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姑苏台
文种听说伍子胥要用阴阳双木建造比余皇号更加强大的战船,吓得身子冷了半截,要是伍子胥的建议被吴王采纳,“九术”第五计就是弄巧成拙,没有让吴国破产,反而大大增强吴国国防,帮了夫差大忙。传到越国,勾践岂肯饶过他!不行呀,千万不能让伍子胥得逞。文种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必须加以阻止!
幸亏这些年的历练,文种养成了处乱不变的习惯,稍作平静后马上有了主意。他向伯嚭献计道:“吴王以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为榜样,意欲称霸天下,实在是天下人的大幸。卑职略知这三位霸主的事迹,颇有受益,知道欲成天下霸主,德行为先,攻伐为辅。只有这样,一旦召集天下诸侯大会,才有人肯拥戴你为天下霸主,所以说天下霸主,乃是天下诸侯们仰首期盼的紫微福星,而非人人躲避的罗睺灾星。如今伍子胥反其道而行之,欲称霸主,攻伐为先,德行全无,余皇战船所到之处,诸侯们仿佛见到瘟神,避之唯恐不及。已经把恶名传到四面八方。如今不知悔改,竟然想出要建造比余皇号更可怕的利器,灭他人之国仿佛碾死脚下的蚂蚁,真不知天下诸侯会怎么看待吴王。卑职以为,狗急还会跳墙,把诸侯们逼急了,一定不会束手待毙,很可能联合起来对抗吴国。吴国再强大,毕竟双拳难敌四手。真到了那一天,吴王不是天下霸主,而是天下债主,群起而攻之,离覆国灭宗一定不远了。所以以卑职看,伍相国神木造船之举,看似能强大吴国,其实却是南辕北辙,越走越远。”
文种说罢,向伯嚭拱手作揖道:”不知卑职的说辞如何?是否能让伍相国放弃建造神木号的想法?还请太宰大人定夺。”
伯嚭对文种的话思忖一会,点点头,此话有理,但力度有限,只能算基本满意,文种的说辞就算不能驳倒伍子胥,至少能让吴王赏识。不能做天下霸主,等于是要吴王的命。
看来文种也想不到更好的主意,也只能如此去敷衍一下。
伯嚭正想走,却被文种一把拉住袖子,他还有话说。原来文种还有一个更好的主意。
文种说道:“卑职以为,伍相国之所以处处和吴王和太宰大人作对,很可能是心理不平衡的缘故。当今吴国兵强马壮,睥睨天下诸侯,伍相国总以为他的功劳第一,可是他却没有获得应得的报酬,连他唯一的儿子武勋到现在还没有半点功名。所以卑职建议,还是请太宰大人主动提出来,请吴王赏给武勋一个大夫之位,兼领下军偏将军。这样一来,伍子胥一定不会再和太宰大人为难了,也一定不会再提用神木造船的事情。”
伍子胥把儿子送到齐国去避难的事文种早就知道。越国贫弱,不堪一击,但雄心不小,复国报仇之念从来不曾放弃。要对付吴人,情报很重要,文种在越国都城建立有隐秘的谍报机构,间谍都是当年帮助勾践从洞庭暗道逃回越国的那些人。这些人知道洞庭暗道的国家级秘密,只能有两种结果,要不秘密处死,让其永远不能开口,要不提拔重用,利益捆绑,让其永远不会开口。勾践在“不会开口”和“不能开口”之间选择,当初的决定是要杀人灭口,让其永远“不能开口”,可是文种考虑到谍报工作的重要性,决定还是重用他们,让其“不会开口”。给他们官做,让他们回到吴国做间谍。这些人表面上看都是计倪和黑夫绸缎铺子里低声下气的伙计,其实都挂着响当当的越国下大夫之职的高官,受上大夫计倪和黑夫的控制。吴国君臣都是他们的监视对象,越人复国的最大的障碍来自伍子胥,伍子胥自然就是重点监视对象,对他的一举一动洞若观火。伍子胥暗中去见齐国使者田豹,田豹带着武勋去齐国,伍子胥自以为鬼神不觉,其实文种第三天就得到间谍的密报。轻了说,这是伍子胥对吴王有了贰心,重了说,伍子胥已经犯了叛国罪。这样重要的情报必须用在关键时刻,“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一旦出招,就要给伍子胥戴上叛国罪,置其于万劫不复之地,决无死灰复燃可能。要是只是被“贰心”轻轻闪了一下腰,伍子胥还是有能力让越人吃不了兜着走的呀!所以如此重要情报不到关键时刻不能用。现在伍子胥想造船增强国防力量,文种被逼急了,权衡再三以后,决定还是用一用。不过要把握好分寸,尽量做到含而不露,隐而不显。也就是不把事情和盘托出,只给透点风,但让伍子胥胆寒一下。只有”白天不做亏心事“的人才能做到“半夜不怕鬼敲门”,现在伍子胥已经做了平生第一件亏心事,心正虚着,就会伯嚭追究下去,所以很可能会害怕得罪伯嚭,从而主动放弃用神木造船的念头。
伯嚭不明其中奥妙,还以为文种的这条计策才说到点子上。伯嚭是讲利益的人,骨子里都透着个人私欲。他完全把自己的价值观加到伍子胥身上,以为人心都是一样的。平心而论,是应该给伍子胥的忠义侠胆一点回报,吴国打了这么多胜仗,三军上下个个盆满钵满,只有伍子胥依然两袖清风,本份地领着官饷,非吴王赏赐不受。而且他伍子胥还是个半边户,一家老小全靠他一个人养着。给他儿子一个大夫之衔,偏将军之职,对伍家来说是大喜事,武勋不但能拿王粮补贴家用,而且从此走上政坛,前途无量。一定会博得伍子胥的开心,各取所需,从而放弃对抗,皆大欢喜,到这把年纪了,还总是像愤青一样,惹得大家都没好心情。
伯嚭拿定主意,来不及向文种道声谢谢,登上车急忙赶回王宫。
伯嚭“出恭”回来进宫时,伍子胥正站在朝廷上满面寒霜、理正词严教训满朝文武,当然主要听众还是高高在上的吴王夫差,他说道:“以前夏桀王起造灵台,商纣王起造鹿台,劳民伤财,大兴土木,不但耗尽国库,而且耽误百姓农作时间,违反天地阴阳,以致五谷不熟,民虚国变,其结果是夏亡于商,商亡于周。现在大王不吸取前代覆灭的教训,接受越国的神木,建造什么姑苏台,以后一定被勾践所害,国灭身亡。”
伍子胥字字严正,真理满满,没人能说他不对,但问题出在他说话时的态度和神情。态度和神情充满敌意,好像整个朝廷上除了他伍子胥是忧国忧民的忠臣,其他人昏昏耗耗,不是奸臣就是昏君。
夫差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如坐针毡,可是真理捏在伍子胥手里,夫差的一张嘴巴无用武之地,只能一肚子憋屈,忍气吞声。夫差后悔不已,其实姑苏台在前王阖闾时已经存在,不过规模很小。完全可以借着重建姑苏台名义,暗地里大规模扩建就行,干吗和大臣们商量呢?只要一纸王命,我行我素,谁敢抗命!现在画蛇添足,征求大臣们的意见,反而弄得自己狼狈不堪。伍子胥总是紧张气氛的制造者,连满堂臣子都在为吴王的狼狈而尴尬,却无法替君分忧。
正在夫差万分危难之际,他的救兵伯嚭姗姗来迟。
伯嚭并没有跟伍子胥硬碰硬,直接辩论姑苏台问题,而是采取迂回战术。他说道:“臣以为眼前建造姑苏台并不是摆在大王面前头等要事。现在臣等要关心的第一要务是给伍相国这样一个犒赏。伍相国劳苦功高,伐楚灭越,威震诸侯,又南开胥河,北挖邗沟,为我吴国千秋霸业奠定基础。这么大的功劳,朝廷早就应该有所表彰,可是时至今日,一直拖延不决,实在是臣等失误。”
伯嚭在朝廷上是有党羽的,其中最忠实的同党是逢同,逢同看出伯嚭的用意,于是忙上前做配角。
逢同说道:“太宰言之有理。但问题是伍相国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官不能再升,爵不能再尊。”
伯嚭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说道:“伍相国固然已经位极人臣,可是他的儿子武勋至今没有享受大王的恩赏。武勋如今已经长大成人,文武兼备,颇有乃父之风。臣以为,是到了为大王出力的时候了。臣提议,大王应该赐其大夫之位,到下军任个副将之职,让他去督造神木号战船。臣相信,只要经过这番历练,武勋日后定然是三军统帅之才。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伯嚭此话一出,满堂赞叹声,连吴王夫差也是连连点头。伯嚭的建议很一般,庸人也想得到,但其高明之处在于合时,帮助夫差脱困。
只有伍子胥大惊失色,心里在暗暗叫苦。把儿子送到齐国,是自己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有愧于吴王的事情。最怕被国人发现,做得极为隐秘,除了当事双方伍鲍两家外无人能知。现在伯嚭突然提出给武勋赏官赐爵,是不是伯嚭听到了什么风声,甚至已经知道此事?两人的关系已经势同水火,伯嚭若告自己是个裸官,有叛国之嫌,就算吴王不忍心下罪,伍子胥自己也觉得无脸见吴王。可是看看伯嚭的表情,似乎不是稳操胜券的得意模样,伍子胥这才稍稍安心。吴王给武勋赏官赐爵,一定要举行仪式的,夫差面授武勋面受,武勋在千里之外的齐国,如何参加受爵仪式?吴王若是答应给武勋官爵,纸里包不住火,伍子胥送儿子出国之事一定曝光于天下,伍子胥一世忠名尽付东流,从此身败名裂。要知道当时的天下,诸侯们都把伍子胥视作忠臣的楷模。此事一曝光,绝对是一大丑闻。所以万万不能让吴王答应下来。
伍子胥急忙上前对夫差说道:“大王仁德无边,对老臣的恩宠令人刻骨铭心,永世难忘。但臣有自知之明,知子莫若父,武勋年幼无知,不思进取,生性顽劣,才不堪大用。若赋以重任,有亡国灭家之祸。所以万万使不得。”
伍子胥说完,跪倒在夫差脚下连连磕头。
伍子胥的态度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转弯,刚刚还是气势汹汹教训夫差,浩气如虹,如今低声下气恳求夫差,可怜巴巴。前后判若两人。
这就是人做亏心事的结果。心正自然气壮,心不正何来胆气浩?
夫差终于松了一口气,虽然对伍子胥还有不满,但毕竟也是惊魂未定,渴望马上和这位愤怒之神改善关系。所以顺势而为,扶起伍子胥,和颜悦色说道:“按理说,武勋得到寡人的恩赐是理所当然,但既然相国大人如此反对,寡人就不好意思强人为难。那就这样吧,等什么时候相国认为武勋堪当重任,可以担当督造神木号的大任,寡人一定量才录用就是。”
夫差松了一口气,伍子胥同样也是松了一口气。
伍子胥用神木打造战船这么重要的事情就如此稀里糊涂不提了。
伍子胥还敢提此事吗?生怕伯嚭又要推荐武勋为国出力,去督造什么神木号。
伍子胥不提此事,等于这件事关吴国国防的大事就这么黄了。阴阳双木最后的用途诚如夫差所愿,建造姑苏台。
伍子胥的表现让大家都觉诧异,特别是伯嚭。难道武勋竟是不成材的纨绔子弟,害得伍子胥要摆出这么一副熊样谢绝给他官做,避免家族遭灭顶之灾?武勋在吴人的口碑中还是不错的,少年英俊,才华横溢,怎么突然成了不成材的纨绔呢?其中一定有问题。
伯嚭是个多疑之人,心里疑窦丛生,但眼下伍子胥改变主意,放弃用神木做战船是关键。其他问题都是鸡毛碎皮,不屑一顾。现在伍子胥主动缄默,再不提神木造船的事,说明他已经退一步。或许是伍子胥真的被王恩感动,真的动情了吧!愿意和解,理当皆大欢喜,别再和他过不去吧!所以这个疑问只是稍稍在大脑里停留片刻,就马上抛之脑后了。
伯嚭做梦也不会想到伍子胥之所以被迫放弃执念,其实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就算继续追究,伯嚭怎么可能想到伍子胥这样一个以忠臣传家为荣的人物,迫不及待做出送儿子出国这样的叛国之举呢?伯嚭有两个脑袋也不会想到。他更不可能察觉到伍子胥对强大的吴国会如此绝望,竟能早十年就做出预判,吴国一定会亡于越人手里,而且祸及子孙,惨不忍睹。
伍子胥回到自己家里后,老泪纵横,后悔莫及,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他悄悄把阖闾的那只曾经挂在郫中城头上的屦烧了,伍子胥自知,从今以后,他已经没有资格用阖闾的屦去教训夫差,此屦已经完成历史使命,就让它灰飞烟灭吧。
他希望自己从此做个沉默者。可是他的祖传性格决定了他绝对不是一个优秀的沉默者。
夫差命逢同督造姑苏台,其规模是阖闾姑苏台的几百倍。建造姑苏台只有一个目的,昭告天下诸侯,是他吴王夫差得到了天下第一美人。没能力的只能羡慕仰视,有能力的就来争夺吧!吴王正想和你们一决雌雄,看看谁才是天下霸主。
这姑苏台在阖闾在位时的作用是烽火台,瞭望敌情,提防南方的越人突然袭击。现在吴越的边境到了钱塘江边,姑苏台的战略作用已经不存在。所以夫差花大力气重建姑苏台是借口,真正的目的是为西施建造离宫——馆娃宫。
姑苏台和馆娃宫都在姑苏山上,相隔不远。
看似馆娃宫是姑苏台的附属建筑,其实姑苏台才是馆娃宫的附属建筑。馆娃宫是西施的寝宫,而姑苏台只是供西施登临远眺故国的立足之地罢了。
姑苏台高三百丈,宽八十丈,站在台上可以远眺方圆三百里范围内的湖光山色和田园风光,可见这样的工程耗资该有多大。“三年聚财,五年乃成”或许不是夸张,至于吴国老百姓“道死巷哭,不绝嗟叹之声”那就纯属杜撰。
吴国聚天下之才,国强民富,这个时候完成的运河工程——邗沟,其规模不知比姑苏台浩大多少倍,邗沟贯通了长江流域和淮河流域,两个流域,一线贯通,光是听听就吓死人,可吴人照样气不急脸不红完成了,姑苏台算什么?如果一个姑苏台就让吴人“道死巷哭”,未免吴人的眼泪也太不值钱了吧!
西施偶然登临之处造得如此气派,其居住的馆娃宫可想而知。只要夫差想得出来的,大监工逢同一定全力以赴完成。西施相传是莲花女神转世,莲花是离不得身的,于是在馆娃宫中开凿“玩花池”。西施思乡心切,常常半夜起来,对月临水垂泪,于是夫差又命逢同开凿“玩月池”,一面清水映出皎洁的月光相伴如花似玉的西施,月有伴,人有伴,相映成趣,借此聊慰美人寂寞之心。
夫差在姑苏山大兴土木,驰骋他的丰富想象力,当然知道伍子胥是什么感觉。老臣之心,必须安抚。可是伍子胥已经位极人臣,再不能加官进爵,给他儿子官做,又被拒绝。怎么办?扶持绞尽脑汁想不出良策,最后还是伯嚭献计,别让他闲着,闲着要来事,可以命伍子胥在姑苏山的东南方督造姑苏城。名曰督造,其实是把姑苏城赏赐给伍子胥,作为他的封邑。如此这般隆恩应该可以让这位扬名天下的忠臣稍安勿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