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夫差的世纪之梦

西施和夫差的关系转变是越国和吴国强弱易势的结果。

以前吴强越弱，现在越强吴弱，西施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以前夫差于她，就像大户人家娶了小家碧玉，可以横眉竖眼。西施敢反抗吗？得罪夫差后果很严重，什么时候戾气一来，一声令下，南下伐越，越人又要哭爹喊娘、扶老携幼四处避难。

春秋时期这样的案例不少，齐桓公灭蔡就是一例。齐桓公和夫人蔡姬坐船游园，蔡姬欺负齐桓公不会水，故意荡船相戏，吓坏旱鸭子，劝了不听，人家蔡姬毕竟也是一国公主，这等任性还是有的，齐桓公大怒，上岸后马上把蔡姬送回娘家，接着出兵伐蔡，把蔡国一下给端了。有先例可循，吴国借此灭越，不算没事找事。

现在越国强盛了，西施不用再怕娘家人被欺负。夫差于她，就像小户人家娶了大家闺秀，必须低眉顺眼。夫差敢无礼吗？越人不再是逃跑的猎物，而是追击的猎手，吴人和越人位置交换。越人就像是一头见红就怒的公牛，就怕你吴人不亮红，一亮红马上让你吃牛角尖儿。越人正愁找不到收拾你吴国的借口呢！

西施在这场心理战中保持优势，并不但是靠她的个人魅力，最重要的原因是她背后的母国不再病病殃殃、虚弱不堪，需要她去搀扶，而是卧如弓，站如松，行如风，可以作为她的靠山。

西施抱着这样的优势心理对峙夫差，其实很危险，不说夫差会不会狗急跳墙对她下毒手，就说越王勾践吧，他还认同你西施的越人身份吗？西施的家国自傲感颇有点一厢情愿，她始终认为自己是越人，来吴国是被迫的，哪里知道在越王勾践眼里，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勾践连对他自己的女儿、楚国王太后越孺子都是这样看待的，你西施能额外开恩吗？这是勾践根深蒂固的观念，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西施嫁到吴国，就已经是吴人，就是吴王夫差的人。

这就是西施最后的悲剧之源。

而西施却一无所知，一点没有心理准备，还以越女自居，所以她的命运注定不会乐观，最后不知家国何在，情归何处，郑旦是她的前车之鉴：越人眼里你是吴人，吴人眼里你是越人，赤子丹心，两无所依。

和郑旦唯一不同的是她有一位挚爱的丈夫范蠡，也只有范蠡有可能帮她绝处逢生。

西施是越人还是吴人，按照今天的话说需要解决户籍问题，还需要勾践大王的钢印。西施的户籍问题太重要了，待遇天壤之别。一旦被裁定是越人，她就是越国的功臣，当年为了拯救祖国舍身入吴的壮举将被载入史册，千古流芳。但若被裁定为吴人，天翻地覆，她就是吴王夫差的人，夫差所有奸淫掳掠的暴行，西施作为夫差的家属，她有代夫还债的责任，这笔血泪巨债是她一个弱女子负担得起的吗？若要追债，祸不可测。

决定权全在勾践手里，就看西施的丈夫范蠡凭着和勾践的交情，能不能走出一道后门来。

西施拒绝交出郑旦的遗物龙渊宝剑，这是公开向夫差叫阵，但夫差无心恋战，不仅仅是怜香惜玉，实在是此刻向他叫阵的人太多了。东南西北中，到处是敌人，纷至沓来，争吃他的“霸王餐”。

象征吴王夫差天下霸主身份的“彤弓矢”似乎一夜间跌价了，只能挂在吴宫的画栋雕梁下当饰物，任凭蜘蛛们结网捕食。

自从吴国得到霸主的彤弓矢后，不但从来没有行使过霸主职责，代天子行政，伐无道、抚孤弱，而且自己也渐渐成了需要救赎的孤弱，不断被人家赶到家门口来“打土豪、分田地”。

从伍子胥执政开始，吴国就四面树敌。伍子胥的世界里没有和平共处、互惠互利一说，他只玩零和博弈，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遇到这样的邻居算你倒了八辈子霉，楚国齐国越国，无不如此。

国家强盛时，令人羡慕，可以以掠夺为业，东征西伐，财源滚滚，国库充盈，民生富裕。到了国家衰落时，内外交困，到处都是来索命要债的人。

如今，把吴国推向衰落的深渊，越人是急先锋，越人抓住吴国争霸的机会乘虚而入，半个吴国被其复仇之师扫荡一遍，所过之处村镇遭掠，城池被毁，生灵涂炭，哀鸿一片。自吴太伯建立“句吴国”以来千余年，此等劫难绝无仅有。祸不单行，紧接着是超级稻之灾，越人的超级稻让吴国的农田里颗粒无收，老百姓枵腹终朝，野草树皮充饥果腹，饿殍遍野，怨声载道。要知道农田里收获的不仅是稻谷，更有民心，如今稻谷民心皆失，无疑覆国之日距离不远。

靠侵略起家的军事强国，一旦开始走向衰落，被人家蚕食殆尽是早晚的事。

吴国东南西北都是敌国，吴王夫差还债的时候来得如此迅猛，令人措不及防。刚刚还强大得令人瞠目结舌，光是看看军容就能吓倒一大堆人，突然衰弱得象癞皮狗，人人可以踩上一脚。

北面是晋国和齐国。在晋国眼里，吴人忘恩负义、欺师灭祖，晋国是你们的文明师父，车战之术还是晋国派人教会的，现在敢和晋国争夺霸主之位，天理不容，必受惩罚。在齐国眼里，吴人胆大妄为，竟然给鲁国撑腰，不远千里来打抱不平，必须杀一儆百，否则以后齐国周边的小国都会看鲁国的样，争着去找外援，齐国重霸天下的梦想永远没法实现。所以这两大北方强国不但想抢占吴人苦心经营多年的军事要隘邗沟城，而且至今还觊觎着夫差挂在栋梁下的“彤弓矢”。

西面是楚国，两国冤仇已经纠结一百年，该是了结的时候。楚惠王的眼睛盯上的不仅仅是吴国的几座边境城池，而是都城阖闾大城。不仅想占领阖闾大城，而且想为自己遭受鞭尸的祖父和失去贞洁的祖母报仇，你夫差就算躺进坟墓里也别想赖账。

南面是越国，入吴为奴三年的越王勾践有切肤之痛，身为奴，妻为妾，报仇的愿望比任何一方都强烈，卧薪尝胆、投醪河井、十年教训、十年生养可不是摆设，那是野兽发动进攻前的一个个屈身动作。所以越国的意图是最明显的，进攻是最凶狠的，就是要你吴国亡，要你夫差命。只是碍于越国是绝处逢生，大病初愈，国力尚不足以灭亡吴国，这才让两国的僵持状态勉强保持着。天下人都知道，最后灭吴的必然是越王勾践。可是为什么没有人来为吴王夫差主持公道呀？你夫差是周天子任命的子爵，而勾践只是自封的草头王，草头王欺负周朝国姓爵爷，乃是大逆不道。竟然无人来帮，可见吴王夫差真的是树敌太多，如今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东面是大海，那是神灵的居所，无人之域，不用怕有敌人来侵袭，但同样令夫差胆战心惊。因为伍子胥死后，他的尸体被夫差盛进鸱夷皮子里，丢到大海里喂鱼。每当夜深人静，海涛汹涌，潮声如雷。别人听来是浪的声音，夫差听来却是伍子胥的怒吼。化身为潮神的伍子胥带着海里的虾兵蟹将不断乘风驾浪想上岸，来报仇雪恨，可惜人和鬼隔着“幽冥之道”，看似上岸成功，却始终功亏一篑。这同样是一支可怕的部队，这支部队在夫差心里甚至比越王的部队更恐怖，他不得不派人去海边祭奠伍子胥的亡灵，请他万千原谅，稍安勿扰。为了取悦这位前忠臣，抛下大量金玉珠宝作为祭品，希望伍子胥拿着这些钱财去花天酒地、纵情声色，别总是记着仇恨不放。去做情圣，别做潮神。

烽烟四起，人神共愤，吴国疲于奔命，国家离大溃之日近在咫尺。

此时的吴人最需要的是愤怒，因愤怒而让身体里的潜能发挥出来，重振旗鼓，重建家园。

吴人确实愤怒了一回，置郑旦于死地让他们愤怒了一下，可是他们把愤怒的对象找错了，不找夫差却去找郑旦。郑旦不过是一个美女，一个美女怎么负担得起整个国家的愤怒？美女是老天对苦难人间的恩赐，可是他们竟然抛弃了老天的恩赐，暴殄天物，必受老天惩罚。

要是风湖子还活着，一定会大声疾呼，你们错了！美人是用来“悦”的，下者“悦”家，中者“悦”城，上者“悦”国，郑旦之美足以“悦”国，甚至“悦”天下，更是上苍呕心沥血之作！怎么能用来出气泄愤呢？酒不醉人人自醉，问题不在酒而在人。在这个男人当道的强权世界里，只有刚愎自用的男人才是万恶之源，罪魁祸首，害人害己。要是吴国衰败这事儿发生在母系氏族，追究郑旦罪愆理所当然，可现在这个社会是父系氏族，或者说是父系氏族的延续，你还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呢？更何妨你们欺负的是一个失去祖国之爱、丈夫之爱的孤寂可怜的美人儿，手段更令人发指。如果这世间还有天道，上苍必当化身剑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或许真是上苍发威了，从而降祸于吴人。

吴人沸反盈天愤怒了一把以后突然又偃旗息鼓，进入了漫长的意气消沉的颓废时光。本该在愤怒中站起来，从头收拾旧山河，没想到他们愤怒之后马上颓废了，变得今朝有酒今朝醉。

而吴王夫差是这支颓废大军的领头人。

吴王夫差颓废的最有力证据就是他不断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

做梦本来也是好事，若能正确对待，好处多多。

梦是人的潜意识在表达自己的意见，给你暗示，而人的潜意识是列祖列宗传给你的极为珍贵的遗产，是活着的你和死去的先祖联系的唯一纽带。所以吴王夫差的梦不妨看成是列祖列宗给他的忠告。

现在的吴国走到了生死存亡的十字路口，如果吴王继续执迷不悟，国破家亡，社稷倾覆就不远了。藏在潜意识里的列祖列宗怕社稷倾覆后找不到“血食”之处，大概也是急了，不得不通过梦给他们的子孙一个警示。

这个梦的制造者是谁？估计是吴国的开山之祖、千年前的圣贤吴太伯。吴太伯是天下公认的君子，为了让自己的侄子周文王姬昌能顺利接掌权力，主动离家出走，到蛮邦去做君长。吴太伯送梦给夫差，显然是想让自己开创的吴国能继续存在下去，别让自己去做游魂野鬼。

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富贵之家，不过百年。从吴太伯传到夫差已经是二十六世了，其实该满足了，还想继续延续下去，这个社会不就凝固了？人类还会进步吗？那么后起之秀的勾践怎么办？不是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一百年”吗？这是历史规律！可见君子也有贪心不足蛇吞象的时候。为了能保住自己的子孙永远富贵下去，直到海沽石烂，不惜阻止时代的变革、人类的进步。

夫差做世纪之梦的这一天一直心神不定。

早上起来去庭院里炼剑，拿起越王剑就让他想起龙渊宝剑，想起龙渊宝剑就不得不想郑旦，顿时心烦意乱起来，再没有炼剑的心情了。剑侠练剑贵在惜精养神，如今魂魄俱散的样子怎么练剑？

于是想到越娃馆里去看看西施和女儿小鸬鹚。夫差到了越娃馆后，想把小鸬鹚带到姑苏台来一次亲子游。

可是到了越娃馆却找不到这一大一小两个美女，原来两人刚刚上姑苏台去了。

于是夫差紧随其后也登上了姑苏台。可是一上台，并没有发现西施和小鸬鹚的身影。后来寺人来报，说她们正在山后花草丛中抓蚂蚱。

五夫差无奈，只要找个石阶坐下来，一边喘息休息一边等她们上来。坐着、等着，突然打起瞌睡来，也不愿下山去宫中休息，干脆倚在台上的石阶昏睡起来。

这一睡不要紧，他的潜意识开始对他说话，或者说他的先祖吴太伯终于找到机会和他说话，送给他一个世纪之梦。梦里许多富有象征意味的画面、声音、物件、行为，扑朔迷离，就算现代解梦专家有先进的科学仪器相助，估计意见也难以统一，会出现许多互相矛盾的解释。

这个梦竟是世纪之谜，世纪之谜。

夫差梦见自己进了章明宫，章明宫乃是夫差以前的寝宫，早就废弃了。鬼才知道怎么回到这破地方来了。他看到宫中两只蒸锅在冒着热气，蒸锅下面却没有生火。又马上跑来两只黑狗，朝南嗥叫一阵又朝北嗥叫一阵。两把耕田的铧犁插在宫墙上，正在惊讶之极，突然发大水了，汤汤流水漫过宫墙，淹没了整座宫殿，发大水了，夫差吓得转身就跑，却听到后院里有锻工正在拉着风箱，传来桀桀之声。突然又来到了前院，看到院子里长横生着一棵梧桐。夫差要想爬到梧桐上去躲洪水，树枝断了，下面不是洪水，竟变成万丈深渊，跌下去必然粉身碎骨，吓得魂飞魄散，一下子被跌醒了。

原来只是南柯一梦！虚惊一场，夫差擦了一把汗，但仍心惊肉跳，余悸阵阵。

梦是过去了，但夫差的心事来了，这梦啥意思？想了许久想不明白，但这问题必须搞清楚。

梦有大梦小梦之分，小梦可以置之不理，无非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者是身体的某个部位出了问题需要修补，你的潜意识悄悄给你一个提示，不过如此而已。大梦就不一样了，乃是对你未来命运的预告和警示。世上有谁不对自己的未来有期盼或者畏惧？好的未来，必是充满期待去迎接；坏的未来必是充满恐惧去规避。

夫差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这个梦绝非等闲小梦，有十成把握是大梦。冥冥中有个贵人正通过梦告诉自己一个有关自己和吴国未来的秘密。

这个大梦所揭示的是好的未来，还是坏的未来呢？夫差迫切想知道。可是人的梦有一个最令人头痛的问题，就是梦不是用言语或者文字直接告知你什么什么，而是用形象来暗示你什么什么。

就好像一个美女突然朝你瞟迷离一眼，短短一瞬间，措手不及，鬼才知道这一眼是对你的青眼相加，还是对你的讥刺不屑？干吗不用语言直白相告呢？可眼神就是美女的语言，没法改变。你很想拉住美女问一下，可是美女已经飘然远逝，只留给你一个惆怅的背影。

夫差急于知道命运女神这一眼是青眼相加呢还是讥刺不屑，事关吴王和吴国的未来啊！也顾不得此时不远处的山道上已经传来西施和小鸬鹚银亮的欢笑声，他没空见她们了，江山为重，美人次之，女儿再次之。夫差登上马车匆匆下了姑苏台。

夫差不懂得梦的形象语言，需要向懂得这种语言的专家求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