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绝望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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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荒谬的激情

没有理由。已经抵达极限的人,还会在乎理由、起因、结果、道德考量之类的东西吗?当然不会。对这样的人来说,之所以还活着,只有不成其为动机的动机。在绝望之巅,对荒谬的激情是唯一能向混乱投去一束恶魔之光的东西。当所有通行的原因—道德、审美、宗教、社会等—不能再指引人生时,人如何才能在不屈服于虚无的情况下维持生命?只有通过与荒谬的联系,通过对绝对无用之物的热爱,热爱某种没有实际意义,却能模拟生活幻象的东西。

我活着是因为山不笑,虫不唱。对荒谬的激情只能在这样的人的心中滋长:他已经耗尽了一切,却依然能够经受可怕的变化。对已经失去一切的人来说,生命中除了对荒谬的激情,已经一无所有。生活中还有什么能打动这样一个人呢?还有什么诱人的东西?有人说:舍己为人、公共利益、对美的崇拜,等等。我只喜欢那些已经把这些全然摒弃的人—哪怕只有一小段时间。只有他们在以一种确切无疑的方式活着。只有他们才有权利谈论生活。你可以找回爱和安宁。但你要通过勇气来找回它们,而不能通过无知。没有隐藏巨大疯狂的存在是没有价值的。它与一块石头、一块木头或某种朽烂之物的存在有何不同?我来告诉你吧:你必须隐藏起巨大的疯狂,才会想要成为石头、木头或朽烂之物。只有当你遍尝荒谬所有有毒的甜蜜,你才能得到完全的净化,因为只有那时,你才会把否定推向终极的表达。而所有终极的表达不都是荒谬的吗?

有些人注定只能品尝到事物的毒素,对他们来说,任何惊喜都是痛苦的惊喜,任何经历都是一场新的折磨。如果有人对我说,这种痛苦有主观的原因,与个人的特殊性格有关,那我会问:是否有客观的标准来评价痛苦?谁能准确地说,我的邻居比我痛苦,或者耶稣比我们所有人都要痛苦?没有客观的标准,因为痛苦不能根据机体的外部刺激或局部疼痛来衡量,只能通过意识的感受和反映来衡量。唉,从这个角度看,要区分出大小等级是不可能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相信它是绝对和无限的。就算我们拿它与迄今为止世间所有的痛苦、最可怕的痛苦和最复杂的折磨、最残酷的死亡,以及最痛苦的背叛、所有麻风病人、所有被活活烧死或饿死的人相比,我们自己的痛苦又能减轻多少?没有人会因为“我们都是凡人”的想法而在自己的痛苦中得到安慰,任何痛苦的人也不会真正从他人的过去或现在的痛苦中找到安慰。因为在这个先天不足和支离破碎的世界里,个人注定要充实地活着,希望自己能成为绝对的存在。每一个主观存在,对它自己来说,都是绝对的。正因如此,每个人都活得好像他是宇宙的中心或历史的中心。所以他的痛苦怎么可能不是绝对的呢?我也没法通过理解他人的痛苦,来减少我自己的痛苦。在这种情况下,进行比较是没有意义的,因为痛苦是一种内在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任何外在的帮助都没有用。

但独自受苦也有一样巨大的好处。倘若一个人的面孔能充分表达他的痛苦,倘若他心里全部的痛苦都能客观呈现在他的面部表情中,会发生什么呢?我们还能沟通吗?那我们交谈时,不用以手掩面吗?倘若我们内心蕴藏的无限情感,通过我们的面部线条完全表达出来,那么生活就真的不可能维持了。

没有人敢看镜子里的自己,因为他的面部轮廓会混入一副怪诞、悲惨的形象,带有污痕和血迹、无法愈合的伤口、止不住的泪水。 假如我能看到一座血的火山,将像火一样红、像绝望一样灼热的东西,喷发到日常生活舒适而肤浅的和谐中,或者假如我能看到我们所有隐藏的伤口绽裂开来,让我们永远喷涌着鲜血,那我将体会到一种快意的敬畏。只有那时,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和欣赏独自受苦的好处,它把我们的痛苦变得悄无声息、无从触及。从痛苦中提取的毒液,从我们的存在之火山的血腥爆发中喷发出来,足以毒害整个世界。在痛苦之中,有这么多的毒液,这么多的毒素!

真正的孤独是在天地间被绝对孤立的感觉。不应该有任何事情将人们的注意力从这些绝对孤立的现象上转移开,清晰得可怕的直觉,会为我们揭示整场戏的全貌:人以有限的天性,直面世界无限的虚无。独行—对内心生活来说,既极度充实,也极度危险—必须这样进行,即不让任何事物影响孤独者对人独处于世的沉思。独行有利于人深入内心,尤其是在晚上,没有任何常见的诱惑可以窃取人的兴趣。这时,关于世界的启示就会从精神最深处的角落,从脱离生命的地方,从生命的伤口里涌出。要获得灵性,人必须非常孤独。那么多的虽生犹死,那么多的内心冲突!孤独对生命大肆否定,以至精神在致命混乱中的绽放,几乎令人不堪忍受。那些拥有太多精神的人,那些知道精神诞生时会对生命造成深重伤害的人,也正是那些反抗精神奋起的人,这不是意味深长吗?健康、肥胖的人,对精神为何物没有起码的直觉,他们从未遭受过生命的折磨和存在之基础上痛苦的二元对立,正是他们在奋起捍卫精神。那些真正了解精神的人,要么骄傲地容忍它,要么将它视为灾难。没有人能打从心底对精神感到满意,它对生命的戕害是如此深重。没有了魅力、纯真和自发性的生命,还怎么能让人满意?精神的存在表明生命的匮乏、巨大的孤独和长期的痛苦。谁敢奢谈靠精神得到救赎?生命在主观层面创造出一种焦虑,而人借助精神从中逃脱出去,这绝不是真的。相反,更真实的是,人通过精神,实现了失调、焦虑和高尚。你怎能指望那些不知道生命危险的人,会知道精神的危险?为精神辩解是极其无知的表现,正如为生命辩解是极度失调的表现。对正常人来说,生命是毋庸置疑的现实; 唯有病人才为生命感到喜悦,对生命加以颂扬,这样他才不会崩溃。那既不能赞美生命,也不能赞美精神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