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三岛由纪夫作品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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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里聊起日俄战争时,松枝清显问最亲近的朋友本多繁邦,是否清晰地记得那时候的事。繁邦的记忆有些模糊,只依稀记得跟着大人到门口观看灯笼游行。战争结束那年,两个人都只有十一岁。要是记得更清晰就好了,清显心想。骄傲地谈论当时情形的同学,大多只是从大人那里现学现用,点缀自己似有若无的记忆。

松枝的家族中,清显两个叔叔死于当时的战争。由于两个儿子战死,祖母现在还在领取遗族抚恤金。不过抚恤金并不使用,而是原封不动地供奉在神龛上。

或许因为这个原因,家中也有日俄战争摄影集。其中,清显印象最深的,是明治三十七年即公元1904年。六月二十六日题为“得利寺附近阵亡者追悼祭”的照片。

这张棕褐色颜料印刷的照片,和其他众多的战争照片显然不同。构图像极了绘画,几千名士兵仿佛绘画中的人物一般排列井然,所有的效果集中到中央一块白色木制的墓牌上。

远景是朦胧的轮廓柔和的山峦,左侧广阔的原野渐次抬升,右侧随着稀疏的树丛消失在黄沙遍地的地平线上,右侧没有山,高耸的树丛之间,露出黄色的天空。

前景共计有六棵高树,保持合适平衡与间距,直直地挺立着。不清楚那是什么树,树干亭亭而立,被风吹拂的树冠显得悲凉。

山脚下原野闪着微光,近前杂草低伏。

画面的正中央,可见一块小小的白色的木制墓牌,白布飘动的祭坛,以及上面放置的花束。

除此之外全是士兵,有数千之众。前景的士兵均露出背影,只能看到军帽下的白色垂布与肩头斜挎的皮带。他们没有列队,散乱着三五成群,神情低落。左下角前景中几名士兵,仿佛文艺复兴画作中的人物,表情沉郁地面朝镜头。左后方是难以计数的士兵,多得无法一一辨识,黑压压地从树下向远处延伸,形成一个半圆,直到原野的尽头。

前景和后景中的士兵,都笼罩在一层奇异的黯淡微光之中,绑腿和长靴的轮廓泛着白光,低垂的脖子和肩头也闪着光。照片上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沉痛的气氛,便是这个原因。

所有的人将波涛般涌动的心,献给中央的白色小祭坛、花和墓牌。延伸到原野尽头的巨大的集体,将一个用语言无法尽述的念想,朝向中央,使沉重如铁的巨大圆环安静下来……

那是一幅棕褐色的古老照片,给人带来的悲哀似乎是无限的。

清显那年十八岁。

他敏感的内心被如此悲伤忧郁的情绪所左右,不妨说他出生成长的家庭几乎没有对此产生什么影响。位于涩谷高地的宽敞宅邸里,要找到和他心思相近的人得大费周章。正因为出身武士之家,作为侯爵的父亲在幕府末年仍然以卑微的出身为耻。如果清显幼年没有寄养在公卿的家庭,或许不会成长为如此心性的青年。

松枝侯爵的府邸位于涩谷郊外,占地极广。十四万坪日本传统度量单位,一坪约合3.3平方米。的土地上,房屋鳞次栉比。

主屋是一栋日式建筑,庭院的一隅,有英国设计师营建的气派洋楼,能直接穿鞋进入室内的建筑,包括大山元帅府总共只有四家。松枝家便是其中之一。

庭院的中心是以红叶山为背景的大池塘,池中可以划船,有池心岛,萍蓬草有花可赏,也可采摘莼菜。主屋的大客厅正对着池塘,洋楼的餐厅也临池而建。

岸边与岛上,灯笼点缀四处,多达二百只。岛上立着三只铁铸的仙鹤,一只俯首,两只仰天。

红叶山顶的壶口处,瀑布飞流而下,辗转形成数叠,绕过山腰,从石桥下穿过,落在佐渡产赤石背后的凹处,汇入池水,滋润着菖蒲的花根,一到花期就绽放美丽的花儿。池中可以钓鲤鱼、鲫鱼。侯爵允许小学生们每年来这里郊游两次。

清显小时候被仆人吓过,害怕甲鱼。那是祖父生病时,有人送来一百只甲鱼供他滋补,后来放生在池塘里繁衍至今。仆人说,手指如果被甲鱼咬住,怎么也别想挣脱出来。

此外,还有几处茶室和宽敞的桌球室。

主屋背后是祖父种植的扁柏林,那里时常可以挖到野生的薯类。林间有小径,一条通往后门,一条爬上平缓的山丘,草坪广阔处,是家人称之为“御宫”的神社主殿,那里祭祀着祖父和两个叔叔。石台阶、石灯笼和石鸟居都与平常无异,石台阶下方左右两侧,通常放置狛犬放置于神社前驱魔的神兽,形似狮子。雕像的地方,安放了一对日俄战争时的炮弹,用油漆漆成白色。

神社下面建有稻荷神社祈愿五谷丰登的神社,供奉仓稻魂神。,门前是美丽的紫藤花架。

祖父的忌日在五月底,祭祀时全家聚集于此,正值紫藤花开,女人们避开日头,来到花架下。紫藤色的花影如同优雅的死亡阴影,映在比平时更精心梳妆的女人们白皙的脸上。

女人……

其实,宅邸里住着无数女人。

自然首先是祖母,她住在离主屋颇远的隐居处,八个女仆专门服侍她。无论晴雨,母亲习惯在早晨梳洗停当后,带着两个女仆去给祖母问安。

每次婆婆都左右打量儿媳。

“这发型不适合你,明天打扮得洋气点,保准合适。”她眯缝着慈爱的双眼说道。第二天梳了时髦的发型去,她又说:“都志子,你是古典美女,洋气的打扮不合适,明天还是梳圆发髻吧。”就这样,在清显记忆中,母亲经常改变发型。家中总有许多梳发师傅带着徒弟忙忙碌碌,除了主人的头发,四十多个女仆的头发也归他们打理。梳发师傅对男子的头发表现兴趣只有一次,那是清显在学习院读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去宫中的贺年会扶裾。

“您学校里规定剃和尚头,可今天穿盛装礼服,和尚头可不合适。”

“可是留头发会挨骂的呀。”

“没事,我来弄个发型。反正您要戴礼冠,我让您脱了帽子比其他小伙子更有男子气概。”

话虽这么说,十三岁的清显头发剃得很短,能看见青青的头皮。梳发师傅梳得头皮发疼,发油渗入皮肤。他无论怎么夸耀自己的手段,镜子里的脑袋依旧没有丝毫改变。

在贺宴上,清显获得了难得的美少年的赞誉。

明治天皇曾一度临幸松枝府。当时为了招待贵宾,在庭院里举行了相扑以供赏鉴。大银杏树周围张了帷幕,天皇陛下在洋楼的二楼阳台观瞻。那次清显获准谒见,脑袋被天皇抚摸过。这事距离这次新年扶裾,已经过去了四年。陛下或许还记得我的长相,清显心想。他也将此事讲给梳发师傅听。

“啊呀,是吗?少爷的头被天皇陛下摸过呀。”

梳发师傅在榻榻米上退后数步,对着清显稚气尚存的后脑勺,一本正经地击掌膜拜。

扶裾裙童的服装,下身是过膝的短裤,上身穿成套的蓝色天鹅绒上衣,前胸左右两边共有四对白色大绒球,左右袖口和裤子上也装饰着同样柔软蓬松的绒球;腰间佩剑;穿白袜,配系扣子的黑色漆面皮鞋;在宽边白色蕾丝的衣襟中央,打着白色丝绸的领带;点缀以巨大羽毛的拿破仑式帽子用丝绸绳悬在背后。从华族子弟中选出二十名成绩优异者,在新年的三天时间里轮流扶裾,皇后的长裙由四人牵持,皇妃的需要两人。清显给皇后、春日宫皇妃殿下各做过一次裙童。

轮到给皇后扶裾时,清显轻手轻脚地走过仆人们用麝香焚熏的走廊,进入谒见的房间。在宴会开始之前,他站立皇后身后等待宾客谒见。

皇后气质高雅,聪明无比。不过那时候她已上了年岁,年近六旬。与其相比,春日宫皇妃才三十左右,其美貌、气质、匀称的身材,无不显示出灿烂如花的容姿。

此时在清显眼中浮现出的,并非凡事朴素低调的皇后的裙裾,而是皇妃殿下的,那是白色宽大的皮草上分布着黑色的斑纹、周围嵌有无数珍珠的衣裙。皇后的裙摆上有四个抓握处,皇妃殿下的有两个,清显与其他侍童反复练习过,握住裙摆按照一定的步履前进,并不困难。

皇妃殿下漆黑的头发闪着湿羽般黑色的光芒,从身后看去,绾起的头发下方,细发渐渐融进丰腴白皙的颈部,过渡到礼服中裸露出的光泽的肩膀。她行走的姿势端庄果敢,身体的晃动没有传到裙摆。在清显眼中,那舒展的裙摆芬芳的洁白色,随着乐音,好像漂浮不定的浮云,使得山顶的积雪时隐时现,感觉在起伏浮沉。那一刻,清显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了女人美得令人目眩神迷的优雅的核心所在。

春日宫皇妃裙裾上也遍洒了法兰西香水,那香气盖过了老旧的麝香味。经过走廊时,清显一个趔趄,转瞬即逝的当儿,裙摆被他用力拉了一下。皇妃殿下略微侧过头,面含温和的微笑,向失态的少年表示自己无意责怪。

皇妃殿下回头的动作细微得不易察觉,她亭亭站立着,面颊微侧,对清显浮现出一丝微笑。那一刻,鬓际的发丝滑过她高峻的白皙脸颊,细长的眼梢,流盼的一点黑色所点燃的微笑如同闪烁的火焰。她的鼻梁线条优美,有种微不足道又遥不可及的清丽……那甚至不足以称为侧面的角度,一瞬间散发的光芒,仿佛侧视洁净的晶体断面时,刹那间闪现的彩虹。

话说清显的父亲松枝侯爵在贺宴上见到了儿子。他望见亲生儿子穿着华美的礼服,不禁沉浸在喜悦之中,多年来的梦想终于成真。飞黄腾达到能在私宅恭迎天皇的圣驾,心中惴惴然仿佛冒牌货的感觉被彻底打消。松枝侯爵在儿子身上看到了未来与宫廷、新华族毫无间隙的深交,那是公卿与武士风格的最终统一。

席间,侯爵听众人夸赞儿子,起初颇为欣喜,到末了却不安起来。清显过于秀美,与其他侍童相比,即便不带偏爱的眼光也是如此出众。他洁白的脸颊泛着红晕,气色颇佳;眉毛挺拔,长长的睫毛下,孩童般圆睁的黝黑双目晶莹闪亮。

被人们如此说起,松枝侯爵第一次注意到儿子突出的美貌,反倒缺了果敢的气质。然而他生性乐观,不安的心情宴席后便烟消云散了。

毋宁说,这种不安在清显给皇后扶裾前一年,已经积淀在十七岁时住进侯爵家的饭沼心中。

饭沼是清显的伴读,因学业与体格均优于常人而由鹿儿岛乡下的初中举荐,来到松枝家中。松枝侯爵的先祖在当地被视作神灵,豪放不羁,对他们的想象能凭借的也只有家中与学校中听到的谈论。然而来这儿的一年里,侯爵府的奢靡与想象中截然不同,这刺伤了少年饭沼的心。

其余的事他可以视而不见,可是对于托付于自己的清显则无法如此。清显的秀美、纤弱,对于事物的感性、思维方式、兴之所向,所有的一切都不合饭沼的意趣。侯爵夫妇教育的态度,也总是出乎饭沼的意表。

“假使我是侯爵,决不会这样教育自己的小孩。不知道侯爵大人是如何理解先祖遗训的。”

侯爵家祭祀先祖颇为隆重,平日里却极少谈及。饭沼原本幻想着他们时常念及先祖,多少流露出诚挚的追慕之情,但是一年下来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结束了扶裾的大礼,清显回到家里的当晚,侯爵夫妇张罗了一场没有外人的家庭庆宴。十三岁的少年清显被半捉弄半强逼的劝酒弄红了脸,到了就寝时分,被饭沼扶着回到卧室。

少年清显窝在丝绸被褥里,枕着枕头,呼吸灼热,从短发到绯红的耳根附近,皮肤颤动间青筋浮现,皮肤纤薄得仿佛能窥见内部脆弱的玻璃构造。黑暗中他的嘴唇鲜红,吐出的气息仿佛丝毫不知苦恼的少年在戏仿苦恼的歌声。

纤长的睫毛、薄皙得仿佛多动的柔软水栖动物般的眼睑……饭沼望着这样的脸庞,这个完成了荣誉任务的雄伟少年,别指望他能做出感动与忠诚的誓言。

清显睁开眼望着天花板,双目湿润。被那么湿润的目光凝视,即便与自己的心意相悖,饭沼唯有表现自己的忠诚。清显怕热似的把一条粉红赤裸的手臂枕在头下,饭沼帮他掖好夹棉睡衣的领口。

“这样会感冒的,您该休息了。”

“饭沼,你听我说。我今天出了个岔子,你保证不告诉我父母,我就跟你说。”

“嗯,什么事?”

“我今天提着皇妃殿下的裙摆,绊了个趔趄,殿下笑了笑没怪我。”

饭沼对于清显言语之轻浮、责任感之缺失,以及那湿润的目光中的迷离,无不感到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