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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知识

第3章
我们了解外部世界吗?

在动画作品《马男波杰克》(Bojack Horseman)中,有一档名为《好利坞明星和名流:他们都知道些什么?他们了解世界吗?去寻找答案吧!》的电视节目。这其实是一档知识竞赛类节目,由动画中的电影明星参加,他们生活在一个平行现实世界,在那里,“Hollywood”(好莱坞)这个招牌没有最后一个字母。和这部动画的大量情节一样,这个节目名称很容易引发哲学思考。乔治城大学哲学家奎尔·库克拉(Quill Kukla)有一门课程的名称是“马男波杰克与哲学”,宣传语就是:“我们都知道些什么?我们了解世界吗?去寻找答案吧!”这句宣传语非常恰当地概括了西方哲学中认识论——关于知识的理论——的发展史。

我们都知道些什么?大多数人自以为知识渊博。我们知道昨天发生的事情和明天很可能要发生的事情,熟悉自己的家人和朋友,知道一些历史,具备一定的科学和哲学知识,甚至对自我也有一点认知。

但哲学家对以上知识提出了种种质疑。古希腊哲学家塞克斯都·恩披里柯(Sextus Empiricus,公元前2世纪或公元前3世纪)质疑的是科学知识。大约同一时期,古印度高僧龙树(Nāgārjuna)对我们是否能从哲学中汲取知识提出了疑问。11世纪波斯哲学家加扎里(al-Ghazali,也称“安萨里”)质疑人类看到和听到的知识。18世纪苏格兰哲学家大卫·休谟对我们关于未来的知识提出质疑。美国现代哲学家格雷斯·赫尔顿(Grace Helton)和埃里克·史维茨格波尔(Eric Schwitzgebel)分别提出疑问:我们是否了解其他人的思想?是否了解自己的思想?哲学家对以上知识提出了种种质疑:Sextus Empiricus:见Michael Frede,“The Skeptic’s Beliefs”,Essays in Ancient Philosophy第10章(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7);Nāgārjuna:Ethan Mills,Three Pillars of Skepticismin Classical India:Nāgār juna,Jayarāśi,and Śrī Harsa(Lex ington Books,2018);al-Ghazali:见Deliverance from Error和https://www.aub.edu.lb/fas/ cvsp/ Documents/Al-ghazaliMcCarthytr.pdf。大卫·休谟:A Treatise of Human Nature(1739);Eric Schwitzgebel:Perplexities of Consciousness(MIT Press,2011);Grace Helton:“Epistemological Solipsism as a Route to External World Skepticism”,Philosophical Perspectives(即将出版);Richard Bett,Pyrrho:His Antecedents and His Legacy(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

我们了解世界吗?有些哲学家怀疑我们对世界一无所知。古希腊怀疑论者皮洛(Pyrrho)及其追随者认为,我们不应该相信任何感知和信念,因为那样不会为我们带来知识和快乐。我们如果对一切都怀疑,就能够远离烦恼。大多数人不认同皮洛的建议,因为我们总是接受某些信念。但是,我们真的了解外部世界吗?

去寻找答案吧!为了弄清楚我们是否了解世界,我们必须首先明了什么是知识,以及我们是否拥有知识。我们还必须评判不同时代哲学家针对人类拥有的知识所提出的诸多质疑。

柏拉图提出了一个关于知识的观点,后来得到普遍认同,即知识是合理的、符合事实的信念。要了解某种事物,你必须相信它是正确的(此即信念),必须对它有正确的认知(此即事实),必须有充分的理由去相信它(此即合理)。

如果我错误地相信希拉里·克林顿在管理一个儿童色情团体,这就不是知识,说明我的认知是错误的,这是一个错误的信念。如果我猜测某人的生活,碰巧猜对了,这也不是知识,因为我没有充分的理由,这是不合理的信念。知识的定义也许不只是合理的、合乎事实的信念,不过大多数哲学家认为这三个必要条件是核心。

几乎所有的人都赞同,知识是我们的一种需求。16世纪英国科学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说:“知识就是力量。”美国总统托马斯·杰弗逊补充道,知识就是幸福和安全。珍妮特·杰克逊(Janet Jackson)在她的歌曲《知识》中唱道:“你不了解的东西会深深伤害你……去获取知识吧。”

另一方面,掌握知识可不是轻松的事情。我们容易获得错误的信息,我们总有理由相信某件事情,但这个理由很少像我们以为的那样充分。无怪乎许多思想家怀疑我们是否对世界一无所知。

对外部世界的怀疑论

《 虎豹小霸王》(Butch Cassidy and the Sundance Kid)和《 惊天大阴谋》(All the President’s Men)两部电影的编剧威廉·戈德曼(William Goldman)在其1983年出版的作品《银幕春秋》(Adventures in the Screen Trade)的开篇,用一句宣言回答了知识之问:“世人一无所知。”他谈论的是电影行业,可是这个回答还有着更深刻的含义。

戈德曼的这句名言是怀疑论(即怀疑主义)的一种表达方式。怀疑论的观点正是:所有的人都一无所知。这种思想历史久远。

在哲学中,怀疑论者指的是有些人对我们关于特定领域的信念持怀疑态度。戈德曼是电影行业怀疑论者。他认为,我们对于如何制作成功的电影有一套信念,这个信念不等于知识。超自然现象怀疑论者对我们关于鬼魂和心灵感应的信念表示怀疑。新闻媒体怀疑论者则对整个媒体行业习以为常的信念持怀疑态度。

对新闻媒体和超自然现象的怀疑论是局部怀疑论的典型。所谓局部怀疑论,指的是对我们关于某个具体领域的信念提出质疑。局部怀疑论有许多形式。可以是未来怀疑论(质疑我们对未来世界的构想),可以是科学怀疑论(质疑科学发现的真实性),还可以是他人思想怀疑论(对我们是否能够了解其他人的想法表示怀疑)。

最具恶意的是普遍怀疑论(global skepticism),它指的是同时质疑人类的所有信念。普遍怀疑论认为:我们一无所知;也许我们对世界形成了很多信念,但没有任何一种信念能与知识画等号。

最知名的怀疑论形式也许是对外部世界的怀疑,即怀疑我们对周围世界的信念的真实性。这种形式通常被称为笛卡儿怀疑论,以勒内·笛卡儿命名,他是这种怀疑论最著名的支持者。严格来讲,笛卡儿怀疑论不是彻头彻尾的普遍怀疑论,因为它与我们对某些事物的认知是一致的,例如对逻辑或人类思想的认知。不过,它所涵盖的怀疑对象极为广泛,因此,在这里我将它视为普遍怀疑论的一种形式。

反驳笛卡儿的外部世界怀疑论,是现代哲学最棘手的难题之一。许多哲学家都尝试过驳斥,但没有一次驳斥获得了广泛认同。在本书中(特别是第6、9、22和24章),我将就笛卡儿怀疑论做出自认为最恰当的回应。也许我也会失败,不过我希望能通过这次尝试提升自己的智慧。

我的期望不高,只想证明笛卡儿关于外部世界的普遍怀疑论的某些论点是无效的。我并不打算反驳局部怀疑论,例如针对新闻媒体的怀疑论(不过我会在第13章探讨这个问题)。我的目标是经典的笛卡儿怀疑论,他利用一个激进的假设,全面质疑我们对于外部世界的种种信念。

如何能知道你的感官没有欺骗你?

1641年,笛卡儿出版了《第一哲学沉思集》。在书中,他试图为我们所知的一切构建一个理论基础。为了构建这个基础,他首先必须打破一切框架。他的破坏工具包括三种经典论证,分别涉及幻觉、梦境和妖怪,三者都对人类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提出质疑。这三种论证古已有之。在古代,塞克斯都·恩披里柯和古罗马演说家西塞罗,以及公元5世纪的北非圣人奥古斯丁(Augustine)和波斯哲学家加扎里这样的中世纪思想家,都是怀疑论者,对他们而言,幻觉和梦境就是标准的精神食粮。后面我们也会看到妖怪是如何被笛卡儿同时代的人利用的。不过,是笛卡儿对这三种论证进行了最具影响力的系统性论述。

笛卡儿的第一种论证以幻觉为基础。我们曾经被感官欺骗过,那么,如何才能知道现在它们没有在欺骗我们呢?

大多数人都体验过视觉幻觉,当时看到的事物外观与现实不符。我们也被烟尘和镜子愚弄过。如果感官过去欺骗了我们,现在可能仍然如此。因此,我们无法确定,在外部世界观察到的任何事物的表象都反映了真相。

笛卡儿承认感官幻觉(感知错觉)理论有其局限性。任何感官幻觉都不可能使人感觉拥有全新的肉体或者身处完全不同的环境。他写道:“尽管对于非常细小或者距离很远的物体,感官偶尔会让我们产生错觉,但是还有许多知识,即便源自感官,我们也完全不可能表示怀疑。例如,我身在此处,坐在火堆边,穿着睡袍,手里拿着一张纸。”

21世纪的读者会说:“也不尽然!”虚拟现实研究者经常谈论到“全身幻觉”,这是笛卡儿认为不可能出现的一类事物。我可以看见并控制一副与我的肉体毫无关联的身躯,而且还感觉这就是我的身体。在虚拟现实里,笛卡儿甚至可以体验,他坐在火堆边,身穿浴袍,手拿纸张。可以说虚拟现实使笛卡儿最初基于幻觉的论证得以强化。技术让我们更加难以确定此刻没有产生幻觉。

图8 在虚拟现实里,笛卡儿感觉他正坐在火堆边,身穿浴袍,手里拿着一张纸。

我们还可以推出21世纪版本的笛卡儿幻觉说:虚拟现实论证。虚拟现实设备过去愚弄过人们。如何才能知道虚拟现实设备现在没有在愚弄你呢?理论上说,你的一切所见所闻都可能是虚拟现实设备的产物。所以,你真的可以确定,此时此刻没有在使用这样的设备吗?

诚然,要做到让人彻底信服,现在的技术还有待改进。尽管如此,我们终将拥有与虚拟现实连接的隐形眼镜,以及一些外观毫不起眼,但能够调动所有感官的装置。从理论上说,在你熟睡时,他人可以将你接入这样先进的虚拟现实装置。第二天一早,你从虚拟的床上醒来,开始一天的虚拟生活。如果你被置于新的虚拟环境,例如虚拟的火星,你很可能意识到出了差错,除非记忆也被篡改,你才不会那么认为。后一种情况比我现在的讨论又进了一步。总之,这么说吧,虚拟现实中的环境就像是你的家,或者说是此刻你所在的任何地方。那样的话,你就不会注意到任何奇怪的地方。

你真的确定此刻没有与虚拟现实设备连接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怎样才能真正排除虚拟现实的假设呢?如果无法知道答案,那么,你又如何能确定对外部世界的认知是真实的呢?你可以肯定,此刻正在阅读的书,或者所坐的椅子,都是真实的吗?你真的可以确定此刻真正的位置吗?确定此刻所见之物就在目光所及之处?

虚拟现实论证让你对此刻的所见所闻产生了疑虑,也许还会让你对近期的所见所闻持怀疑态度。不过,它不会让你怀疑一切知识。虚拟现实本质上不会篡改你的记忆,因此你在家乡的成长记忆不会受到威胁。虚拟现实也不会篡改通用科学和文化知识,所以你知道巴黎在法国,这样的知识就是确定的。

我们可以试着对虚拟现实论证加以扩展,使其对上述领域知识的真实性造成威胁。也许我们的大脑可以接入记忆扭曲装置,导致记忆发生改变。也许一台永久性的虚拟现实设备能确保你所有的记忆和科学知识都来自虚拟现实。这些扩展使我们超越了标准的虚拟现实,深入模拟假设的领域。后文很快就会谈到这个话题。

如何知道自己没有做梦?

笛卡儿的第二个论证与梦境有关:梦就像现实。我们如何知道自己没有在做梦呢?

通常,我们做梦时不会想到自己是在做梦,往往认为梦中的世界是真实的。人们偶尔会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做梦,此时他们知道自己在做梦,不过这种情况属于特例。尽管大多数梦比现实更加古怪,更加不稳定,但从理论上说,可能存在与现实难以区分的梦。如何知道自己现在不是在这样的梦境中呢?也许可以掐一下自己,或者做一些实验。可是这样做并不是很有说服力,因为你得到的任何结果,理论上都可能由梦而生。如果你无法知道现在是否在做梦,那么,这似乎表明,你也不能确定周围的事物是真实的。

在2010年的电影《盗梦空间》中(剧透警告!),角色们入睡后进入梦的世界,接着又进入梦中世界里的梦中世界。在影片大部分时间里,主角多米尼克·科布(由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饰演)知道自己身处梦境,真正的他在现实世界里睡着了。但其他角色,包括罗伯特·费希尔(由希里安·墨菲饰演),并不知晓。费希尔就是一个在梦中世界里做梦的人,而且会将梦境当作现实。在影片结尾,当科布和其他角色看似返回现实世界时,问题出现了:他们如何知道这个世界不是另一个梦中世界?这个问题似乎不可能有确定的答案。

笛卡儿认为,梦境论证比幻觉论证更具说服力。与视觉幻觉不同的是,梦境可以轻易让他相信此刻的自己身穿睡袍坐在火堆边,而实际上并没有。在梦中,他甚至可以拥有不同的身躯。不过,在笛卡儿看来,以梦作为一种论证的基础,也有其局限。梦从未让你体验全新的事物。如果梦见头颅或身躯,一定是基于你在现实世界中看到过头颅和身躯。至少,梦中所见的形状和颜色一定是以现实世界的形状和颜色为基础。

我们尚未开发出与虚拟现实技术一样精细的造梦技术,因此笛卡儿的梦境论证受到的技术影响小于幻觉论证所受的影响。不过,人们通过研究梦,发现了一些非常不错的方法,可以让我们知道自己在做梦。例如,看两遍纸张上的文字:如果是在梦里,文字内容通常会变动;而在现实中,通常没有任何变化。还有一项相关研究表明,我们确实可以感知到现实世界中从未体验过的颜色。例如,在看见某些特定颜色后,眼睛里的残留图像会让我们看到“暗黄色”阴影,而仅凭正常的感知能力,是绝无可能看到这种颜色的。“暗黄色”阴影:Paul M. Churchland,“Chimerical Colors:Some Phenomenological Predictions from Cognitive Neuroscience”,Philosophical Psychology 18,no.5(2005):27—60页。

与幻觉论证和虚拟现实论证一样,梦境论证也会使我们现在和近期对周围世界的认知受到质疑。我如何知道,现在和1个月前所看到的都是真实的呢?先前形成的知识就更难判断了。梦有时可以改变我们的记忆(在梦中,我能回忆起不同的童年)和文化信念(我能梦见甲壳虫乐队仍然在一起表演)。不过梦通常不会改变我们的全部记忆。有人可能猜想自己一生都在梦中,现实生活的每一个元素其实都来自梦境。我们现在可以说,这样的假设又一次与科幻小说中关于虚拟世界以及类似题材的情节雷同了。

笛卡儿的幻觉论证和梦境论证对局部怀疑论都有极强的支撑作用。这里再解释一遍,局部怀疑主义者质疑我们关于外部世界的部分知识,而不是同时质疑全部。笛卡儿对这一点感到不满。他的兴趣点在于普遍怀疑论,即同时质疑我们关于外部世界的所有知识。为此,他需要更强有力的论证。

笛卡儿的妖怪

笛卡儿的第三个也是最令人诟病的论证与欺骗有关:全能的神可以让我体验不存在的世界,使我陷于彻头彻尾的骗局。我又如何知道,此刻的我没有被欺骗?

笛卡儿在《第一哲学沉思集》中提到的原初的也是核心的欺骗者是全能的、最具欺骗性的上帝。上帝如果可以随心所欲,自然就具有彻底欺骗人类的力量。但是,现在大家都能想到的欺骗者,却是笛卡儿笔下的妖怪。笛卡儿拉丁原文中提到的“genium malignum”,可以翻译成“恶灵”(法国哲学家常常谈论“malin genie”法语意为“恶毒的精灵”。),而用英语表达,“妖怪”(evil demon)一词即可。如果说仁慈的上帝也许会拒绝欺骗我们,那么妖怪绝对不会有这般懊悔之心。笛卡儿这样介绍妖怪:

因此我要假定有个妖怪,而不是一个真正的上帝(他是至上的真理源泉),这个妖怪的狡诈和欺骗手段不亚于他本领的强大,他用尽了他的机智来骗我。我会认为天、空气、地、颜色、形状、声音以及我们所看到的一切外界事物都不过是他用来骗取我轻信的一些假象和骗局。此段译文摘自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译著《第一哲学沉思集》,与本书原文略有出入。

妖怪热衷于欺骗。在你的一生中,它不断地将感觉和信念注入你的大脑,让你感受一个外部世界的存在。我还记得在澳大利亚成长的日子,现在我是纽约城的一名哲学教授,看起来生活快乐。但是,如果笛卡儿的妖怪假设是正确的,那么我的一切经历都是建立在妖怪向我灌输的感觉和信念之上。现实中,我在妖怪的巢穴度过一生,在那里,它操控着我的感官。

笛卡儿的妖怪思想实验已有先例。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史学家克里斯蒂亚·默瑟(Christia Mercer)最近描述了16世纪西班牙神学家阿维拉的特蕾莎(Teresa of Avila,也称“德肋撒”)如何撰写她的沉思集。克里斯蒂亚·默瑟描述阿维拉的特蕾莎如何撰写她的沉思集:Christia Mercer,“Descartes’Debt to Teresa of Ávila,or W hy We Should Work on Womenin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Philosophical Studies 174,no.10(2017):2539—2555页。Teresa of Ávila,The Interior Castle,E. Allison Peers译(Dover,2012)。书中的核心角色就是爱骗人的妖怪。对特蕾莎而言,她与妖怪的争端源自她对上帝的信仰,妖怪试图用欺骗的手段使她丧失信仰。特蕾莎的书《七宝楼台》(The Interior Castle)在笛卡儿的时代销量巨大,几乎可以肯定,他读过此书。笛卡儿的读者也许还在16世纪法国散文家米歇尔·德·蒙田那些广为人知的作品中看到过幻觉和梦境论证的描述。米歇尔·德·蒙田:蒙田在其1576年的文章“Apology for Raymond Sebond”(Montaigne,The Complete Essays,M. A. Screech编译,Penguin,1993)中对怀疑论思想进行了最深入的研究。因此,虽然笛卡儿的《第一哲学沉思集》无疑是一次进步,但他的思想是建立在同时代优秀男女著作的基础之上的。

笛卡儿妖怪故事的某些方面在1998年的电影《楚门的世界》(The Truman Show)中得以体现。在影片中,金·凯利饰演的楚门·伯班克生活在实为摄影棚的泡沫里,里面的所有人都是演员。埃德·哈里斯(Ed Harris)饰演的电视制片人克里斯托夫精心设计了这个泡沫世界,让楚门感觉自己过着正常的生活。在这里,克里斯托夫扮演了妖怪的角色。不过,楚门的世界部分是真实的。他确实拥有身躯,确实生活在地球上,也确实在和人们交往。克里斯托夫在这些方面没有欺骗他。妖怪的受害者像是另一个版本的楚门,没有身躯,不与人交往。受害者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妖怪创造的。

你怎么知道,此刻你没有被妖怪操控呢?答案似乎是否定的。也许妖怪对自己的行为有所暗示,例如,你现在正好读到关于妖怪的内容,有幽默感的妖怪喜欢引导人们思考妖怪。即使没有这样的提示,要完全排除妖怪假设,似乎也是不可能的。可是,如果不能确定自己没有被妖怪操控,那么你又如何确定外部世界的真实性呢?

妖怪论证使我们对外部世界的一切认知都值得怀疑。它的威力即在于此。我在澳大利亚的家乡度过了童年,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普通的幻觉和梦境不会使我对童年的记忆变得可疑,同样,我知道爱因斯坦提出了相对论,这个知识也不会受到威胁。但是妖怪让我们终生受骗,因此它威胁到一切知识的可信度。我在澳大利亚的经历也许只是我的想象。当我阅读爱因斯坦的成果时,整个故事也许都是虚构的。因此,我们如果不能否定妖怪假设,就会受到普遍怀疑论的威胁。

妖怪如何发挥作用?笛卡儿没有说明细节。它很可能必须在头脑里记住虚构世界的复杂模型,以确保被欺骗对象的经历随时间流逝而发生相应的变化。每一次我回到澳大利亚或拜访老朋友,我的体验必须与之前的拜访保持连贯性。妖怪还需要建模展现我读到过的和最终会去游览的地方,以及我在报纸上看到或从电视里了解到的一切事物。模型必须持续升级,这需要大量的工作。不过,对于万能的妖怪而言,这些工作量也许微不足道。

笛卡儿的妖怪中有一个特别阴险,它会钻进人们的脑中,直接篡改他们的思想。换成现代版本的话,这个妖怪可能是邪恶的神经学家。也许它操控你的大脑,让你相信你现在身处南极洲。笛卡儿写道,欺骗者甚至会操纵他的思想,以至于“每次进行2加3的计算时,我都错得离谱”。或许妖怪会让你相信,2加3等于6,你还会认为这个结果完全令人信服。

扭曲思想的妖怪有可能导致一种内部世界怀疑论的出现,如接受了这种怀疑论,你就不能相信自己的理性和推理。这种妖怪很有吸引力,但不在我的讨论范围之内。我所关注的是外部世界被操控的情境,而不是内部世界被妖怪直接操控。本书最后一章将回过头来探讨思想被扭曲的情境。

从妖怪到模拟假设

若笛卡儿的妖怪生活在计算机时代,它的任务要轻松得多。它完全可以将建模工作转移给计算机,可以操作计算机对世界进行模拟,让操控对象连接到模拟系统中,这样他们就可以体验不断演变的世界。这就是《黑客帝国》的情节设定,在这部影片中,机器扮演了妖怪的角色,计算机模拟技术承担了繁重的模型化工作。

20世纪,美国哲学家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m)和其他人利用现代科学设备发展了笛卡儿的思想。妖怪被邪恶科学家取代,受妖怪欺骗的人则被“缸中之脑”取代。史蒂夫·马丁主演的电影《双脑人》(The Man with Two Brains)出现了一些人脑漂浮在罐子中的场景。和这些人脑一样,缸中之脑由一种精心调和的混合营养物保持活性。普特南告诉我们,这种人脑的神经末梢“与一台极其符合科学规律的计算机连接”。计算机向人脑发送电子脉冲信号,传递这样的幻觉:一切都是正常的。人脑体验了细节丰富、人口众多的世界,但事实上它只是独自待在实验室里。缸中之脑:Hilary Putnam,Reason,Truth and Histor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1)。

普特南的“缸中之脑”场景与《黑客帝国》中的场景非常相似,唯一不同的是,电影里连接计算机的是培养舱中的完整身躯。关于计算机是如何工作的,普特南没有谈论太多细节(《黑客帝国》同样如此),不过很明显,像电影里的情节一样,它管理着一个模拟出来的世界,人脑所体验的正是这个世界。

到了21世纪,哲学家的关注点逐渐由缸中之脑转向模拟假设。模拟概念抓住了笛卡儿提出的所有重要场景的一个核心元素:妖怪必须虚构出一个世界,才能完成它的工作。伴随一生的梦可以被视为一种模拟的世界,缸中之脑与模拟系统相连接,诸如此类。通过模拟,计算机模拟系统有助于将笛卡儿的场景具象化,同时又不会失去其本质。

“缸中之脑”这一概念是模拟假设的一种版本。它体现的是非纯粹模拟,在这种模拟系统中,大脑与外部计算机相连接。模拟假设还有其他版本,例如纯粹模拟,指的是大脑处于模拟系统的内部。两种版本都可以用于支撑笛卡儿的怀疑论思想。

也许你认为从妖怪到缸中之脑再到模拟,只是新瓶装旧酒,事实上,还是有所变化的,例如,现代技术的运用使得这些论证更有说服力。因为妖怪假设太过虚幻,笛卡儿不愿给予太多关注。对笛卡儿而言,重要的是他对怀疑主义的关切建立在合理的质疑之上,从他的信念出发,他需要严肃看待这种质疑。笛卡儿对爱欺骗的上帝这一假设给予了更多关注,因为他信仰全能的上帝,并且认为人们有理由相信上帝具备欺骗的能力。由于这是一个切合实际的假设,笛卡儿从中获得了更充分的理由去质疑知识。

模拟假设也许曾经是天马行空的想象,不过现在它正迅速成为需要认真思考的假设。普特南提出的“缸中之脑”这一概念,看似科幻小说,但自那时起,模拟和虚拟现实技术得到快速发展。现在已不难看出,我们有办法实现完全虚拟世界,有些人将在那样的世界度过一生。

这样看来,模拟假设比妖怪假设更加切合实际。英国哲学家巴里·丹顿(Barry Dainton)说:“模拟版本的怀疑论所造成的威胁远比前面各种版本更加贴合现实。”巴里·丹顿对模拟假设的评价:Barry Dainton,“Innocence Lost:Simulation Scenarios:Prospects and Consequences”,2002,https://philarchive.org/archive/ DAIILSv1。毫无疑问,笛卡儿对今天模拟假设的重视程度将超过他的妖怪假设,原因如上。我们也应该更加认真地思考模拟假设。

怀疑论的万能论证

哲学家喜欢辩论,这倒不是说他们喜欢互相争吵,尽管确实有不少人热衷于争辩。在哲学领域,辩论指的是通过一系列推理论证来证明某个结论。我可以列出一些认为上帝存在的理由,并展示这些理由如何支撑我的结论,由此证明上帝是存在的。

有时论证过程是非正式的。假设我试图说服你一起去看一场电影,给出以下理由:我们都有空闲;电影非常不错,且只在今晚放映。对于哲学,我可以采取同样的方法。例如,我说出下面的理由,让你相信自己无法真正了解周围的世界:过去你的感官产生过幻觉,所以,现在你又如何知道自己没有沉浸于幻觉中?如果理由充分,也许会使你接受我的结论,或者至少促使你认真思考。

有时论证是正式的。正式论证可能听起来令人生畏,其实往往很简单。首先列出若干论断作为论证的前提条件,然后列出由前提条件得出的结论。论证的主旨通常是这样的:前提条件可信度高,足以使人们倾向于认可;由前提条件推出的结论非常大胆,足以令人产生兴趣。

下面是关于外部世界怀疑论正式论证的一个示例:

1.你无法知道自己此刻没有在模拟系统中;

2. 如果你无法知道自己此刻没有在模拟系统中,那么你就无法了解外部世界;如果你无法知道自己没有在模拟系统中:见在线注释。

3. 因此,你无法了解外部世界。

示例中,前面两个论断是前提条件,第三个论断是结论。结论在逻辑上来自前提,也就是说,如果前提正确,则结论一定正确。当结论由前提推导而成时,哲学家认为论证是有效的。如果再加上前提条件正确,那么论证就是合理的。如果论证只是有效的,并不意味着结论是正确的。毕竟,上述前提条件可能有一个或两个是错误的。但如果论证是合理的,结论就一定正确。在上述论证中,如果你认可两个前提条件,那么你极有可能接受结论。

伯特兰·罗素曾经说过:“哲学的妙处在于,一开始列出的论点如此简单,似乎不值得陈述,最后得出的结论却又如此反常,没有人愿意相信。”哲学的妙处:伯特兰·罗素,“The Philosophy of Logical Atomism”,The Monist 28(1918):495—527页。至少,前述论证过程有潜力成为罗素理想中的哲学。两个前提条件看起来都可信,只需片刻思考就会认可,而结论却令人惊讶。这是此次论证如此有趣的原因之一。

事实上,这次论证非常有趣,以至于近期的哲学界通常将其(以及类似的论证)称为怀疑论的“万能论证”(master argument)。细节可以略微变动,例如,我们可以用妖怪或者缸中之脑来替代模拟系统,不过基本思想保持不变。

为什么要相信第一个前提?我最早在第2章举了一个例子。在足够出色的模拟系统中,虚拟世界给予你的视觉和感觉与此刻现代世界给予你的视觉和感觉别无二致。如果模拟系统的感观体验与现实一样,我们就很难分辨自己身处虚拟世界还是现实世界。

为什么要相信第二个前提呢?现在从你认为你对外部世界的了解中随便举一个这样的例子。例如,你认为自己知道巴黎在法国,或者知道眼前有一只汤勺。但是,如果你生活在模拟系统里,那么你对巴黎和汤勺的认知就来自系统,而非现实。巴黎和汤勺是模拟出来的。在模拟系统之外的现实世界也许截然不同,巴黎和汤勺也许根本不存在。所以,要想真正知道巴黎在法国或者面前确实有一只汤勺,就必须排除身处模拟系统的可能性。

这个推理过程有点类似于:如果你的手机是冒牌货,你就没有真正的iPhone(苹果手机)。按照这种方法,我们从可信的论点开始:如果你身处模拟系统,那么,你眼前就没有汤勺。接着,我们运用与上面的iPhone例子相同的推理,得到如下结论:如果你无法知道自己没有在模拟系统中,那么,你同样不能确定前方有一只汤勺。这个推理过程适用于外部世界的一切事物。

我们针对虚拟现实提出过一个现实之问,即虚拟现实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如果你回答“虚拟现实是虚幻的”,你很可能会赞同第二个前提条件。理由是根据你的答案,你也会认可“模拟系统是虚幻的”,因为从广义上说,模拟系统是一种虚拟现实。事实上,你很可能赞同:如果你现在身处模拟系统中,你在外部世界的一切体验都是虚幻的。也就是说,如果你不能排除模拟假设,你就无法否认外部世界的一切都是幻象。由此,似乎可以得出结论,你对外部世界一无所知。

这个结论令人震惊。你很可能和大多数人一样自认为知识渊博,认为自己知道巴黎在法国,眼前有什么物品,而结果却是你一无所知!这种论证方法的适用对象不只是物品和城市,也包括童年的记忆。我们继续论证:如果你生活在模拟系统中,那么,你的上学记忆就不是真实的,所以你确实不知道自己是否上过学。同理,你认为自己对外部世界非常了解,并且生活在这样的世界,现在你也无法确定所有这些知识和生活的真实性。

严格地说,上述论证不会妨碍你对外部世界有一定了解。有些事物可以从逻辑上或数学上证明为真。例如,你可以知道:所有的狗都是狗;如果这里有一张桌子,那里有另外一张桌子,那么就存在两张桌子。不过,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知识。为使上述结论完全正确,我们可以做如下修改:“我们不可能了解外部世界的实质性信息。”

如果我们认可前提条件,上述论证会将我们引向对外部世界的普遍怀疑论,即我们不了解外部世界的任何实质性信息。我们仍然可以知道2加2等于4,但是这并不能带来多大的安慰。

那么,我们如何才能避免出现这样令人震惊的结论呢?

我思故我在

笛卡儿本人其实并不想成为怀疑论者。事实上,他希望为所有知识建立共同的基础。因此,在利用怀疑主义论证方法质疑了人类所有知识的真实性后,他又试图一点一滴地重建知识体系。

笛卡儿需要一种无法质疑的知识来启动重建工作。他必须找到这样一种关于现实世界的知识:即便这种知识是他在产生幻觉、做梦或者被妖怪愚弄的情况下获得的,也依然是正确的。笛卡儿确实找到了理想目标:他自己的存在。

笛卡儿关于其自身存在的著名观点,在1637年出版的著作《方法论》中得到了最明确的陈述。他是这样说的:“Cogito,ergo sum。”意为“我思故我在”。我思故我在:如同大多数哲学新思想那样,这句名言并非笛卡儿完全原创。公元5世纪,北非哲学家Saint Augustine of Hippo在City of God中写道:“我确信我存在……如果我错了,那么,我存在。因为如果有人不存在,他就根本不可能犯错。所以如果我错了,我存在。”

哲学家从多个角度对笛卡儿的名言进行了诠释。哲学家从多个角度对笛卡儿的名言进行了诠释:有一种诠释,否定“我思故我在”是推理或论证,见Jaakko Hintikka,“Cogito ergo sum:Inference or Performance?”,Philosophical Review 71(1962):3—32页。不过,至少从表面上看,这句话像是一次论证。论证的前提(对这句话略加分解)是“我在思考”,结论是“我存在”。正如大多数论证一样,前提才是关键。一旦认可了前提的正确性,“我存在”这一结论在逻辑上似乎就顺理成章了。

图9 即使你是缸中之脑,从妖怪那里获得感觉,你仍然可以推断出“我思故我在”。

笛卡儿如何知道自己在思考?首先,这个知识的真实性没有被怀疑论削弱。即使陷入了幻觉中,你仍然在思考。即使在做梦,你还在思考。即使被妖怪愚弄,你仍然在思考。即使是缸中之脑,你依然没有停止思考。即使身处模拟环境中,你还是在思考。

笛卡儿进一步推理,他无法质疑自己在思考。即便他认为自己没有在思考,他的质疑本身就是一种思考。质疑某人正在思考,从逻辑上看存在内在性的自相矛盾,因为质疑过程本身就证明了质疑是错误的。

笛卡儿知道自己在思考,这是朝着知道自己存在前进了一小步。有思考,就必然有思考者,因此笛卡儿断定:我存在!

许多哲学家试图找出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的漏洞。有人质疑“我思”部分。笛卡儿怎能如此确定自己恰好就能提出质疑呢?换句话说,他怎么就知道自己不是无意识的机器人呢?还有人质疑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思考需要思考者,这是大家公认的吗?按照18世纪德国哲学家格奥尔格·利希滕贝格(Georg Lichtenberg)的观点,笛卡儿本应该说:“思考存在,故而思想存在。”那样一来,他可以知道思想是存在的,但他不应该如此确信自己的存在。

不过,也有许多人认同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质疑自己在思考,这是一件很难的事。在妖怪场景中,我确实没有质疑自己是否在思考。要创造能质疑思考的场景,实非易事。所以,即使是一些怀疑论哲学家也愿意说,我们确实知道自己能思考,因此也确实知道自己存在。

就我本人而言,我认为思考过程本身不存在任何特殊性。笛卡儿其实可以说,“我触摸,故而我存在”,“我看见,故而我存在”,或者“我忧虑,故而我存在”。这些言论都与思考有关,笛卡儿能证明它们是正确的,不会受到妖怪假设的威胁。至少,他可以确定,这些言论如果被理解为意识状态或者主观经验,就是正确的。如果我们只是将“看见”理解为看这个动作的主观体验,那么,笛卡儿可以确定他看见。

在我看来,对“cogito”最好的论述是:“我有意识,故而我存在。”笛卡儿对思考的明确定义:在回应《沉思录》第二版(1642)所遇到的反驳时,笛卡儿将思考(cogitatio)定义为:“我用这个术语来涵盖存在于我们内心并立刻被我们意识到的一切,所以,意愿、才智、想象和感觉的所有表现都是思考。”见Paolo Pecere,Soul,Mind and Brain from Descartes to Cognitive Science(Springer,2020)。我这么说,也许不足为奇,因为研究意识是我的日常工作。(作家可能会说:“我写作,故而我存在。”)不过,可以认为这是笛卡儿真正的用意。他对思考的明确定义是我们所意识到的一切,包括感觉、想象以及才智和意愿。意识也可能是幻象:见Keith Frankish编,Illusionism as a Theory of Consciousness(Imprint Academic,2017)。

有些理论家除了运用怀疑论来阐释外部世界,还试图将其用于意识本身。他们暗示意识也可能是幻象。我们将在第15章再次讨论这个观点。此类观点通常被视为极端言论,不过它确实显示出,在哲学领域,一切都可以质疑。

我们如果同意“我思故我在”,就等于给笛卡儿的理论奠定了基础。接下来是棘手的部分了。我们如何从自我认知和我们的心灵中获得外部世界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