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男人间的勾心斗角
从越国边境到都城郫中,步行也就两天的行程,除了过钱塘江要花点时间,其它都是陆路,一马平川,越王勾践的大军本来早就到王城,可是越国大胜吴国,天大事情,不能鸟过无迹,所以勾践特别在吴越交界处的檇李停留了一段时间,目的就是耀武扬威,以前吴国欺负越国弱小,两国一旦发生战事,总是把战场选在越国境内,两军交战之地难免废墟一片,寸草不生,勾践引为奇耻大辱,今天终于可以向边境地区的老百姓炫耀大军从吴军手里缴获的大批战利品,用胜利果实告诉越国百姓从此不用向吴人俯首称臣、低头示弱。
上行下效,本来吴国和越国边境线上的老百姓比邻而居,有些地方甚至就只是隔了一道窄窄的田垄,风俗相同,互通婚姻,现在吴国兵败,越国边民趁机耍横,越过边界,把当地的吴国人赶得背井离乡,占有他们的田园、房子和家畜家禽。作为国王的勾践本该主持公道的,宣布私有财产的神圣性,禁止掠夺,可是他却听之任之,没有伸出正义之剑。见勾践得意忘形、欺人为乐,下面的将士自然更加肆无忌惮,他们忘记了这胜仗打得多么艰难,喝了边民的酒、吃了边民的饭后为了表示感谢之情公然向边境地区的越国老百姓灌输仇恨意识:以后和吴人交往,要是他们敢撩拨你们,就揍他个娘的,揍不过人家就告诉大王,有大王给你们撑腰,大王大军一到,吴人丢盔弃甲,他们祖祖辈辈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产就是你们的。
勾践听到手下乌合之众这样没头没绪的漫天许诺,竟也笑而不答,藏而不露,显得游刃有余,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不就是明明承诺了吗?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这是孙子几年前说的话,孙子因为帮着伍子胥打败强大的楚国,名噪一时。他的《孙子兵法》一书风行天下,被各大诸侯国中统兵的将帅视作圭臬。当时文字是刻在竹简上的,世人争相传刻,竹子价格暴涨,论斤两买卖比粟还贵,一时南山之竹告罄。孙子的箴言已经清楚地告诉大家,打仗是有关国家生死的大事,一个不小心会遭灭顶之灾,所以不能轻易开启战端。边境老百姓之间为了几片桑叶的小打小闹能成为两国开仗的理由吗?小心玩火焚身。现在看勾践的意思,不是怕打仗,而是怕无仗可打。真的是令人心惊胆颤。
这是槜李之战后勾践犯的第一个错误。
这天大军行到钱塘江边一个叫就里燕子亭的地方,正直雨后初晴。那时的钱塘江两岸还没有像样的堤埂,只要上游山区一下暴雨,众水汇聚,下游马上洪水滔天,河道一下子陡增数倍,有数里宽,勾践站在岸边看着大江东去波波澜壮阔的样子,望洋兴叹,豪情勃发,更加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突发奇想,把刚从阖闾手上抢来的湛卢宝剑拿出来,展示给所经之地前来贺喜的地方长老们欣赏。
本来燕子亭门前挂着灵姑浮献上来的那只带血的“吴王之屦”已经够威风,或许屦上除了阖闾的血,还飘着阖闾脚上的恶臭,但毕竟是战场上缴获的吴王阖闾之物,足以扬国之威,而勾践还嫌不足,还要把湛卢宝剑亮出来。
这把湛卢宝剑身世实在不敢恭维,本是野心勃勃的楚平王从某个败落的中原诸侯国国君手里抢来的,楚平王占为己有,死后还不忘霸业,此剑作为殉葬物埋在他的坟墓里,伍子胥打下楚国郢都后,掘开楚平王的坟墓鞭尸,顺手也把墓中的湛卢宝剑抢走,湛卢剑名气太大,伍子胥不敢销毁,也不敢私下占有,只好送给吴王阖闾珍藏,阖闾不嫌弃此乃人家墓中之物,爱不释手,可惜拿在手里余热还在就被越国大夫灵姑浮武力缴获。在湛卢宝剑身上不断发生着一连串的抢、盗等不义行为,毫无仁义可言,乃是不洁之物,作为王者本不该喜欢,就算个人真的不能控制欲望,也应该尽量低调,放在后宫密室中深夜欣赏片刻即可,怎么能公然示众?你这不是在向大众展示你的强盗行径吗?和原主人相比,恶劣行径有过之而无不及。
勾践这是这些天来犯下的第二个大错。
这剑连带着剑鞘都是稀世之珍,很可惜从吴王阖闾手中掉下时,剑鞘还挂在阖闾腰间,石卖只捡来宝剑,而没有抢来剑鞘,也就是说宝剑是在勾践手里,但剑鞘还在吴人手里,两者分家了,虽属憾事,但也有个好处,拿出来示人倒也是很方便,不用拔进拔出麻烦。“湛泸湛泸,天下霸主”,这句顺口溜普天之人无人不知,燕子亭地方的长老们见了这抢来的稀世之珍吓坏了,手忙脚乱,束手无策,只好惊恐万状地跪倒在勾践脚下,连呼“大王威武”,瑟瑟发抖。天下霸主是靠一次胜仗就能赢得的吗?这些长老自然不信。但大王暗中已经有这个意思,你有胆量不去迎合吗?天下霸主是中原各家诸侯梦寐以求的名号,谁想做霸主,谁将成众矢之的,只有不怕成为众矢之的、家底厚实的诸侯王才能荣膺,我们越国断发文身,没有受过圣贤熏陶,不是礼仪之邦,走路东倒西歪,说话颠三倒四,做事痞气未消,就算侥幸受邀参加诸侯盛会,你派去的代表的言行举止常被人当笑柄,吓得你不敢参会,现在竟然想主持诸侯大会了,简直匪夷所思。
地方长老每一个人都是智者,深谙“德不配位必有大祸”的道理,但看看勾践脸上志得意满、老子天下第一的神气,知道不能违逆,只能外表看五体投地,暗地里腹诽不小。
众人皆昏我独醒,最清醒的人是范蠡。
范蠡心里很不好受,他本来印象中的勾践是个有城府、有抱负的
君主,真没想到勾践大王这样肤浅。这人要是识字不多,看圣贤之书太少,虽有天赋,总是难免暴发户的坏脾气。有这种坏脾气的人,成功之前很优秀,为了实现目标锲而不舍,百折不饶,可是一旦大功告成,马上就没有了方向感,像洪水冲垮堤坝,泛滥成灾,难以收拾。而勾践现在正处于后一阶段。
侥幸打了一场胜仗就忘记了自己的根本,要知道这场胜仗根本没动到吴国的根本,它的部队依然强大,国内依然还有战车几百乘,实力不容小觑,打下楚国让他们暴富,在檇李的这点损失相较于从楚国得到的战利品,简直九牛一毛。要说吴国最大的损失说白了就是吴王阖闾战死沙场,可是国王死了,换一个就行,只要不引起诸王子争权夺势,造成内乱,不能算损失,有时昏君换明君,简直就是有益无害,反而会让国家更加强大。
吴国死了阖闾大王只能算是丢了大脸面,让他们的部队抬不起头来,但一曲必有一伸,这个脸面他们一定做梦都想捡回来,到时候,真给他们机会,他们就要你越国付出百倍的代价。现在你已经被他们盯上了。本该小心谨慎,时刻防范,未雨绸缪,厉兵秣马,怎么还有时间得意忘形、麻痹大意呢?好像以后吴国真的成了你的手下败将一样,忘了人家只是一时大意败给了你,论实力你越国一班乌合之众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
不行呀!范蠡必须要让勾践从云端下来,站在地面上,实实在在思考问题。
范蠡必须去找勾践谏言:他的目标不是打了一次胜仗,而是称霸天下。
范蠡去找勾践说话,此时因为大军正在渡河,人太多,渡河的船又是小舢板,短时间内渡不完所有的人和辎重,勾践就在河边的燕子亭里暂时歇脚。范蠡去亭子里见勾践,不想未见到勾践,先和文种迎面碰上了,文种刚刚从勾燕子亭里出来,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范蠡心中好奇,急忙把文种拉到僻静处,把自己想对勾践说的话对他叙述一番,征求他的意见。文种连连摇头,感慨万千。
文种说道:“勾践终于向我们发难。看来我们在越国呆不下去了。”
范蠡吃了一惊,问道:“槜李之战大获全胜,勾践的心情一直都是好极了,怎么可能对你发难?是不是你判断有误?”
文种摇头,说道:“当然他的话听来是十分客气的,他只是请我们快点把在楚国的家眷接到越国来,同享荣华富贵。你听出他的话中的深意了吗?”
范蠡是何等机智之人,怎么可能没领悟到这话中的玄机?为什么要把文种的家眷请到越国来?说是请来享福,其实是请来做抵押,要把文种的家人当人质。现在的文种一个人在越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或走或留,来去自由,一旦父母妻小带来越国,你就被牢牢绑在勾践的战车上,你还有可能得到自由吗?
当时的诸侯国之间勾心斗角不可收拾,常玩人质游戏。两国签订下条约后,最怕对方不履行协议,那个时代可不存在最高法院主持公道,毁约没有法律后果,最多是名声不是很好,但名声在重大国家利益面前算得上什么?如何保证双方的信用?互相用人质抵押无疑是好办法。最有分量的人质是国君们的儿子,也就是王子。谁要是敢贸然毁约,就有断子绝孙的危险。当时诸侯国之间事情太多,签订的条约不少,作为质押品的王子需求量陡增。你作为国君如果不多娶几个老婆,不多生一些王子,还真得担心签下条约后蓦然发现宫中已经没有王子作抵押,这条约签了也等于废纸一张。“错生帝王家”,这个时候的王子们还是够可怜的,幼小背井离乡,缺乏亲情,每天都在担心双方会不会毁约,性命不保,惶惶不可终日,难免心理畸形,一旦侥幸回国继承王位,成了国君,等于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在统治国家,这个国家能正常吗?有些不得父亲宠爱的王子更可怜,一被抵押出去就是几十年,在异国他乡娶妻生子,生下的王孙们只认他乡为故乡,哪里还有半点祖国情怀?
可见当时的华夏民族确实存在了巨大的道德危机、信任危机,圣人哀叹礼崩乐坏,一针见血。这种社会怪象已经成了恶性循环,不但在诸侯国君之间蔓延,而且一直感染到下层普通老百姓,民间的借贷拿老婆、儿女做抵押,所谓典妻、典子就是由此而来。整个社会重财、重物、轻义、轻信成了风气,当时的圣人不少,但极不健康的社会风气已经成燎原之势,圣人之教化尽管殚精竭虑,还是杯水车薪,回天乏术。
勾践用家属做人质这招明显是从中原诸侯国中学来的,你文种、范蠡要是敢对我越王不忠,你们两人就随时有诛灭家族的可能。你可以有大丈夫气概,不把个人生死太当回事,但你敢冒“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风险吗?
勾践向文种如此“施恩”,范蠡自然感觉事态的严重性,但看到文种心情有点糟,不想火上浇油。
范蠡点头,道:“我懂!越王的意思是想把我们和越国彻底绑在一起,真正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越王这也是好意,兄弟是不是已经打算把一家人都接到越国来?”
文种连连摇头,说道:“不可能!其一,我父母年事已高,住在我兄弟那边好好的,享受天伦之乐,安度晚年,我不能让他们受旅途劳顿之苦,稍有差错,我将后悔莫及。其二,就算我狠心要把父母接来,他申包胥现在一定不肯放行,当年我们和他是有约定的,他救楚国的燃眉之急,我们在吴国的后院放一把火,现在他的任务完成了,我们任务还只是完成了一半,虽然这个君子约定当时只有他申包胥一人知道,但现在他肯定向楚王汇报了,楚王知道我们有承诺,肯放我们的亲人走吗?他一定留置下来,逼迫我们完成任务,要是中途变卦,就会拿我们的家人做人质。”
范蠡不信:“你说这话有根据吗?眼下楚国劫后重生,君臣们又开始争权夺利忙个不亦乐乎,或许早就把我们两人给忘记了。”
文中苦笑道:“前天离开檇李时,我收到了申包胥专程派自己的心腹传来口信,让我们在越国好好干,家里人的生活不用担心,他会派人料理好。”
申包胥说的话和勾践说的话一样客客气气,也仔细一想,一样虎视眈眈、杀气腾腾。
文种为人确实老成,思维缜密,处事老道,两句话一说,把眼下形势分析得一清二楚,范蠡一下被点明,顿时傻有点不知所措了。
槜李之战大胜吴国,是越国的大幸、楚国的大幸,难道却是范蠡和文种两人的不幸?现在他们想留在越国,勾践需要他们拿出诚意来,把家人都接到越国来做人质。他们想回到楚国去,对不起,暂时不行,你们还没完成任务,得信守自己的诺言,你们的亲人必须留在家乡做人质。
等于说现在范蠡和文种两人的处境是有国难奔,有家难回。
两人想到纠结处,真的是气急败坏。当初来越国时,只是凭着一腔救国的热情,没有考虑那么多,当时还挺天真的,以为糊弄一下勾践这样的愣头青不费举手之劳,现在明白完全低估勾践了智慧,勾践不但明白他们来越国的真实意图,而且也完全清楚接下来他们两人将走哪一步棋子。目的达到后找机会想留,没门!勾践太精明,也很冷酷、现实,只有顺着他才可相处,若有异心,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不会跟你空耗时间。
一旦把勾践这个人物认准,两人已经心知肚明,除非铤而走险,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继续留在越国,帮助勾践强大越国,抗衡吴国,这是大家都希望看到的结果。虽然目标和以前一样没有变,但跟以前不同的是勾践现在已经把话挑明,文种、范蠡和越国的合作有了前提,要继续下去必须拿出诚意来,把家安在越国,决不能脚踩两只船,而要死心塌地。
文种不禁愤激道:“勾践今天的表现我们都看到了,稍有战功飘上天去,一副暴发户嘴脸,胸无大志,实在不值得信任,把我们的家族押上去不值,迟早一天会跟着一起遭灭顶之灾。我宁愿还是现在就离开越国,就算楚王要追究我文种的过失,只能砍我一个人的头,不会连累我的家族。”
文种出生于楚国三户的望族,在楚国有一定名望,娶的妻子也是大户人家之女,家大业大,家里父母兄弟妻儿老小有几十口人丁,过的是有质量的小康生活。文种来越国真的是不为个人名利考虑,而是为了拯救危难之中的祖国。
范蠡明白文种的苦衷,文种是有名的孝子,有沉着的负担,但他还是不同意文种的观点,想说服文种打消一走了之的想法。
范蠡说道:“我们已经把勾践鼓动起来和吴国开仗,而且侥幸打败了吴国,可以说我们的越国之行成果不小。如果我们现在急流勇退,一走了之,不但没有帮人家,而且是害了人家。现在吴王阖闾被杀,吴越结下深仇大恨,吴国日夜想着报仇雪恨,恨不得把越人斩尽杀绝。我们两人在,或许还可挽回局面,如果不负责任一走,越国一定生灵涂炭。帮人反成害人,这是大不义之举,还请兄弟三思,望兄弟能不忘初衷,善始善终。”
文种是读过圣贤书,有道德操守的人,范蠡的话点在文种要穴上,文种的内心变得很不好受,扪心自问,确实有负罪感。一个是有天伦之乐的家,一个是对自己寄托着无限希望的越国。哪一方都牺牲不得。文种很苦恼,一个人最怕这样的痛苦选择,他忍不住大脾气。
文种说道:“你一心想让勾践称霸天下,何其荒唐?当时我们对勾践说这话,是要蛊惑他和吴国作对!难道我们真的希望他勾践成为天下霸主吗?那我问你,一旦越国真的成了霸主,我们的楚国怎么办?你是不是让我们楚王拜倒在勾践脚下、任其驱遣?”
文种的话现在反过来把范蠡问倒了,范蠡一心只想越国强大,彻底降服横行霸道的吴国,还真没有想过越国成了霸主,那自己的祖国楚国该怎么办?自己和文种在越国虽是高官,毕竟是客人,祖宗三代都是楚国人,楚国才是祖国。要是自己帮着勾践称霸,欺负楚王,祖国的父老乡亲还不把他范蠡和文种两人给骂死?以后叶落归根还有脸去见家乡的父老吗?
文种见范蠡呆在那里,光张嘴巴说不出话,知道自己的话把范蠡难倒了,不觉笑出来。
文种用自嘲的口吻说道:“我们两人自以为有经天纬地之才,文蹈武略足以帮助某位远大志向的君王称霸天下。今天看来,我们只是两个胆大妄为、不知进退的蠢才,掉进泥淖里茫然不知,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却谈什么保国安民?实在可笑!”
范蠡说道:“兄弟说的话是不是太早了点?毕竟现在越王自保尚不足,谈什么称霸天下呢?”
文种说道:“虽说我言之过早,但只要我们继续在越王手下干下去,这样的问题迟早会摆在我们面前,需要我们做出选择。”
范蠡顿时感觉眼前一片黑暗,前途无望,整个人都在委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