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每个虚拟世界都是一个新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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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 虚拟世界

第1章
这是真实的生活吗?

英国摇滚乐队皇后乐队于1975年发行了热门单曲《 波希米亚狂想曲》,在歌曲的开头,主唱弗雷迪·摩科瑞以五部和声演唱道:

这是真实的生活吗?

这只是幻觉?主唱弗雷迪·摩科瑞在五部和声中唱道:《波希米亚狂想曲》这段录像显示皇后乐队的4名成员正在唱前面几句歌词,但实际上是弗莱迪·摩科瑞写了这首歌,并在演出开场演唱了所有声部。疑惑“所有声音属于同一个人是否只是幻觉”,并不奇怪。

这样的问题自古有之。在古代中国、古希腊和古印度,三种伟大的哲学传统都有过各自版本的摩科瑞之问。

它们的问题涉及不同版本的现实。这是真实的生活,还是梦境?这是真实的生活,还是幻象?这是真实的生活,又或者仅仅是现实的影子?

今天我们也许会这样发问:我们过的是真实的生活,还是虚拟现实?我们可以认为梦境、幻象和影子是古代版的虚拟世界,当然,不涉及计算机,两千年前不可能发明这种工具。

无论有没有计算机的帮助,这些场景都引出了某些最深刻的哲学问题。我们可以用它们作为探讨哲学问题的开场白,并指导我们思考虚拟世界。

庄周梦蝶

中国古代哲学家庄子生活于公元前4世纪到公元前3世纪,是道家文化的核心代表。他讲述了一则著名的寓言——庄周梦蝶。一天,庄子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蝴蝶,在空中飞舞,四处游荡,自娱自乐,随性而为,全然不知自己是庄子。突然,他醒过来,看见自己——真真切切的庄子本人,确定无疑。然而,他不明白到底是自己在梦中变成蝴蝶,还是蝴蝶在梦中变成庄子。

庄子无法确定他作为庄子所经历的生活是真实的。也许蝴蝶才是真相,庄子不过是一场梦。庄周梦蝶:出自The Complete Works of Zhuangzi(翻译Burton Watson,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3)。书中翻译的段落使用了庄子生活中的名字“庄周”,但为简单起见我还是使用“庄子”这个称谓。要了解对该典故的不同翻译和解读,关注庄子和蝴蝶的真实性,而非二者的知识问题,见Hans Georg Moeller,Daoism Explained:From the Dream of the Butterfly to the Fishnet Allegory(Open Court press,2004)。

梦中世界是一种没有计算机发挥作用的虚拟世界。因此,庄子猜想自己此刻身处梦境,也可以说是他猜想自己此刻处于无计算机版的虚拟世界中。

图1 庄周梦蝶。他是梦见变成蝴蝶的庄子,还是梦见成为庄子的蝴蝶?

沃卓斯基姐妹于1999年执导的电影《黑客帝国》描述了一个精彩的平行世界。主角尼奥原本过着平凡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他吞下一粒红色药丸,在另一个世界中醒来。在那里,他被告知,他所知道的世界是虚拟的。如果尼奥像庄子那样深入思考,或许他会感到迷茫:“也许过去的生活才是现实,而新生活不过是一场模拟。”这是一个极其合理的想法。他在旧世界为单调乏味的工作所困,而在充斥着战斗和冒险的新世界,他被视为救世主。也许红色药丸使他昏迷了很长时间,足以接入这个令人激动的虚拟世界。1999年的电影《黑客帝国》:见Adam Elga,“Why Neo Was Too Confident that He Had Left the Matrix”(http://www.princeton.edu/~adame/matrix-iap.pdf)。我会在在线注释中讨论电影《黑客帝国:矩阵重启》(2021年12月发行,当时本书已交付出版社)引发的问题。

对庄周梦蝶的一种解读是,它提出了一个关于知识的问题:我们如何才能知道自己此刻并非身处梦境?这与引言中提出的那个问题相似:我们如何知道自己此刻并非身处虚拟世界?这些问题引出一个更加基本的问题:我们如何知道,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那罗陀变身

古印度的印度教哲学家深受幻象和现实之问的困扰。古印度的印度教哲学家深受幻象和现实之问的困扰:关于印度哲学、宗教和文学中的幻象(包括那罗陀变身)问题,有一本相当出色的入门书,见Wendy Doniger O’Flaherty,Dreams,Illusions,and Other Realities(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4)。仙人那罗陀变身的民间故事反映了这一核心主题。在这个故事的一个版本中,那罗陀对毗湿奴大神说:“我征服了幻象。”事情的经过是,毗湿奴承诺向那罗陀展示幻象[即摩耶(Maya)]的真正威力。那罗陀一觉醒来,化身为名叫苏西拉的妇女,过去的记忆被完全抹去。苏西拉嫁给了一位国王,并怀孕生子,最后有了8个儿子和一大群孙子。一天,敌人进犯,把苏西拉所有的儿孙都杀害了。在王后悲痛之时,毗湿奴出现了,说道:“为何如此哀伤?这只是幻象。”仅过了片刻,那罗陀就发现自己变回原身。于是那罗陀断定,自己的一生就是一场幻象,他以苏西拉的身份经历的人生恰好证明了这一点。

图2 毗湿奴采用动画片《瑞克和莫蒂》中的方式,监控那罗陀化身的苏西拉。

那罗陀以苏西拉的身份去生活,就像生活在虚拟世界,一个由毗湿奴担当模拟者创建的模拟场景。作为模拟者,毗湿奴实际上在暗示,那罗陀所认为的现实世界也是一个虚拟世界。

那罗陀变身的故事在美国动画片《瑞克和莫蒂》的一个片段中得到再现。这部动画片按事件顺序记录了强大的科学家瑞克和孙子莫蒂在多次元空间的冒险经历。莫蒂戴上虚拟现实头显,玩着一款名为《罗伊:美好生活》的电子游戏(如果莫蒂玩的是《苏:美好生活》,那就更好了,不过事事如意是不可能的)。莫蒂体验了罗伊55年的人生:孩童、橄榄球明星、地毯销售员、癌症患者,直到死亡。他从游戏中下线,回归莫蒂的身份。片刻后,祖父指责他在模拟场景中做出了错误的人生选择。这是这部动画片反复出现的桥段。角色们身处看似正常的环境,却被证明只是模拟场景,因此他们经常会问自己现在所处的现实环境是不是模拟场景。

那罗陀变身的故事引出了关于现实的深层次问题。那罗陀的苏西拉人生是真实的,还是一场幻象?毗湿奴说是幻象,但实在难以辨认。针对虚拟世界,包括《罗伊:美好生活》中的世界,我们可以提出一个相似的问题:这些世界是真实的,还是幻象?接下来一个更加不容忽视的问题浮现出来。毗湿奴宣称,我们的日常生活与那罗陀的变身生活一样虚幻。那么,我们自己的世界是真实的,还是一场幻象?

柏拉图的洞穴

在庄子之前,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提出了洞穴隐喻。在对话体著作《理想国》中,柏拉图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在一个山洞里,有一群被束缚的囚徒,他们只能看见木偶投射在墙上的影子,这些木偶是按照洞外阳光世界中的事物仿制而成的。洞中人唯一认识的是影子,所以他们以为影子就是现实。一天,其中一人逃脱了,看到洞外真实世界的壮美风光。最后,他又返回洞中,向同伴描述洞外世界的精彩,然而没有人相信他。

柏拉图笔下这些只看影子的囚徒让人想到电影院中的观众。这就像是除了电影,或者说(为了体现技术升级)除了借助虚拟现实头显看过电影,囚徒们没有见过任何其他事物。脸书首席执行官马克·扎克伯格在2016年世界移动通信大会上留下一张著名照片,当时他正沿着通道经过参会观众。观众坐在漆黑的大厅里,都戴上了虚拟现实头显。当扎克伯格大步走过时,观众显然没有注意到他。这就是柏拉图洞穴的现代例证。

图3 21世纪的柏拉图洞穴。

柏拉图提出这个隐喻,有多重目的。他在暗示,我们不完美的现实世界与洞穴有些类似。此外他还用它来帮助我们思考,我们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在一个关键段落中,柏拉图在书中的代言人苏格拉底提出如下问题:我们是否应该在洞内与洞外两种生活中择优而取?

苏格拉底:你认为走出洞穴的人,对那些受到囚徒尊敬并成了他们领袖的人,会心怀嫉妒,和他们争夺权力吗?还是会像荷马所说的那样,宁愿活在人世为一个贫苦农民做苦役,受苦受难,也不愿和囚徒们有共同意见,再过他们那种生活呢?

格劳孔:我想,他会宁愿忍受任何苦楚,也不愿再过囚徒生活。

洞穴隐喻引出了关于价值的深层次问题,也就是关于好与坏的问题,或者,至少引出了如何界定更好与更糟的问题。洞中与洞外的生活,哪一种更好?柏拉图的答案很明确:洞外的生活,即便是作为苦工生活,也远远强于在洞中生活。我们也可以就虚拟世界提出同样的问题。虚拟世界中和虚拟世界外的生活,哪一种更美好?由此,引出了一个更加根本的问题:怎样才算是过上美好的生活?

三个问题

按照传统观念,哲学是研究知识(我们如何了解世界?)、现实(世界的本质是什么?)和价值(好与坏的区别是什么?)的学问。

前面三个故事分别在以上三个领域引出了问题。知识领域的问题:庄子怎样才能知道他是否在梦境中?现实领域的问题:那罗陀变身是真实发生的还是一场幻象?价值领域的问题:人们在柏拉图的洞穴中能过上美好的生活吗?

如果我们替换三个故事的初始场景,也就是说,将梦境、变身和影子替换为虚拟场景,我们将面对三个关于虚拟世界的关键问题。

第一个问题由庄周梦蝶引出,与知识有关,我将其命名为知识之问:我们能知道自己是否身处虚拟世界吗?

第二个问题由那罗陀变身引出,与现实有关,我将其命名为现实之问:虚拟世界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第三个问题由柏拉图的洞穴引出,与价值有关,我称之为价值之问:人们可以在虚拟世界中过上美好生活吗?

这三个问题依次又产生了三个更加基本的且处于哲学核心地位的问题:我们能了解周围的世界吗?我们的世界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如何才能过上美好生活?

纵观全书,以上三个关于知识、现实和价值的问题不仅是我们探索虚拟世界的关键,也是研究哲学的关键所在。

知识之问:我们能知道自己是否身处虚拟世界吗?

观众在观看1990年的电影《宇宙威龙》(又译《全面回忆》,2012年翻拍,略有改动)时,始终不是很确定电影的哪些场景发生在虚拟世界,哪些发生在现实世界。影片主角是一位名叫道格拉斯·奎德的建筑工人,由阿诺德·施瓦辛格扮演。他在地球和火星上有过多次奇特的冒险经历。影片结尾,奎德俯瞰火星表面,开始思索他的冒险究竟是发生在现实世界还是虚拟世界。观众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电影暗示,奎德也许确实是在虚拟世界中,因为可以向人脑植入冒险记忆的虚拟现实技术在故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既然在火星上的英勇冒险经历更有可能发生在虚拟世界,而非现实世界,那么奎德若是勤于思考,就会断定他很可能身处虚拟现实。

那么,你呢?你能知道自己是在虚拟世界还是非虚拟世界中吗?你的生活也许不像奎德那样充满激情,但是你正在阅读一本关于虚拟世界的书,这个事实应该会让你暂停活动。(而我在写书,这个事实应该让我暂停更长时间。)为什么会这样?我猜想,随着模拟技术的发展,模拟者倾向于模拟人们思考模拟问题时的状况,也许就是为了观察他们距离认清生活的真相还有多远。即使我们看起来过着极其普通的生活,也想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判断这样的生活是不是虚拟的。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们是否生活在虚拟世界。我认为你也不知道。事实上,我认为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自己是否身处虚拟世界。理论上说,我们可以证明自己确实在虚拟世界中,例如,模拟者可能选择现身,向我们展示模拟环境的运行方式。但是,如果确实没有生活在虚拟世界,我们反而永远不能证明这一点。

我将在后面几章讨论这种不确定性的理由。第2章详细论述了最基本的理由:我们永远不能证明计算机模拟的世界不存在,因为日常现实生活中的任何证据,无论是自然界的壮丽景色、你家猫咪的滑稽动作,还是其他人的行为,都有可能是模拟出来的。

几个世纪以来,许多哲学家提出了可用于证明我们并非身处虚拟世界的策略。我将在第4章讨论这些策略,证明它们是无效的。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应该认真对待这样一种可能性:我们确实生活在虚拟世界中。生于瑞典的哲学家尼克·博斯特罗姆(Nick Bostrom)根据统计结果论证,在某一类假想情形中,宇宙中模拟出来的人数远远超过非模拟的人数。如果这是事实,也许我们应该认为在虚拟世界中生活是有可能的。我将在第5章证明一个说服力不太强的结论:以上所有讨论意味着,我们无法知道自己不在虚拟世界中。

这个结论将对笛卡儿的问题——我们如何了解外部世界——产生重大影响。如果我们不确定是否身处虚拟世界,且虚拟世界中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那么我们似乎无从知道外部世界的事物是否真实,也就根本无法了解外部世界。

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结论。难道我们不能确定巴黎是否在法国?难道我不知道自己出生于澳大利亚?难道我看不到前面有一张书桌?

许多哲学家试图证明知识之问能有积极的答案,以此来避免出现上述令人震惊的结论,这个答案就是:我们能够知道,我们并没有生活在虚拟世界。我们如果可以确定这一点,就可以对外部世界有所了解。但是,如果我是对的,我们就不能依赖这个令人安心的观点。我们无法知道自己并不是生活在虚拟世界,这使得解答有关外部世界的知识之问的难度大幅增加。

现实之问:虚拟世界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无论何时,只要讨论虚拟现实,我们就会听到相同的负面评论:所谓虚拟,就是虚幻;虚拟世界不是真实的;虚拟事物并不是真正存在的;虚拟现实不是真实的现实。

我们可以在《黑客帝国》中找到这样的观点。在虚拟环境的一个等候室里,尼奥见到一个孩子看似用意念弄弯了勺子。于是他们有了以下的对话:

孩子:不要试图弄弯勺子,那是不可能的。相反……要努力去发现真相。

尼奥:什么真相?

孩子:勺子根本不存在。

影片将“勺子根本不存在”描述为深层次真相。母体中的勺子并非真实的,而是一种幻象。它的含义是:人们在母体中的一切体验都是虚幻的。

美国哲学家科尔内尔·韦斯特(Cornel West)在《黑客帝国:重装上阵》和《黑客帝国:母体革命》中饰演锡安基地的韦斯特议员,他在一篇评论文章中进一步深化了这种思路。在谈到从母体中觉醒时,韦斯特说道:“你认为自己意识到了真相,但也许这个真相是另一种幻象。自始至终都是幻象。”这里,我们要重复毗湿奴的观点:虚拟世界是幻象,而日常现实世界也可能是幻象。

同样的思路也出现在电视剧《亚特兰大》(Atlanta)中。三个角色深夜坐在游泳池边,讨论模拟假设。娜丁确信:“我们都是虚空。这是一个模拟游戏,范。我们都是赝品。”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如果人类生活在虚拟世界里,就是不真实的。

我认为这些言论是错误的。我的想法是:虚拟世界并非虚幻的世界,而是真实的世界;虚拟事物是真实存在的。在我看来,母体中的孩子应该这么说:“努力去发现真相。勺子确实存在,只不过是数字勺子。”尼奥的世界完全真实。娜丁的世界也是真实的,即便她身处虚拟世界,这种真实性也不能改变。

我们的世界亦是如此。即使我们生活在一个虚拟世界,它也是真实存在的。这里仍然有桌子、椅子和人,有城市、高山和海洋。当然,我们的世界中存在大量假象。我们可能会被自己的意识和其他人欺骗,但我们身边的日常事物是真实存在的。

图4 科尔内尔·韦斯特从锡安议员韦斯特的角色中抽离,在虚幻与现实中徘徊。

我所说的“真实”到底是什么意思?答案比较复杂。“真实”这个词没有单一、固定的含义。在第6章,我将探讨“真实”所包含的五种不同的标准。我的观点是,即使在虚拟世界中,我们所感知到的事物也符合“真实”的五种标准。

在真实世界中,通过头显体验到的虚拟现实又该如何定性呢?有时我们可以称之为假象。假设你不知道自己在玩虚拟现实游戏,把虚拟对象当作正常的真实事物,你就错了。不过,我会在第11章证明,有经验的虚拟现实游戏玩家知道自己在使用虚拟现实技术,但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存在假象。他们在虚拟现实中感受到的是真实的虚拟对象。

虚拟现实与非虚拟现实是有区别的。虚拟家具不同于非虚拟家具。虚拟实体的制造方式有别于非虚拟实体。虚拟实体是数字实体,来源于计算机处理和信息化过程。简单地说,它们由位元(比特)构成。它们是完全真实的事物,存在于计算机中,建立在某种位模式基础之上。当与虚拟沙发交互时,实际上你是在与某种位模式交互。这种位模式完全真实,因此虚拟沙发也是真实的。

“虚拟现实”有时被用来指代“虚假的现实”。如果我的观点是正确的,那么这样定义虚拟现实就是错误的。事实上,它代表了某种与“数字现实”相近的事物。虚拟椅子或虚拟桌子由数字处理技术生成,正如物理椅子或桌子由原子和夸克构成,最终经量子过程成形。虚拟事物虽然不同于非虚拟事物,但真实性都是相同的。

倘若我说的没错,那么那罗陀化身为女性后的生活就不完全是幻象,莫蒂化身橄榄球明星和地毯销售员的生活同样如此。他们确确实实经历了某种长期的生活。那罗陀的确以苏西拉的形象生活。莫蒂的确以罗伊的身份经历了一段人生,尽管是在虚拟的世界里。

这种观点对外部世界问题具有重要影响。如果我所言非虚,那么即使我不确定我们是否身处虚拟世界,也并不意味着我不清楚我们周围的事物是否真实。在虚拟环境中,桌子是真实的(由位模式构建而成);在非虚拟环境中,桌子同样是真实的(由其他材料产生)。因此,无论哪种情况,桌子都是真实存在的。这样的观点提供了一个解答外部世界问题的新方法,后文将详细论述这个方法。

价值之问:可以在虚拟世界中过上美好的生活吗?

在詹姆斯·冈恩(James Gunn)于1954年创作的科幻小说《不幸福的人》(“The Unhappy Man”)中,一家名为Hedonics(字面含义是“幸福学”)的公司使用被称为“幸福科学”的新技术来改善人们的生活。大家签订一份协议,以便迁入“sensies”中去生活。这是一个虚拟世界,里面的一切都是完美的:

我们管理一切,安排你们的生活,这样你们再也不必烦恼。在这个令人焦虑的时代,你们的焦虑将彻底消失。在这个让人恐惧的时代,你们永远不必恐惧。你们从此将衣食无忧,人人有房,生活幸福。你们将爱他人,也会得到他人的爱。对你们而言,生活就是纯粹的欢愉。

不过,冈恩小说中的主人公拒绝了这份协议,不愿将自己的生活托付给Hedonics公司。詹姆斯·冈恩于1954创作的科幻小说:詹姆斯·冈恩,“The Unhappy Man”(Fantastic Universe,1954);收录于冈恩的The Joy Makers(Bantam,1961)。

美国哲学家罗伯特·诺齐克(Robert Nozick)在其1974年的著作《无政府、国家和乌托邦》(Anarchy, State, and Utopia)中,向读者提供了一个类似的选择:

假设有一种体验机,可以让你获得任何想要的体验。极其优秀的神经心理学家可以刺激你的大脑,这样你就可以感觉自己在创作一部伟大的小说,或者在交朋友、阅读有趣的书籍。你将始终在一个水箱中漂浮着,一些电极将连接到你的大脑。你愿意接入这台生活体验机吗?愿意预先为你的生活经历编好程序吗?罗伯特·诺齐克1974年的著作:Robert Nozick,Anarchy,State,and Utopia(Basic Books,1974)。

冈恩的“sensies”和诺齐克的生活体验机就是某种形式的虚拟现实设备。他们的问题是:“如果可以选择,你会在这种设计好的现实中生活吗?”

和冈恩笔下的主人公一样,诺齐克的答案是“不”,他也希望读者保持一致立场。他的观点似乎可以这样总结:生活体验机提供的是二级现实。在机器内,人们看似在做一些事情,其实是假象。机器中的人并不是真正有自主权的人。对诺齐克而言,体验机中的生活没有什么意义和价值。体验机中的生活:在The Examined Life(Simon & Schuster,1989,105页)一书中,Nozick本人针对体验机分别提出了知识之问、现实之问和价值之问:“是否接入这台体验机,这是一个价值问题。(它不同于两个相关问题。一个是认识论问题:你可以自己知道还没有接入体验机吗?另一个是形而上学问题:这台机器的体验本身难道不构成一个真实的世界吗?)。”

诺齐克的支持者很多。2020年,在一次针对哲学专业人士的问卷调查中,13%的受访者说自己会进入生活体验机,77%的受访者持否定意见。在更广泛的调查中,大多数人也拒绝接受这样的机会,尽管虚拟世界正日益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愿意与机器连接的人越来越多。在2020年的一次问卷调查中:见http://philsurvey.org/。此时,或者任何时候,当我用一段话来表述Phil Papers Survey的调查结果时,例如,我说“13%的人认为他们会进入体验机”,这是一种简略的表达方式,意为:13%的受访者表示,他们认同或者倾向于支持这个观点。要了解对哲学专业人士以外更广泛人群的调查结果,见Dan Weijers,“Nozick’s Experience Machine Is Dead,Long Live the Experience Machine!”,Philosophical Psychology27,no.4(2014):513— 535页;Frank Hindriks和Igor Douven,“Nozick’s Experience Machine:An Empirical Study”,Philosophical Psychology 31(2018):278—298页。

我们可以从更广泛的角度针对虚拟现实提出同样的问题。例如,如果有机会在虚拟现实中生活,你会接受吗?这会是合理的选择吗?我们也可以直接放出价值之问:在虚拟现实中能够享受有价值、有意义的生活吗?

普通的虚拟现实技术与诺齐克的生活体验机相比,存在若干差异。例如,你知道自己何时身处虚拟现实,许多人可以同时进入同一个虚拟场景中。此外,普通的虚拟现实不是完全预先编程的。在交互式虚拟世界中,你会做出真正的选择,而非仅仅按照脚本生活。

然而,在2000年发表于《福布斯》杂志的一篇文章中,诺齐克将他对体验机的负面评价延伸至普通的虚拟现实技术。他说:“即使每个人都接入虚拟现实中,也不足以使其内容具有真正的真实性。”他还这样评价虚拟现实技术:“这种技术也许确实能带来巨大的欢乐,使得许多人选择没日没夜地沉浸其中。而与此同时,其他人很有可能发现,这样的选择令人深感困扰。”在2000年发表于《福布斯》杂志的一篇文章中:Robert Nozick,“The Pursuit of Happiness”,《福布斯》,2000年10月2日。

关于虚拟现实技术,我将在第17章证明诺齐克的答案是错误的。在全景式虚拟现实世界中,用户可以按照自己的选择来设计生活,与周围的人进行真正的互动,享受有意义、有价值的生活。虚拟现实不一定是二级现实。

《第二人生》这款游戏自2003年推出以来,可能已经发展为顶级的构建日常生活的虚拟世界。即使是这类已经问世的虚拟世界,也可能具有很高的价值。有很多人在今天的虚拟世界中建立严肃的关系,开展有意义的活动。虽然许多重要的元素仍然缺失,例如真正的身体、触摸、吃喝、出生和死亡等,但是,很多这样的局限性将被未来的完全沉浸式虚拟现实技术克服。理论上说,虚拟现实中的生活可以与对应的非虚拟现实一样美好或者一样糟糕。

许多人已经在虚拟世界中耗费了大量时间。未来,我们可能会选择在虚拟世界投入更多的时间,甚至是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如果我的观点正确,那么这将是一个合理的选择。

很多人会认为这是一种反乌托邦前景。我不这么认为。虚拟世界当然可以是反乌托邦性质的,正如物理世界同样可以如此。但是,它们不会仅仅因为是虚拟的,所以就是反乌托邦的。与大多数技术一样,虚拟现实技术是好是坏,完全取决于使用的方式。

核心哲学问题

下面重复一遍三个关于虚拟世界的主要问题。现实之问:虚拟世界是真实的吗?(我的答案:是的。)知识之问:我们能知道自己是否身处虚拟世界吗?(我的答案:不能。)价值之问:在虚拟世界中可以过上美好生活吗?(我的答案:可以。)

现实之问、知识之问和价值之问分别与哲学的三个核心分支相匹配:

(1)形而上学对现实的研究。形而上学要解答的问题类似于“现实的本质是什么?”

(2)认识论对知识的研究。认识论要解答的问题类似于“我们如何才能了解世界?”

(3)价值论对价值的研究。价值论要解答的问题类似于“好与坏之间的区别是什么?”

简而言之,形而上学解答的是“这是什么”,认识论解答的是“如何知道”,价值论解答的是“有没有益处”。

当发出现实之问、知识之问和价值之问时,我们就是在研究虚拟世界的形而上学、认识论和价值论。

关于虚拟世界,我们还会提到其他哲学问题,包括:

心灵之问:心灵在虚拟世界中具有怎样的地位?心灵之问:见在线注释。

造物主之问:虚拟世界有没有造物主?

道德伦理之问:我们在虚拟世界里应该遵守怎样的行为法则?

政治之问:如何建立虚拟社会?

科学之问:模拟假设是科学的假设吗?

语言之问:在虚拟世界中,语言具有怎样的意义?

这六个新增的问题和三个主要问题一样,分别对应一个哲学领域:心灵哲学、宗教哲学、伦理学、政治哲学、科学哲学和语言哲学。这六个新增的问题分别对应一个哲学领域:还有其他许多哲学领域,例如行为哲学、艺术哲学、性别与种族哲学、数学哲学以及哲学史的诸多领域。求学至今,我对所有这些领域都有涉猎,但深度不及我列出来的九个领域。

上述各领域的传统问题更具普遍性:心灵在现实中具有怎样的地位?造物主存在吗?我们应该如何对待他人?如何建立社会?关于现实,我们通过科学了解到什么?语言有哪些意义?

在阐述关于虚拟世界的问题时,我会尽力将它们与更重要的问题联系起来。这样的话,我们的答案不仅有助于最终领悟虚拟世界在生活中的作用,还会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现实本身。

回答哲学问题

哲学家善于提问,不太擅长回答。2020年,我和同事戴维·布尔热(David Bourget)在大约2 000名哲学专业人士中开展了一次问卷调查,涉及100个哲学问题。毫不意外,我们发现几乎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存在很大分歧。对约2000名哲学专业人士的问卷调查:2009年Phil Papers Survey对哲学专业人士的问卷调查见David Bourget and David Chalmers,“What Do Philosophers Believe?”,Philosophical Studies 170(2014):465—500页。2020年的调查见http://philsurvey.org/。关于哲学的发展,见David J.Chalmers,“Why Isn’t There More Progress in Philosophy?”,Philosophy90,no.1(2015):3—31页。

哲学家每时每刻都在解答问题。艾萨克·牛顿认为自己是哲学家。他研究关于空间和时间的哲学问题。他设计了一套方法来解答某些这样的问题,于是新的物理学诞生了。后来,在经济学、社会学、心理学、现代逻辑学、形式语义学等领域,都发生了类似的情况。一些哲学家对某些核心问题有了足够的理解,进而推动新学科的诞生。他们是所有这些学科的创始人或者联合创始人。

事实上,哲学是其他学科的孵化器。哲学家想出严谨的方法来处理哲学问题时,就会将这个方法分离出来,然后宣布这是新的学科领域。由于若干世纪以来哲学的这种模式非常成功,因此,现在哲学领域剩下的只有一组难以回答的问题,人们仍然在寻找答案。这就是哲学家之间分歧与共识并存的原因。哲学家创建或联合创建的学科:除牛顿之外,我认为还有亚当·斯密(经济学)、奥古斯特·孔德(社会学)、古斯塔夫·费希纳(心理学)、戈特洛布·弗雷格(现代逻辑学)以及理查德·蒙塔古(形式语义学)。

还是那句话,我们至少可以提出问题,并且尽最大努力去解答这些问题。有时,问题的答案呼之欲出,那是我们的运气来了。即便最后没有解决这个问题,我们的努力通常也是有价值的。至少,提出问题并研究潜在的答案,可以让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个论题。其他人可以基于我们的理解开展研究,最终,问题可能会得到恰当的解答。

在本书中,我将尽力解答我提出的一些问题。我当然不会期望读者同意所有的答案,但是我仍然希望你能通过我的努力对问题有所理解。幸运的话,可能有人会以本书的某些内容为基础开展研究。无论怎样,我们可以期待,在这些关于虚拟世界的问题中,最终会有一部分从哲学领域独立出来,发展为新的学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