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的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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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织

如果在出发前对孔波斯特拉一无所知,比如我,人们会想象朝圣之路是一条荒草中的古道,孤独的朝圣者用他们的足迹维持它的生命力。这真是大错特错,一旦他们开始办理著名的通行证,那通往朝圣者圣地所必需的文件,就会很快醒悟过来!

他们会发现这条路即便不是宗教崇拜的对象,至少也象征着走完这段路程的人们所拥有的热情。古老的道路背后隐藏着形形色色的组织:各种协会,刊物,旅行指南,热线电话。这道路是一张网,一个宗教团体,一个跨国机构。没有人是被迫加入的,但组织从一开始便会通过发放通行证让你意识到,这本证件远不只是一张民俗卡片。因为,作为正式的“未来资深朝圣者”,你今后将会收到学术研究通报,徒步出行邀请函,在某些城市,甚至有为刚刚归来的朝圣者提供的经验分享会。这些围绕着酒杯展开的友好会面被唤作“朝圣者之酒”!

我在一个下雨的午后发现了这个世界,当时我走进一间位于巴黎卡内特街Rue des Canettes,位于巴黎六区。的小店,在圣叙尔皮斯区,圣雅各之友协会所在地。那地方很喧嚣,四周都是时髦的酒吧和服装店。它狭小的门厅散发着好闻的味道,那样布满灰尘的杂乱无章有着外人无法模仿的“协会”特征。接待我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值班员——如今一般称作“长者”,不过这词在雅凯的词汇中并不存在。店里没有其他人,如果他不是那么努力地表现出忙碌的样子,我会觉得自己惊扰了他。计算机尚未占领此地。主导这里的依然是泛黄的索引卡片,油印的折叠册子,模糊的印章和它上边的金属油墨。

我略带尴尬地声明来意——因为心中尚未完全拿定主意,我,想去朝圣之路。当时的气氛像在忏悔室里,我还不知道他并不会问我“为什么”这个问题。我先发制人地试图列举理由,但显然,它们听起来很假。老先生笑了笑,回到实际的问题:姓甚,名谁,出生日期。

他慢慢地引导我进入正题:我是愿意带证入会(更贵)呢还是不带证,就是说付最少的钱:他把每种选择的价格都告诉了我。几欧元的差价于他而言是如此重要,他把两种入会方式的具体内容都对我详尽地解释了一番。我把这归结为一份令人赞许的友爱精神:不剥夺低收入者踏上朝圣之路的权利。而等我踏上这条路之后才有机会明白其实另有原因:朝圣者们花许多心思来避免付钱。通常不是出于需要,而是一项运动,一个表明自己属于该俱乐部的记号。我见过一些步行者,都很富有,可他们没完没了地计算着,就为了决定是问酒吧再要一个三明治(有四个人),还是再走三公里到一家不一定靠得住的面包店去买。圣地亚哥的朝圣者,人们称之为雅凯,并不都是穷人,有些人远远算不上贫穷,可他们的行为举止却如穷人一般。我们可以将这行为与宗教上的三个誓愿之一联系起来,另外两个誓愿是贞洁和服从,它们从中世纪开始就成为进入宗教生活的标志;我们也可以简单地称之为吝啬。

无论如何,一旦有了通行证,你就得尊重它的用途并且适应它:不论朝圣者是否走向上帝(这是他的事),他都得拽着魔鬼的尾巴向前走。

当然,你也会遇见许多人为自己安排了舒适的朝圣,从一家酒店到另一家酒店,从豪华大巴到殷勤的出租车。雅凯们通常会惺惺作态地说:“每个人都可以用适合他的方式走这条路。”然而,不久大家就会明白,在这表面的宽容背后,隐藏着“真”朝圣者对“假”朝圣者强烈的鄙视。真朝圣者通过尽可能少花费来标示身份。诚然,在缺乏选择的情况下,比如生病或庇护所人满了,真朝圣者有时也不得不屈尊入住酒店——尽可能简朴的酒店——与奢侈的游客为邻。不过,他必然会表现出与众不同的地方,例如不经意间把前台碟子里的糖果都吃光。

对此尚一无所知的我,干了第一件蠢事:我豪爽地选择了带证入会,这突出强调了多出的三欧元对我不是一个问题。

值班员代表协会向我表示感谢,可他的一丝微笑足以表明他对我抱有些许同情。“主啊,请您原谅他吧,他(还)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圣雅各之友协会发放的通行证是一本淡黄色的手风琴状折叠册子。说实话,它看上去并不起眼,未来可能的朝圣者在回家途中不禁笑了起来。使用的纸张应该被回收了三次,上面印着大大的方格以收集每段旅程的印章,看上去实在不大正规。不过作为一本通行证也算过得去了。它的价值只有在朝圣之路上才能得到体现。

当你在包里翻寻上百次,才将被暴雨湿透的通行证掏出,想将它烘干却遍寻不着取暖器;当你担心将它遗失了,在旅舍负责人狐疑的目光下焦急地寻找;在令人精疲力竭的一段段旅程终点,当你欢欣雀跃地把它摆在旅游局工作人员的桌面上,而他,带着厌恶的表情,用官方印章在上边一掠而过,显然是怕印章受损;到了孔波斯特拉,当你骄傲地在市政府代表面前将它展开,等他用拉丁文书写你的朝圣证书,那时,你便会掂量这圣物的价值。返程时,通行证与其他幸存物品一道,遍布见证了这段艰难历程的痕迹。

虽然这般比较显然没有意义,但我还是想说,我那皱巴巴、脏兮兮,在太阳下晾晒过的通行证让我想起了外祖父被俘后带回来的那些纸片:粮票或医疗券,对于被关进集中营的外祖父,它们应该有着无尽的价值,我能想象他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保存在身边的。

朝圣之路的不同之处在于,孔波斯特拉不是惩罚而是一次心甘情愿的磨难。至少人们是这么认为的,尽管这观点很快就会遭到现实经历的反驳。无论是谁踏上这条路,早晚都会感觉自己受到了审判。就算是受到自己的审判也改变不了什么:人们对自身施加的制裁其严苛程度通常并不亚于社会。

人们怀着自由的信念向圣地亚哥进发,不久就发现自己和其他人一样,成了孔波斯特拉的一名普通苦役。肮脏,疲累,始终不得不背负重担,看上去像群犯人,朝圣之路上的苦役们体会着兄弟般的情谊。有多少次,我和其他脏兮兮的朝圣者一起在旅馆门前席地而坐,按摩疼痛的双脚,咽着用微不足道的价钱买来的难闻的口粮,被其他路人全然忽视,而他们正常,自由,衣着靓丽,鞋履光鲜,那时,我觉得自己就像索尔仁尼琴笔下的苦囚,朝圣之路上的一个穷苦人,这就是人们口中的朝圣者?

这就是通行证给你们的判决。归途中,最不可思议的事,是想起我们竟然付了钱来得到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