暴怒的声音终于再也没响起。
方仁听不见后面的话,只得化愤懑为食欲,收拾着剩下的两块红糖糕,而两人的交谈在这之后结束得很快,他刚吃完,方友义便径直推开门进来,张云燕则是在门外和他对视一眼就转身离开了,虽说对方皱着眉头,但在那双没有任何波澜的双眼里方仁什么都读不出来。
“嘿嘿,咋样,臭小子,这王小二红糖糕还是原来的配方原来的味道吧?”方友义进门后又开始嬉皮笑脸的。
“也就,一般。”说着,方仁吮了下手指,砸吧了下嘴巴,再拍了拍肚皮打了个嗝,“下次再多整两个,要——”
“哪还能有下次!”方友义立即大声打断方仁的话,“你得给你老子省点心,我这每天顶着压力餐风露宿地出去送外卖,为的是什么?你要再出一次事,你妈不得扒了我的皮!”
“餐风露宿?还学了新词,进步巨大。”
“那当然,我们外卖员哪个不是身怀绝技,”方友义嬉皮笑脸地拍了拍方仁的肩膀,循循善诱道,“你妈马上来了,待会该怎么说你知道吧?”
“嗯……您给妈说早就点好了,但是这些也不是提前点的外卖吧,去了这么久……”
气氛一度有些尴尬。
“咳咳……”方友义抹了抹额角豆大的汗珠。
“这个,话不能这么说啊儿子,你这属于没良心了哈,”方友义眼珠一转,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开始掰着指头数道,“第一这些东西的味道很好吧?第二你老爹我是外卖员吧?他外卖员送和我送,那不都是外卖员送的吗?第三这王小二红糖糕我可是小电驴的车轱辘都骑冒烟又排了十多分钟的队才给你买到的!”
“这,您要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几分歪理……”方仁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张云燕说他比方友义心思缜密多了,实在是误判严重,这老家伙可不简单。
“就是这么个理!”方友义义正言辞道,“如果你待会表现好,你上次和我说的那事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一下。”
“amd?”方仁两眼放光。
方友义随即竖起了大拇指:“yes!”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父子俩一拍即合,就差热泪盈眶地拥抱在一起了。
热闹过后,病房内重归沉寂。
二人都有心事。
但都没开口。
“爸——”
“儿子啊——”
“你先说——”
“你先说——”
同步之后,又是短暂的沉默。
方友义面色严肃,终于先开口:“你爷爷的事,牵扯太多了,好多复杂的情况不仅没有公开,他们连我都不说,我和你妈不希望你掺合进去,现在追究以前的事完全没什么用,我们家现在能过上安稳日子就已经是老祖宗显灵了。”
方友义面露纠结,片刻后才舒展开来沉声道:“张云燕或许是个好医生,但不一定是个好人。”
方仁不解。
“可能她告诉你这些是想拉近关系来问你发生了什么,再去帮助其他学生,但她总是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嘛,比如说来找我,而不是和你说这些,毕竟她个人最清楚谈论这些涉密话题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什么后果?”方仁更是不解。
“监控。”
“监控?”
“你爷爷作为国家高工,当年的事情又极其复杂,所以事发后严格执行了保密程序,连我和你妈都不晓得事情真相,都这样了还强行叫我们签那个什么保密协议,所以如果被监控设备录下知情者谈论敏感问题并被官方得知,以我们这种家庭,不知道得进去多久。”
“所以你的意思是,张云燕告诉我这些,是别有用心?”见方友义点头后,方仁皱眉道,“但如果这里有监控设备的话,她是不会敢说这些的吧?”
方友义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现在才32岁就已经是省重点三甲医院的副院长,又是中科院的研究员,和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哪里是一回事。”
屋内又一次沉寂。
方友义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身份之差,或许确实会导致不同的结果。不过张云燕确实有表现出足够多的真诚,虽然她看起来隐瞒了什么,方仁仍偏向张云燕是个好人。
至少目前他相信。
铁拳确实不是他们这种家庭能承受的,就算方仁相信张云燕是个好人,他也还是会听方友义的话,毕竟有些祸闯再多次都可以弥补,有些祸闯一次就是人生的终点。
“我知道了,爷爷的事我不会再去深挖了。”
方仁缓缓低下头,看着雪白被褥上的一条条褶皱,眉毛都拧成了一条麻绳。
在他小时候,因为跨省和工作原因方正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但每次那张和善的面容和别扭却真挚的拥抱都让方仁心中暖洋洋的,他喜欢爷爷给他讲在大山中忙碌却又悠闲的日子,当然还有那一个个别出心裁杜撰出来的故事。
比如冬天他们在雪林里搏杀东北虎的故事,但那个年代黔城这边真“有幸”遇到也只会是华南虎,哪儿来的东北虎呢,不过这是方仁大一些后才知道的事,小时候可不知道这些,一听到吊睛白额大虫就哈哈大笑,觉得甚是有趣,但长大后一想,却又不知道到底有趣在什么地方了。
可是在方仁5岁那年方正没回来过,6岁秋天,他刚开始读一年级,方正在他放学后的一天突然回来,是担架抬进来的,再没睁开过眼。
他们都说方正是睡着了,所以他每天都会去喊几次,即使大一些后知道这对方正的情况来说基本无济于事,但万一呢?
因此就算方友义阻拦,方仁长大后也还是寻着方友义的足迹,到黔城大学这个以医学院出名的大学里面读水利工程,他想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情,看看有没有可能知道具体发生什么事,从而找到唤醒方正的方法,比如有什么对方正特别重要的人或事。
但这一切,在这一刻来看,似乎不太可能了。
有些阻力,普通家庭只能望而却步。
即使不为自己,为了父母他也只能停下来。
方仁再度抬头,观察了天花板的四个角,确实没看到监控设备。
但,无形的监控呢?
方友义拍了拍方仁的肩膀,笑道:“没事,别想太多,你爷爷好歹过了那么多年衣食无忧的生活。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把生活过好,如果有一天他醒来我们也能给他更好的生活条件不是?”
“嗯。”方仁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方友义一边收拾着桌上的外卖盒,一边低声道,“有警察找到你的话,问你发生什么,你就像给张云燕说的一样说做了个梦就行了,至于你爷爷的事,不问就算了,问到你就一问三不知。”
“嗯。”
方仁再次点了点头,他明白,张云燕确实小瞧了他这个老父亲,论心思缜密这点,方友义绝不像嬉皮笑脸的油腻外表那样简单。
吊瓶见底了,方仁按了呼叫,不一会护士进来时,正在倒垃圾的方友义直吓得一哆嗦,扫把都差点掉地上。
随着护士进来的,是个已有皱纹爬上眉梢且微微发福的中年妇女,不过从标致的面部轮廓来看,现在也还算个美人。
“你怎么都上来了,应该打电话我下去接你的。”
这妇人正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几岁的陈淑芳。
陈淑芳没理会,方仁就看见方友义正窘迫地朝着他挤眉弄眼,一个劲地竖大拇指,而陈淑芳则是像没见到方友义一样,径直快步走到病床旁坐下,拉着方仁捏捏这捏捏那的,一边捏还一边问情况,生怕他哪里还有什么问题。
方仁被捏得痛还不敢说有什么问题,好在一个电话打断了陈淑芳的动作,喇叭声音不小,刚接通就能听见是老妈同事张敏急切的声音,是叫她尽快回去的。
“可是我儿子还在医院,情况确实已经好转了,可是,行,好吧,老张你帮我给那边解释解释,谢谢,谢谢。”
接完电话后,老妈终于不再动手,又在方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帮助下,陈淑芳转头白了点头哈腰的方友义一眼,算是被他蒙混过去了。
“儿子,想吃什么就尽管给你爸说,只要你没事了就行,妈今晚陪陪你,明早还得赶飞机回去培训——”
“对对,想吃什么尽管跟我说,这两天我保管给你服侍得舒舒服服的!你妈为这次培训都准备三年多了,错过这次机会,下次想晋高级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方友义抢过话头,言语是一本正经,但却又再一次对着方仁挤眉弄眼。
方仁配合地帮腔几句,目光却转到房门外。
那里,是一个身着警服却不修边幅的青年人,方仁注意到这人躬着身子靠墙已经站了好一会,现在正没精打采地和他对视。
片刻后,这人露出一个让方仁看不懂的怪异的笑,就转身离开了,看方向,是往张云燕离开的方向去的。
监控。
方仁莫名地想到了这个词。
看着老爹一边给苹果削皮,一边和老妈拌嘴,方仁把这事放心底没再多想,一家人在略显欢腾的气氛中度过了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