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敦煌:中国历史的一枚纺轮
“你知道敦煌吗?”
每个热爱敦煌的人,大概都有这个想法:在中国大地之上,难道还有人不知道敦煌吗?
答案是肯定的。那是在从武汉到福建的火车上,一对农民工夫妇正坐在我的对面,脸上流露出领到工资的喜悦。攀谈之际,女人问我的来处,我语气中略带骄傲地说“我从敦煌来”。女人看向男人,然后两人一起向我投来不解的目光,就像北极熊第一次遇见企鹅。
那一刻,我的内心惊诧不已:怎么还有人不知道敦煌?在绿皮车漫长的摇晃中,我仿佛一杯红酒,逐渐醒悟过来。有人说:“世界上再广为人知的事物,也有一亿人不知道或不接受,而更多的时候是十亿人。”在这个世界上,人类认知丰富得你无法想象,而敦煌并不在所有人类个体的意义之中,我们不能因为热爱而一叶障目,不能因为别人还不知道而心生嗔怒或轻视。
当我们从这种“障目”的情绪中解脱出来,理性地去面对敦煌时,敦煌对于中国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曾经,塞尔维亚一个不知名的青年,出现在特定的场合,就将全人类带入“一战”的苦难之中。于中国历史而言,敦煌也像一个小人物,它在数千年里不断地出现在特定场合,引发了诸多变革,也让宏大历史的具体线索落在了这块土地上。敦煌不仅仅有壁画和塑像,壁画和塑像只是敦煌历史的图像语言之一,而语言本身也不是历史,它所承载的具体的人和事才构成了敦煌的本来面目。
从“人”出发,我们可以看到:对炎黄二帝所代表的中原秩序不断发起挑战的三苗人,在三危山下筚路蓝缕,开创了敦煌的地理、经济和人口基础;秦汉历史的重要人物匈奴冒顿单于,在敦煌祁连间的月氏部落里当人质时磨炼了坚毅的性格并树立了统一草原的雄心;被匈奴赶出故乡的月氏人,在异乡开辟新的家园和文化,他们创造的犍陀罗艺术又传回到敦煌,成为中国文化的组成部分;汉武帝通过河西四郡建构的国家安全防线,奠定了后世中国疆域的格局;敦煌暴利长的“天马奇迹”和遍布帝国的交通网,提高了整个民族的凝聚力和向心力;渊泉县的草圣张芝一家,不仅引发了三国时代的风云,也成为魏晋时代的儒学和风骨的先声;昙曜不仅开创了中国石窟艺术的格局,也在宗教改革之中让佛教陷入危机;隋炀帝吸收了从河西儒学和佛学传承而来的精神,使之成为统一南北后的重要弥合剂;玄奘在瓜州度过取经之路最艰难的时刻,他的人格魅力和思想在此后的历史中不断产生影响;榆林窟玄奘取经图的出现,透露了中华民族共同体孕育的具体过程……
凡此种种,就是敦煌历史的特性。敦煌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边境小城,像一枚看似微不足道的纺轮,但大历史的很多线索却都在这里丝丝入扣。风往往起自青之末,那些社会中微末的振动,往往是下一个时代的星火,这个道理被敦煌一次次证实。
这本书中的“敦煌”指的是古代敦煌的地理范围,因为敦煌与河西走廊的历史往往很难分开,所以部分章节也涉及整个河西地区的讨论。历史是层累的,作为一个广义上的敦煌人,我的生命,就是敦煌历史在一个具体的人身上的延续。因此,这本书中,我常常把敦煌历史的相关事件投射到今日之我的身上,希望借此让读者了解敦煌历史对于如今敦煌人的塑造。这是一个有趣的方法论,因为历史创造的最伟大的作品,就是一个个具体的人。怎样的历史就会塑造怎样的人,所以,如果你能仔细地审视自己,就能看到历史在你的血液里奔腾的样子。作为一个敦煌人,我打算带你认真阅读一座我生活着的小城,也试图在这个过程中画出一张不太一样的中国历史的剖面图。
我曾经是敦煌石窟的一名讲解员,是敦煌这个数千岁老人的后世子孙和转述者。敦煌已经不能发声,而我作为它的转述者,必须保持专业和审慎,才能代它把千年之语说得平和而睿智。因为我知道,如果它可以开口说话,一定不会炫耀辉煌的大唐,也不会怅然感叹耻辱的晚清。它会用温柔的目光抚过每一个来敦煌的人,语义悠长。
在某年七夕的傍晚,值班结束之后,我独自走在榆林窟上方的戈壁滩上,与“敦煌”有过一次题为“观照”的对话:
我是一只夜猫子,等待着
乐僔再一次爬上沙丘
敦煌,等待着一个
爱猫的人
对话结束在广袤的无人区,我一个人拥有这方无远弗届的天地,如此厚赠,还能有什么其他欲念?
202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