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祭养送行
范蠡牵着西施的手直奔浣纱溪边。
西施惊魂未定,见范蠡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干着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事情,有点生气,责怪道:“范大夫,到底出了什么事?把大家都搞得一头雾水。你应该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是好事我们一起高兴,是坏事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
范蠡摇头道:“这件事谁都解决不了。伍子胥此番兴师动众入越,乃是为了你西施一个人而来。他要把你掳去,逼迫你行妻妾之事。”
西施脑袋嗡的一声,以为自己的耳朵有问题。
西施道:“范大夫,你、你说什么?”
范蠡咬牙切齿道:“伍子胥想和你同床共眠!”
西施现在听得清清楚楚了,她冷笑道:“这可能吗?我西施是你范大夫的妻子,怎么可能发生这样荒唐的事?”
范蠡说道:“现在吴国的余皇战船已经到了越国,他们的战车所向无敌,他们想干什么坏事,我们已经无力抗拒。伍子胥要倒行逆施,把你掳走,肆意妄为,大王敢说一个不字吗?”
西施说道:“听说伍子胥是一个大忠臣,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我愿意当面去说服他,请他改邪归正。”
范蠡哭笑不得,说道:“你真是太天真了。这和伍子胥的人品无关,这是他们吴人的阴谋,事关国家兴亡大计。唉!一时对你也说不清楚。”
西施说道:“我西施只是浣纱溪边一个浣纱女,低微贫贱,怎么和国家兴亡大计挂上钩?我不信。我要去劝说伍子胥,请范大夫放心,要是他执迷不悟,依然有欺我之心,西施愿意一死,成全我的贞洁,也不失你范大夫男子汉尊严。”
西施说罢,眼泪控制不住,流下来。
范蠡见西施以死明志,软肠寸断,西施太天真纯洁,如今吴越两国之间勾心斗角,阴谋诡计无不用其极,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为了达到目的,不惜出卖人性,丧尽天良。对她来说,这些荒诞之事只会在人的噩梦中昙花一现,她或许永远不可能相信这其实是自己正生活着的世界的现状。
西施的天真更加坚定了范蠡的决心,除非踏过自己的尸体,绝不能让伍子胥掳走西施。
范蠡说道:“伍子胥乃是天下公认的复仇之神,铁石心肠,哪里肯听你的劝说改变主意放过你?你若抱着这样的想法去见伍子胥,必死无疑。你若一死,范蠡决不偷生。范蠡今天面对浣纱溪、苎萝山起誓。”
范蠡说罢,拔出掖在腰间的匕首割破手指,鲜血滴落在脚下的浣纱溪溪水里,殷红的鲜血在清澈的溪水中化为炊烟、化为云朵、最后化为乌有。
西施急忙从解下头上的布巾,替范蠡包扎伤口。
西施说道:“范大夫,你千万不能死。你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有治国安邦的大本事,你若因我而死,越国再无出头之日,西施罪孽深重。”
范蠡黯然摇头,说道:“唯有西施不死,我范蠡才能活着。”
范蠡此话虽简约,却是爱情的誓言,地老天荒、海沽石烂,此心不变,此情不改。西施正当春情荡漾的美好年华,马上想起了自己在山阴土城里接受培训时老师教授过的爱情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皆老。美好的爱情令人颤栗,令人无限向往,哪有不被打动的?顿时整个人都酥软了,倚在范蠡肩膀上才能站立。西施的内心充满阳光,这个世界是如此美好,就算有那么一点暗黑,但只要有心上人范蠡在身边,他就是太阳,这点暗黑迟早会被大阳的光明消灭。
西施说道:“范大夫,你和我谁都不能死,我们一定要好好活着,恩爱一生,白头偕老。你能答应我吗?”
范蠡点头,说道:“我当然能答应。今天我们就在这里对着浣纱溪发誓,不管遇到什么险境,我们夫妻一定要好好活着,恩爱一生,白头偕老。”
西施补充道:”就像这条浣纱溪一样,
夫妻两人当即跪倒在溪水边,对着溪水发下誓言、许下心愿。
两人发誓许愿的时候,不远处的浣纱溪里刚好有一只渔船悠悠划来,正要靠岸,站在船头的渔翁看见了两人一起拜水的恩爱场面,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听说范大夫和西施姑娘已经成亲,怎么还拜天地呀?简直太恩爱了,一定白头偕老。”
老翁是郑旦的之父抠鱼佬,抠鱼佬眼下是浣纱溪两岸最潇洒的渔夫,因为有风湖子给他的“十金”,脱贫致富,他现在不必以捕鱼为生,捕鱼成为他的业余爱好,捕上来的鱼只给自己享用,所以船上爨具齐全,柴米锅罐、油盐酱醋一样不缺。
西施见夫妻秘密行动被她撞见,羞怯一笑,忙回礼道:“谢谢郑伯金口。”
范蠡见了抠鱼佬的渔船,不觉心中一动,自己急于要救西施逃脱魔掌,心慌意乱,虽然走意已决,但是尚没有成熟的脱逃计划,怎么“走”是个大问题。现在见了抠鱼佬准备齐全的渔船,正是雪中送炭。
抠鱼佬正要把船拖上岸,范蠡急忙上前说道:“不知我们能不能借老伯的小船一用?如今正是暮春时节,我夫妻能泛舟江湖,忘却世间烦恼,也算人生一大乐事。”
抠鱼佬连连点头,说道:“范大夫入吴为奴三年,能虎口脱险,重回故国,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可见老天垂爱你们这对金童玉女,后福无穷。范大夫确实应该陪着西施姑娘好好畅游一番,有道是久别胜新婚呀!哈哈……我抠鱼佬的船上吃的喝的都有,你们尽管享用。”
抠鱼佬说罢,把船桨交给范蠡,急忙转身离去,生怕自己的存在打搅了这对久别重逢的小夫妻。
范蠡急忙跳上船,伸手想把西施接过来,西施却突然犹豫起来。
西施说道:“范大夫,我们真的非要离开越国不可吗?”
范蠡说道:“不离开越国,我们就没有活路。难道你不懂吗?快走吧,要是被大王的人追上,或者被吴兵发现,我们就走不了了。”
西施抬头望着不远处的苎萝村,那里是自己的家,那里有自己沉默寡言的老父亲,有自己患有眼疾、行动不便的老母亲,忍不住眼睛潮湿了。自己追求幸福一走了之,他们该怎么办?
西施说道:“不!我一定要回家去告诉父母。如果不辞而别,他们一定会日不安食夜不安寝记挂我。真要走,至少应该告诉他们一声,求得他们的祝福。不然我心神不定,前方必定有大灾大难等着。”
越人好鬼魆,果然不错,连西施这样心灵纯澈的姑娘也难脱窠臼。
范蠡无奈,正要从船上下来陪她去见施家父母,却见不远处有三个人急匆匆跑来。领头的是抠鱼佬,后面跟着的竟是西施的父亲斫柴佬和母亲瞽妪,两人像逃难一样,肩膀上都背着一个包裹,西施的母亲一年前因眼疾瞎了眼,只有些微的“走路眼”,一旦奔跑起来,背上还有一个包裹的累赘,自然是爬起跌倒,跌倒爬起,狼狈不堪。
西施和范蠡大惊,急忙迎上去。
西施道:“爹、娘,家里出了什么事?”
瞽妪一把抱住西施,道:“你快跟着范大夫走吧。刚才伍子胥派人来打听你的下落,大家都谎称你被他一箭射死了,可是这挨千刀的东施她想做浣纱溪边第一美人,心生妒忌,把你给出卖了。说你当年在钱塘江边根本没中箭,还好好活着,一天比一天水灵,还把你和范蠡大夫成亲的事告诉了他们。”
斫柴佬说道:“我们来就是想告诉你和范大夫一声,别管我们,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别让伍子胥找到你们。幸亏抠鱼佬告诉我们你们在这里,不然可把我和你娘给找苦了。”
范蠡怒不可遏,喝到:“我现在先把吃里扒外的东施给灭了!”
斫柴佬一把拉住范蠡说道:“使不得!吴人临走前发下狠话,要是从今后苎萝山人对东郑姑娘保护不周,就把整个村子夷为平地。东郑姑娘现在成了苎萝山下最风光的人。”
范蠡就算有冲天怒火,也只能徒唤奈何。如今的吴人就有这么嚣张,可以在你家里公然养奸,眼睁睁看着助纣为虐。
西施哭起来,父母年纪不小,母亲的眼睛还瞎了,没了女儿的照应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西施泪眼婆娑说道:“女儿走了,你们怎么办?”
斫柴佬说道:“我和你母亲准备搬到你外婆家去。苎萝山下出了东施,是施姓人祖宗八代没修德,现在她整天搔首弄姿,自诩为浣纱溪第一美女,真是恬不知耻,看着就让人恶心,这样的人我们惹不起,总还躲得起,一村人大多挽亲托眷想着要搬家逃离。”
西施对东施不感兴趣,要怎么臭美是她自个儿的事。她最担心的是父母要背井离乡,这把年纪了还要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更加下不了决心离开父母一走了之。
西施说道:“那我也跟着你们去外婆家。”
瞽妪连连摇头,说道:“万万不行。好女儿,你以前是我们苎萝山的骄傲,苎萝山出了你这样的美人,不但当地人人人脸上有光,连带着把你外婆家也带红。现在不同了,你走到哪里,吴人就会追到哪里,就会把灾难带到哪里。你不能去黄家店,那会害了你外婆家一村人。”
瞽妪的话很残忍,她其实已经暗示,现在的西施不是福星,走到哪里就会把幸福和快乐带到哪里;而是灾星,走到哪里,哪里就会鸡飞狗跳,老百姓担惊受怕,朝不保夕。
瞽妪深知女儿的孝心,一定不肯为了自保而舍弃父母,于是就狠心用最恶毒的话逼迫西施远遁避祸。瞽妪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对女儿百般疼爱,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现在一个善良的人为了达到目的,假装邪恶,说出如此狠毒的话,不知要下多大的决心,也可以想象她自己的内心要忍受多少撕心裂肝般的痛苦。
见母亲说出这样的话,西施后悔莫及,都怪自己当年争强好胜,比美比出个越国第一美人来,现在好了,父母的养育之恩不能报答,还跟着遭殃。
西施跪在地上,对父母连连磕头说道:“都怪女儿不孝,害得你们有家难回,离家投亲。女儿该死!”
瞽妪一把抱起西施,早哭成了泪人儿。
范蠡在一旁愤恨不已,都怪自己无能,身为越国大夫,自以为有安邦定国之才,没想到竟连自己心爱之人也保不住,还让西施一家落得家破人亡的地步,真是羞为堂堂七尺男儿。
这时候,远远可见苎萝山下有一群人奔出村子,有人朝这里指指点点。还有一辆马车驰出来。
难道吴兵又回来作祟?
斫柴佬见势不妙,要是让母女两个如此这样缠绵下去,哪里是头?迟早会落到吴人手里,必须快刀斩乱麻。于是喝到:“范大夫,如今你们已经是夫妻,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西施是你的人,得你说了算,请你带上她赶紧避祸逃走为妙。你们要是还不走,我们两老就在这里自我了断,让你们心里绝了念想。”
斫柴佬看似是对范蠡说的,但他的弦外之音是留给西施的。
西施自然是魂飞魄散。
瞽妪明白丈夫的意思,马上推开西施,叫丈夫把带来的两个包裹丢进小船里,说道道:“你们快走,要是迟疑不决,有个三长两短,我们真的不想活。这两个包裹带上,里面有你的新嫁娘衣服,到地方安定下来,马上换上。一个女孩子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穿男人的衣服,那不吉利,要招祸的。”
这时的西施还跟去太湖时一样,一身女扮男装,还没时间恢复女儿身。
事已至此,不走已经不可能,也很不现实。
范蠡含泪向老人家们作长长一揖,拉上丢魂落魄、不知所措的西施登上抠鱼佬的小船,顺水东下。
正是钱塘江口海水退潮的时候,范蠡和西施挥桨弄棹,顿时船行如飞。
浣纱溪东下可达钱塘江,顺钱塘江入海,可以北上去齐国,也可以入长江(那时叫江或大江),溯流而上到楚国。
范蠡想好了,越国在吴人淫威下国弱民贫,已经没有指望,只有去齐国或者楚国寻求发展,这两个国家雄心勃勃也想做霸主,有可乘之机。就学伍子胥当年的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定要让吴国血债血还。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自己和西施还年轻,十年不算什么,富有青春,可以大干一场。
范蠡和西施害怕苎萝山下看见的那些马车是吴人的战车,要是被追上就麻烦了,所以拼命划船,浦阳江出了浣纱溪后,曲折北上,大概走了三十华里,到了一个叫大孤山的地方,远处的马车看不见了,两人松了一口气,可是转过一个江湾,却见前面的河岸上聚集着一群人正在翘首南望,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他们一见到范蠡和西施的船,突然喧哗起来。猜得出来,范蠡和西施就是他们正在等待的人。
范蠡和西施吓出一身冷汗,难道吴人在这里布下关卡守株待兔?这里的水道很狭窄,转圜不便,若有人把守,那真是插翅难逃。范蠡心生绝望,看来这关难过了。急忙一手抱住西施不放,一手操起船桨当武器,虎视眈眈盯着前方人群,用意明显:若想来抢夺西施,除非从自己的尸体上踏过去,要不怕死的就放马过来吧。
岸上有人从人群中出来,远远朝这边拱手作揖。范蠡定睛一看,原来竟是越国王室的族长、勾践的叔父、大夫祭养。
原来不是吴人,范蠡松了一口气,放开西施、丢下船桨。
不过见到祭养对范蠡来说并不是一件开心事。现在的范蠡最怕遇见的是吴人,吴人要夺走他生命中最珍贵的人,无疑是煞星;其次就是越国的大王勾践,以及文种和祭养这些越国要员。自己是带兵的将军,临阵脱逃,羞愧难当,但为了保护西施,他已经把人生中许多重要的元素抛弃了,包括自己的尊严在内。蓦然相遇,现在躲避已经不及,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准备接受人家铺天盖地的一顿痛斥。为了保护心上人西施,死尚不惧,何惧责难?
祭养竟一点没有谴责他的意思,只是苦笑着说道:“范大夫别来无恙。你陪着大王入吴为奴,劳苦功高,就这么匆匆离去,令大王和一朝臣僚深感愧疚,特别命令祭养在此恭候大驾光临。”
祭养虽然嘴巴上抹蜜,但范蠡警惕性很高,说道:“不知祭养大人意欲何为?是不是要把我和西施抓起来,送到伍子胥的余皇号上去?”
祭养凄然而笑道:“范大夫误会了。我祭养不是来阻拦你们,而是奉大王和夫人之令来给你们送行的。按照大王的意思本来该送范大夫白壁一双,金一百斤,很可惜,现在大王的国库一贫如洗,已经送不起这些厚礼。只能送你夫人亲手编织的丝屦一双、大王亲手赶制的竹冠一顶,以作纪念。请范大夫笑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