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子贡妙计解死结
子贡告别田成子,又马不停蹄南下来到了吴国都城阖闾大城。
此时的吴国正在调兵遣将准备伐越,举国上下厉兵秣马,杀气腾腾。
吴王夫差一听到孔圣人的得意弟子子贡来访,同样不敢怠慢。夫差的志向比田成子远大多了,田成子只想着“代齐而王”,做一国之主,夫差却是想做天下霸主,号令天下诸侯,你田成子就算心想事成做了齐君,也得听他的号令。夫差的人生目标大,要求着圣人的地方当然比田成子更多,所以更想聆听子贡的谆谆教诲。子贡亲自来访,机会实在难得。他命令自己的侄子王孙骆带着国家仪仗队到阖闾大城郊外隆重迎接,而后自己站在王宫门口静候大驾光临。
子贡享受着诸侯般的待遇,等闲人应该头重脚轻,忘乎所以起来。但子贡不敢也不能,那边田成子大军驻扎在恩师的祖国,虽然说好了不能横行霸道,只等着吴军一到就打败仗,可是田成子这人太贪婪,说不定见财眼开,悄悄把鲁都曲阜给端了,先发一笔不义之财再说,那可就全功尽弃,白忙一场,回到家一定被老师责怪一番,必须不辱使命,尽快挑起吴国和齐国间的战争,防止夜长梦多。所以子贡一见夫差,也顾不上寒暄,首先发话,他说道:“在下有幸能拜访贵国,一路行来,只见行道之人操刀负戈、面带杀气,且成群结伙、行迹匆匆,不知国中发生了什么大事?”
夫差装出一副无奈的受害者的样子,苦笑着回答道:“敝国不幸,和断发纹身、不知礼仪的越人为邻,真是麻烦多多。最近接到探子密报,越王勾践狼子野心,深山练兵,想要对敝国不利。如此忘恩负义之徒,不得不教训他一下。这不,夫子来之前,寡人已经下了动员令,准备起兵伐越。”
夫差明白孔圣人和他的弟子们推崇的是王道,而非霸道。王道讲道德,随便以强凌辱乃是大忌,所以为了取悦子贡,争取得到圣人的教诲,夫差尽量装作是受害者的样子,好像毁人家园、夺人妻子、出兵伐越都是他的不得已之举。
子贡连连摇头,说道:“人人都说吴人身处东海之滨,孤陋寡闻,在下一直不信。吴人乃是周朝太伯之后,后代子孙个个知书识礼,睿智英纵,丝毫不逊色于中原文明之邦那班纨绔子弟。当年你的叔祖父延陵季子更是个大圣人,到我们鲁国观赏过礼乐,对各国礼乐的点评精彩绝伦、震惊天下,连恩师孔夫子也五体投地,曾经亲自向他请教过丧葬之礼。恩师曾经说过,吴人不简单,身在草莽,心怀天下,这是一个极有前途的诸侯国,是我大周朝的明日之星。可是今天在下游历贵国,又听了大王的一番话,顿时感觉非常失望,吴人原来果然如此,眼光短浅,故步自封,只图眼前利益,忘却肩负的不朽使命。失望啊!令人失望!这不是我想象中的理想之邦。”
子贡运用的是言谈技巧中的捭阖术,一捭一阖,有扬有抑,若赞若骂,夫差从来没有和这样技巧高超的言辞专家接触过,顿时心惊肉跳起来,他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受子贡如此责备。只好虚心请教。
夫差站起来,对子贡再次行礼,说道:“不知寡人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还望夫子明示。寡人早年丧父,失于调教,夫子的指点就是长辈的指教诲,寡人一定牢记于心。”
子贡见夫差一脸诚恳,知道自己的捭阖术有效果,夫差已经集中注意力聆听自己的分析,只要他肯听就好,接下去一定会接受自己要表达的观点,于是用语重心长的口气说道:“大王有雄心壮志,一心想成为天下霸主,重振周朝,甚好!既然有这样的理想,就该放眼世界,时刻关注天下发生的大事件,然后择机而动。怎么能被一些家长里短的闲事分心呢?”
夫差一脸迷惑,说道:“夫子说的很对。寡人确实有称霸天下、重整周朝之心,也很想择机而动,可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知机会在哪里?还望夫子明示。”
子贡说道:“现在天下诸侯间已经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件,齐人伐鲁,万乘之国的齐国侵犯千乘之国的鲁国。不知大王作何感想?”
夫差说道:“这是齐鲁两国间发生的战事,他们之间的事
与我吴国何干?”
子贡冷笑道:“不见得吧!现在齐国的执政田成子野心不小,一心想重整齐桓公的霸业,听说大王也有称霸天下之心,那么以后和大王争霸天下的必然是齐人。田成子现在伐鲁,是在为争霸天下做准备。大王想过没有,一旦齐国吞并了鲁国,鲁国的土地、人民、军队、战车都归齐人所有,齐人的国力将大增,对大王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齐人伐鲁对大王有没有关系?有道是:王者不绝世,霸者不强敌。大王一心想称霸,难道连这样的基本常识都不懂吗?”
“王者不绝世,霸者不强敌”,是当时社会上流传最广的一句至理名言。那意思就是王者仁义道德为先,施人恩德,决不能做断子绝孙的坏事;而霸者就不一样了,以力压人,对敌人应该毫不留情,决不允许敌人任意扩充势力、增强实力,以免威胁到自己的霸主地位。
春秋后期,周天子式微,不能号令天下,天下诸侯群龙无首,无所适从。因为政治制度的崩塌,导致思想领域的混乱。到底是用王道治理天下还是用霸道治理天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当时有许多知识界的精英人士看到了这里的市场很大,出头机会很多,纷纷开始研究王道和霸道,著书立说,争着想做“帝师”。集社会精英人士研究一番,最后因为孔圣人的横空出世,他的影响实在太大,以致破坏了正常的学术争论氛围,竟然最后没有定论,究竟是该走王道还是走霸道。本来按照大多数学者的见解,该走霸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弱肉强食,自然规律,而且实际上有几个先知先觉的诸侯王也真是这样做的。可是圣人不许,孔圣人薄今好古,怀念着周文王、周武王还有周公旦时期天子大行王道的美好时光,不惜逆势而动,周游列国提倡王道,实在是害人不浅,难怪四处碰壁。
春秋末期,王道早就是明日黄花,只有霸道才方兴未艾,这是历史趋势,作为圣人太不负责,怎么能在政治制度上玩诗情画意?政治制度是实实在在的东西,需要有人一丝不苟去执行,半点浪漫不得。因此这个时候出现了怪现象,那些拿不定主意的诸侯王说的是王道,干的是霸道;或者一会儿干霸道,一会儿玩王道。连他们自己也搞不清,天下思想界一片混沌。只有那些顺应时代潮流、有独特主见的诸侯王才不会上圣人的当。
吴王夫差应该也算是明白人之一,他从来就不信什么王道,只图霸道。
夫差怎么可能不懂得““王者不绝世,霸者不强敌”这句话的深刻指导意义?正因为太了解这句话包含的深意,才让他如坐针毡。
如果任凭齐人吞并鲁国,不就是“强敌”吗?让自己的对手齐国变得更强大。
如今的齐人正在扩充自己的势力,第一个受害者固然是鲁国,但千里之外的吴国遭受的损失或许更大,因为已经威胁到了吴国称霸的百年大计。
要不是子贡及时提醒,梦寐以求的称霸大业很可能因为坐山观虎斗而功亏一篑。夫差很震惊,蓦然间对手下那班大臣产生深深的失望感,特别是伍子胥和伯嚭,有违自己的厚望。伍子胥、伯嚭是前朝老臣,托孤之臣,在吴人眼里宛然就是“帝师”,可是两位“帝师”不务正业,只纠结于个人恩怨,没有大局意识。齐鲁大地局势陡变,吴国有切身利益,怎么来提醒自己的不是这些臣子,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他国贤人子贡呢?
夫差震惊之余变得焦躁不安,子贡的话点在夫差的痛处。夫差最怕有人跟他争霸!尽管他自认为个人素质优秀,英雄盖世,霸主非他莫属,可是争霸乃是国与国的较量,与个人素质、个人魅力关系不是太直接。
夫差致力于称霸大业,很是下过一番功夫,对各大诸侯国都是有过专门研究。吴国要称霸,其对手无非是楚、晋、秦、齐、燕五个超级诸侯国,其它如宋、鲁、卫、陈、蔡、曹等小国,马前走卒而已,墙头茅草,风吹向哪里,他们就倒向哪里,不足为患。五个超级大国中,楚国已经被伍子胥收拾得体无完肤,正在疗伤过程中;晋国国内四大家族争权夺利,晋侯被架空,自顾不暇,称霸之心只能暂时搁一搁;秦国有争霸的雄心,可惜地理位置不行,被晋国挡在西边,不能过晋国这道关,英雄无用武之地;燕国的遭遇跟秦国差不多,也是天高皇帝远。所以唯一的劲敌只能是齐国。吴国倾国之力到处挖运河,把天下河流织成一张蜘蛛网,就是想把齐国这条大虫网起来。夫差对齐国的一举一动始终是密切监视。齐鲁开战的消息他早就知道,只是因为伐越之战即将打响,忙于战前准备工作,才一时大意没有引起足够重视。他当初还以为齐鲁之战好比两虎相争,必是一死一伤,对自己有益无害。现在经子贡一点拨,这才感觉问题严重,齐鲁相斗的结果不可能是一死一伤,而是大鱼吃小鱼,大大增强了齐人的国力,对吴国来说是有百害而无一益。
本来齐国和吴国从综合国力上来说,各胜擅场,互有优势。
齐国的优势在于祖宗留下的家底厚实,沃土千里,人民众多。
吴国的优势在于军事,在楚国亡臣伍子胥和伯嚭的帮助下,这些年四处征战,战果累累,既掠夺来大量财富,又训练出一支久经沙场的部队,还有余皇号之利。说吴国是诸侯国中的后起之秀或暴发户当之无愧。
双方若是在外交上打持久战,齐国树大根深,吴国熬不过齐国。
双方若是在战场上狭路相逢,毕其功于一役,还是吴国略胜一筹。
可如果现在鲁国被齐国吞并,齐国的国力将上升一个档次,吴国的军事优势基本丧失殆尽,你吴国想称霸,再去励精图治准备一百年吧。
夫差可等不了一百年,他只争朝夕,恨不得在自己少壮之年就能完成称霸大业。
原来齐国伐鲁的战役意义竟然如此重大,不用分说,必须避免这样的结果,不能让齐人的阴谋得逞。
而要让齐人的阴谋见光死,很明显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尽快出兵伐齐,援助鲁国。这个夫差马上想到了。现在的夫差也弄清楚子贡来来访的真正目的,夫子是向吴国讨救兵拯救恩师的故国。可是夫差一点不反感,毕竟双方殊途同归,利益一致。问题是眼前吴国出兵伐齐助鲁行不通,有越国这个后顾之忧。要是越人趁火打劫,在吴国大军北上后,在你背后捅上一刀,发动突然袭击,前方的吴军极有可能成为无家可归的丧家犬,岂是儿戏?想到附骨之疽般存在的越王勾践,夫差心冷了半截,伐齐救鲁太不现实,但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子贡,只能婉转曲诉。
夫差迟疑着说道:“夫子的教诲寡人听懂了,夫子是想让我吴国出兵救鲁。其实,寡人跟夫子一样,很想出兵救鲁。”
子贡点头,说道:“正是!大王出兵伐齐救鲁,乃是上上之策,大有益处。不但阻止了齐国称霸天下的野心,而且拯救了仁义之邦鲁国,从此鲁人一定对你大王感恩戴德,而视齐人为仇敌,完全愿意为你的称霸大业助一臂之力,他们的战车以后将唯你马首是瞻。这一得一失简直是天壤之别。”
子贡的话让夫差再次兴奋起来,鲁国若能为己所用,何愁称霸大业不成?可是心里的症结还是没有去掉,越人是心腹大患,一个不小心,会酿成大祸,夫差沉吟片刻,终于主意打定,只能向子贡摊牌,说道:“寡人很想即刻出兵,伐齐救鲁,可是越人怎么办?勾践如今卧薪尝胆,深山练兵,还和楚国暗中往来,这明显是摆着要向我吴国寻仇。寡人思虑再三,攘外必先安内,还是等寡人灭了越国回来,再出兵伐齐不迟。请夫子能理解寡人的难处。”
救兵如救火,如今齐国的大军已经打到鲁国都城曲阜城,鲁国存亡千钧一发,要不是子贡已经做好了田成子的工作,让他按兵不动等一等,说不定鲁国君臣已经成了齐人的阶下囚,鲁国已经不复存在。吴国只有尽快出兵,或许能让鲁国幸免于难。现在夫差决定灭了越国后再出兵救鲁,鬼知道你灭越得等到卯年卯月,这黄花菜早就凉了。夫差的患得患失,做事轻重不分,给子贡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是夫差的致命伤。以后很可能因此败在勾践手里。高人交手,敌人会把你的弱点无限放大,你必须滴水不漏才可保无虞。
夫差说出这样的混帐话,换做别人,一定给活活急死,忍不住拂袖走人,幸亏站在夫差面前的是子贡,孔圣人的高足。
子贡早就料到夫差会说到越人复仇这件麻烦事上,这是他此番计划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在鲁国时就已经和恩师商量过,想好了对策,应付起来自然胸有成竹。
子贡说道:“越人的麻烦其实很容易解决,大王根本用不着劳民伤师大动干戈。只要大王叫你的臣子下一道诏令就能解决。”
夫差吓一跳,在吴人眼里,越人是天大的麻烦,是道过不去的坎,吴国君臣对越政策上争论了许多年没有定论,一直熬到现在,才终于下决心不惜举国之力要将其剿灭,没想到吴越死结在子贡眼里不屑一顾,只要一道诏令就能解决。难道圣人真有鬼神不测之谋不成?
夫差将信将疑问道:“请教夫子这诏令该如何拟写方能有如此神功?”
子贡笑着说道:“很简单,大王只要告诉越王勾践,吴国即将伐齐救鲁,请他能派出战车百乘,甲士三千,归于大王麾下,助大王一臂之力。勾践若是不答应,说明他真有叛逆之心,吴国这时出兵讨伐,师出有名,灭了他越国一点不冤,天下信服。若是应允,这百乘战车、三千甲士几乎就是勾践的全部家当,他的家当全在大王手里捏着,你就算逼着他叛逆也没这个资本和胆量了。大王放心吧,这件事情交给在下去办就行。人有求生本能,勾践不管如何粗鲁愚昧,避凶趋吉的道理还是懂的。在下一定说服勾践臣服大王,拿出他的所有家底助大王一臂之力。在下能保证大王的后院一定是安如泰山,你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北上和齐国争霸。”
子贡的主意差点让夫差跪倒在他面前。
圣人的主意果然是鬼神莫测,妙计安天下,嘴巴一动,寥寥数言,胜过千军万马攻城拔寨、血流成河。不用耗费吴人一兵一卒,毫无战争胜败风险,白白得了越人的一百两战车、三千甲士,这是一个中等诸侯国全部家底。更可庆幸的是勾践被彻底缴了械,从此没有枪杆子就没有政权,泥鳅翻不起大浪,吴国的后院应该再无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