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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等等吧。”陈彦说。
“嗯?”严妍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我们已经等了四年啊。” “可是现在我没有想好。”
“你要想什么?”
陈彦拉起袖子,露出金属手臂,又敲了敲左腿,“我现在身体有五分之一是金属,卸下义肢后,我都没有你重。”
“我不在意啊。”
“可是我在意。”
他们的对话就此结束。
严妍事后咂摸,总觉得这番对白不对劲儿。她是编剧,知道通常角色发生这种对话时,其中有一个人是在撒谎。她很确信这个人不是自己。
如果是以前,她会直接跟陈彦对质。但自从陈彦苏醒,她总觉得一个人脑子里有部机器,似乎发生什么变化都……情有可原。她唯一能咨询的,只有医生。
“根据他上个月复检的情况来看,BCI 芯片运行正常,没有出问题。”医生从数据堆里抬起头,笃定地说。
“可是我总感觉他不一样了。”
“他脑袋受了伤,又当了三年植物人,怎么都会有变化的。” 这时,一个想法冒了出来。她刚开始有些惊讶,试图扼杀它,但这个想法无比顽强,如春芽破土,越发茁壮。“您说,有没有可能,让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犹豫地说。
医生摘下眼镜,用失焦的目光盯着严妍。
严妍讪讪地笑了下,为自己的异想天开感到羞惭。她站起来,正要道歉,医生对着眼镜哈了口气,用软布拭净,再戴回鼻梁上,说:“可以的。”
脑机技术的关键,是识别生物信号并转化为电信号。它的核心是数字化,将激素分泌数字化,也将脑电波数字化。
那个小到几乎肉眼难辨的功率强悍的芯片,能精确地观察脑中单个神经元的兴奋情况。它能记录下每一次神经冲动产生的电势变化,正是这些变化在传递信息,仿佛另一种形式的编码。信息构成记忆,而记忆被解码,转录成影像,储存在医院的数据库里。
“其实芯片能做到的,不仅是记录记忆。只要他愿意,可以逆向影响,篡改记忆。反正无非都是数据。”医生说。
“我能看看他的记忆吗?”
“按照规定,是不可以的,BCI 技术推广的另一个阻力,就是可能导致隐私泄露。”医生微微后仰,躺在座椅上,“但你是陈先生做手术的担保人,而且……这次很特殊,程序上风险不大。”
严妍坐在资料室里,以第一人视角展开的全息影像在她周围弥漫。
这是陈彦最近一个月的生活,每一秒都被BCI 记录,继而储存在医院里。她能看到陈彦在工位专注编程时的视角。他的右手后来升级过,有九根手指,长短粗细各不一样,按键时效率奇高。
她快进这些画面。全息光影加速流逝,她的脸庞明暗不定。她以陈彦的视角,重历了陈彦上下班的所见所闻,见到他的
工作和同事,见到他下班后跟朋友聚会……
等等,同事。她让画面倒退,发现一个女同事的脸反复出现, 一旦出现,就会在陈彦的视野中驻留多时。
陈彦在凝视这位同事。
于是严妍截取了所有关于这位女同事的画面,窥知他们认识的经过。
那是一个新入职的美工,模样并不多么妖冶,脸颊右侧还垂着头发,看起来更不起眼。但老板特意让陈彦跟她认识,乐呵呵地说:“你们一定有共同话题。”说着,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这里啊,都装了机器。”
他说的是BCI芯片。
陈彦的目光向女同事的右颊聚焦。她的侧脸被放大,纤毫毕现,树木一样的发根底下,能看到她的疤痕。陈彦也撩起头发, 露出同样的伤口——这个动作是严妍脑补的。她想,自己如果是陈彦,也会这么做,像森林里,野生兽类亮出只有同族才懂的标志。
“你好。”陈彦低声说。
“你好。”
他们的初见如此简单,后面也不常见,隔几天才会在公司的某个角落遇到,错身而过,并无交谈。但错身的一瞬间,陈彦会放大她的眼眸,乌黑眼珠充斥整个视界。对方眼珠微动,精光闪烁,似乎也同样在放大他的眼珠。这是脑机侵入者的对视,彼此都能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严妍有些无力。她只是普通人,不知道这种对视中,他们在交换什么信息。
她连忙快进,到了陈彦最后一次见到女同事时,也就是昨天晚上。女同事在路边躲雨等车,陈彦开着车,从她身边驶过。一分钟后,他又绕回来,车窗滑下,雨幕中她的脸无比清晰。
“我送你吧。”陈彦说。
对方在犹豫。
“我们比普通人更不能淋雨,”陈彦讲了个不好笑的笑话,“我们有手术的创口,脑子容易进水。”
对方没有笑,但还是上了车。
雨滴在车窗上汇成无数细流,雨刷再努力地摇摆,也无法阻止它们在陈彦的视野里蜿蜒爬行。街边景色也变得氤氲一片, 他们朝着迷乱的光和影驶去。
陈彦始终盯着前方,所以严妍也看不到女同事的脸,但能听清他们的声音。
“你植入多久了?”陈彦问。
“五年。你呢?”
“一年。”
对方笑了笑,说:“那你要适应的东西还多。”
陈彦说:“作为前辈,你有什么建议吗?”
“有很多建议。比如保护你的脑袋,BCI芯片就像在大脑上开了个窗,我们有更好的视角,别人也能透过玻璃看进来,甚至只要改变芯片的一点点数据,你就会成为另一种性格的人。你可以下载安全卫士。还有,多下载几种语言,语言是各种技能里最有用的……”
女同事说了一大串建议,最后停顿了几秒钟,继续说:“但最重要的建议,是——你必须意识到,你已经跟人类不同。”
这句话让严妍和陈彦同时吃了一惊。
“你是说,我们植入了BCI 芯片,就不是人了吗?”陈彦问。
“从生物归属来说,我们当然还算人类。但我们的脑袋已经变了,感知世界的方式也不一样,以前你用手拥抱一个人能感觉到幸福,现在你只要适当地让BCI 芯片给予电信号刺激,也会有同样的感觉。我问你,你现在还对性有兴趣吗?”
严妍下意识屏住呼吸,在一片沉默中等待陈彦的回答。
“没有。”
“因为只要你愿意,你随时可以控制下丘脑,分泌多巴胺和内啡肽,让你拥有比性爱强烈几十倍的快感。连人类最原始的冲动和快乐,我们都可以随时模拟,甚至超越;我们可以省去漫长的学习过程,直接掌握技能,只要大脑能承受得住,古往今来所有知识都能储存。你操作的机械臂,比你健全的手臂都灵活——你看看,你的左手都快退化萎缩了。你觉得我们还算……还算常规意义上的人类吗?”
陈彦似乎叹息了一声,“听起来我们的确跟人类背道而驰,更像是一部机器了。”
“严格意义上说,人体本身就是一部机器。只是我们现在换了一套运行系统。”
“在一台安卓机上运行IOS吗?听起来就很卡顿。”陈彦说,“那像我们这种人,人生有何意义呢?”
“我的另一个建议是,不要去想这些问题。两年前我认识另一个植入了BCI的人,他就是没想通,最后徒手把芯片挖了出来。”
“那他自己呢?”
女同事没有回答,答案不言自明。
“想想好的一面吧。”陈彦说,“只有我们这种脑死亡的人,才有资格做侵入式脑机。换一套系统,总比一直死机要强。”
“那倒是。”
车继续往前,高楼逐渐变得稀疏。这里是城市边缘。灯火通明的楼宇和车灯流曳的街道,被甩在身后,成了我们这个故事的背景板。
“你一个人住这里?”陈彦看了看周围,这里不像是一个光鲜白领居住的环境。
“嗯。你是跟女朋友住一起吧?这车里有女生的痕迹。”
陈彦点头。
“出事前,我女儿刚出生。其实我受的伤很重,他们说,是因为我太想再见到女儿,意志力在支撑,好几次医生都要宣布我失去一切生命体征,但我挺着,一直没死。”女同事平淡地说,声音里听不出感情波动,“后来植入BCI 芯片,我就醒了,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孩子。但问题是,我再也没有身为‘母亲’的感觉。这个人类雌性幼体,嗜睡,流鼻涕,喜欢发出声响来引起成年人的注意,来汇聚更多有利于她成长的资源。她只是一堆血管、脂质和蛋白质,跟我唯一的联系,是有着高相似度的DNA 序列。但这有什么意义呢?同一条产品线上出来的两台电饭煲,也应该相亲相爱、不离不弃吗?”
“那……你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已经四年没有见过她了。”
又是一阵沉默。陈彦把车开到一栋楼前,停下。雨小了不少, 雨滴舔舐车顶玻璃,沙沙声绵绵不绝。
“我到了。”女同事说。
陈彦“嗯”了声。
同事没下车,突然轻声一笑,“也别这么绝望。我们这类人,也有自己的乐趣。来吧,我教你。”
“我要做什么吗?”
“你就坐着,也不用说话,但开放你BCI芯片的权限。”同事的声音如同呓语,“让我连接,让我进入。”
接下来,他们真的没有动,并排坐在主副驾驶位上,也不再交谈。严妍看到的全息影像静止了,但她知道某种她无法理解的事情正在发生。她甚至都“喂”了一声,想叫醒全息影像里的人。但无人回应。她也不敢再快进,就这么坐着,任静止的画面流逝。
雨声依旧响个不停。
这场景持续了近两个小时。
最后,陈彦和同事的呼吸声同时加重,似乎断开了连接。陈彦满头汗水,大口呼吸了几分钟才喘匀,喃喃地说:“这……”
“这就是数据交融。”说完,她下车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