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盘 给春日野菜注入满满的爱
四月一过半,季节逐渐从春天步入初夏。黄金周便近在眼前了。
碧空万里无垠,天气持续晴暖,这样的日子已经不需要穿外套了。道路两旁的树叶也愈发葱翠。
不止如此,白昼也变长了。若是冬天的下午五点,那早就是太阳落山、漆黑一片。而现在这个时候,即便到了六点开始营业的时间,太阳也都没有完全下落,天光尚存。
惠将门帘挂到店外,打开立式招牌的电源,将挂牌翻到了“营业中”那一面。
她刚刚返回到店内,走进吧台,立即就有顾客打开玻璃门走了进来。
“欢迎光临!”
“你好!”
看清来人后,惠不由得微笑了。那是上周偶然出现在店里的一位顾客。上次他是跟一位和他差不多上了年纪的男客人一起来的,而这次随行的是一位比较年轻的男士。
“老师,您经常来这边吗?”
年轻男士这么一问,老师摇了摇头说:
“不,我上周碰巧进来过一次……没想到是一家很不错的小店。”
老师的年龄在六十岁上下。个头瘦高,长相知性,温文尔雅,举止大方。他的声音柔和,又不失洪亮。因为这周边有多所学校和医院,看样子,这位老师大概是从事教育或者医疗方面的吧。
另一边,那位年轻男士显得非常瞩目。此人年龄应该在四十岁上下,如模特般仪表不凡。而且,那张脸完全不会给人轻浮的印象,可以说看上去冷静而透彻,充满知性、意志坚定的样子。惠觉得一直盯着人家看不礼貌,便移开了视线。不过,能感觉到他已经习惯了总是被人看。
“两位喝点什么呢?”
惠一面递上湿毛巾,一面问道。老师跟上次一样,要了小杯生啤。
“武林君喝什么?”
“我也要一样的。”
两人将视线投向吧台上摆放着的大盘子。
“小菜是从这里面选,对吧?”
“是的,请挑选点单。”
今天的大盘料理是煮款冬和油豆腐、凉拌卷心菜、新土豆炖鸡、煎蛋卷、炒牛蒡丝这五道。小菜盛在小碟子里,每碟三百日元,在主菜单里单点的话,会盛到小钵子里,每碗五百日元。
“好难选啊,看起来都很好吃的样子。”
老师喜滋滋地嘟囔着,考虑了一会儿。
“嗯……小菜要煮款冬,然后单点一份新土豆炖鸡。这可是我非常喜欢吃的啊。”
“给我来个炒牛蒡丝吧。”
“好的,谢谢。”
此时,不知为何,惠突然后背掠过一阵凉意。不知是对武林的什么东西起了反应。当她不由自主地回头凝视武林时,武林的手机响了起来。
“失礼了。”
武林从衣服兜里取出手机,目光落到屏幕上,恼恨地皱眉道:
“老师,非常抱歉。好像研究室那边出了什么乱子。”
武林麻利地站起身来,鞠躬致歉。
“没事儿,你快去看看吧。”
老师挥了挥手,儒雅大方地答道。
“对不起,我先告辞了。”
武林再次鞠了一躬,小跑着出了店门。
坦白讲,惠松了一口气。虽然详情不明,但是,她从武林身上感觉到了一种险恶的气息……
惠在收拾武林的座位时,老师不慌不忙地盯着挂在墙上的“今日推荐菜”。
蚕豆、萤鱿、竹笋冬葱凉拌蛤蜊、刺龙芽和黄瓜香天妇罗、炸蛤仔、银鱼鸡蛋羹。
老师喝着啤酒,筷子伸向新土豆炖鸡。这道菜的做法是先洗干净带皮新土豆,然后和鸡肉一起用橄榄油炒一炒,炖煮好。因为还放了青豌豆点缀,看上去也很赏心悦目。
老师用筷子夹着青豌豆,有些惊奇地说道:
“这个豆子很好吃啊。不是罐装的那种吧?”
“不是,我买的是带豆荚的,这个季节的新鲜货。”
惠在心里做了一个欢呼雀跃的胜利姿势。能注意到这种细节的顾客并不多。
“嗯……这个也很难决断啊。怎么办呢……蚕豆和萤鱿,再给我一份凉拌菜。”
“好的,知道了。”
老师喝光了玻璃杯里的啤酒,清空了碟子里的小菜,小钵子里的煮菜也已经吃了一半以上。
惠首先将蚕豆盛到容器里,端给了他。虽然只是简单地用盐煮了一下,但因为时令马上就过了,因此这道菜是这个季节到小饭馆不可欠缺的美味。
“酒有什么样的?”
“今天有喜久醉和日高见。喜久醉是静冈产的,日高见是宫城产的。两种都是很清爽、高级的口感,跟关东煮和刺身都很对味哦。”
“那么,就先来个喜久醉吧。来一杯冰镇的。”
惠往玻璃瓶里倒酒。热酒和冷酒用的容器是不一样的。上热酒的时候用陶瓷,上冷酒的时候用玻璃器皿。
惠特意没去过问武林的事情。尽量避免跟危险人物产生瓜葛是最稳妥的。
“请用。”
斟上第一杯酒后,惠用手指了下关东煮大锅。
“从今天开始,关东煮里面我放了竹笋和洋葱。都是当季的新鲜菜,您可以品尝一下。”
“竹笋啊……今年大概是第一次吃呢。”
老师眯起了眼睛。
“难得吃到,那就要你推荐的竹笋和洋葱吧。然后,再来份葱段金枪鱼和牛筋。上次就觉得很好吃,忘不了那个美味,今天我也不由自主地过来了。”
“呀,非常感谢。”
竹笋是连皮一起放到米糠水里焯过的,为的是去掉涩味,使口感更柔和。之后再剥皮切成细条,放到关东煮大锅里煮至入味。新鲜竹笋特别适合这种简单的料理和调味方式。一口咬下去,馥郁的清香、甘甜和微苦,瞬间满嘴蔓延。这样的美味也许正是春季野菜的特色吧。
老师嘴里含着竹笋,双眼陶醉般地眯成了两道缝。
“晚上好!”
不久,第二拨顾客进店了。来的是三位上班族常客。紧接着,接二连三有顾客进门,吧台上的十个座位坐满了。
“麻烦结账吧。”
在喝光了第二杯日本酒日高见之后,老师向惠说道。
“您要开发票吗?”
惠递给他收据时这么一问,老师拒绝道:“不,不用了。”
“谢谢您的光临。”
惠给他找完零钱后,从吧台里走出来,向他鞠躬道谢。因为是一个人操持店里所有的事,会有很多照顾不周的地方,所以惠觉得,至少在客人要走的时候,从吧台里出来送一送,也是一点心意了。
“谢谢款待。美咕咪食堂的‘美咕咪’,原来指的是季节的‘恩惠’啊。”
“哎呀老师,不敢当,您过奖,太感谢了。”
“请别叫什么老师。我姓新见。”
新见面露苦笑,轻轻挥手说:“那再见了。”便走出了店门。
从四谷车站徒步走一分钟左右,从千代田区一步迈入新宿区周边,那附近有一条叫作新道街的长约一百五十米的小巷。道路两侧除了为数不多的几家店铺,全都是饮食店。也不是什么高档饭店,尽是一些学生党和上班族可以轻松光顾的小店。
位于这条新道街的美咕咪食堂,是一家挂食堂之名的关东煮店。这家店历史悠久,上一任老板娘开店是在举办东京奥运会的1964年。那之后,距今十二年前,现任老板娘玉坂惠从引退了的上任老板娘那里,连货带铺一起盘下了这家店,继续经营至今。
实际上,惠原本是一位人气占卜师,饮食业方面完全是个外行,没有任何相关经验。全都是仰仗“关东煮”这种料理之便——将“现成的食材”放到锅里,美其名曰“关东煮”而已,这才勉勉强强支撑下来。然后,她拼命努力,一点点提高做菜的技术,不知不觉间,将小店水平提升到了“关东煮和时令美味料理店”。
可谁知,两年前,因为隔壁店铺起火,导致店铺所在的大楼全都被烧毁了。当然,美咕咪食堂也化为了灰烬。
一般这种情况下,就等着流落街头了。但是,借助在不可思议的缘分的牵引下,一直有交情的房地产租赁公司经营者真行寺巧的好意,惠成了新宿小料理店的外聘老板娘。去年又得以回到在原先的场所重建起来的大楼的一层,重新开了店。
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外聘老板娘那段修行经历也让她受益匪浅。不但菜品种类得以扩展,酒类知识也有所拓宽。
重新装潢开张的现在这个店里,吧台上摆满了各种大盘料理,每天不重样的推荐菜也广受好评。因为价格实惠,吃吃喝喝没有负担,下班回家的上班族和居住在附近公寓里的单身居民经常顺路过来吃个晚饭、喝个小酒。把这边当饭堂的客人越来越多,小店的生意也安泰无忧了。
暂且算是可喜可贺。
然而,这世间之事,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安稳平顺的日子往往持续不了很久。美咕咪食堂也眼看快有新的火种入侵了。
第二天九点过后,店里进来了两位顾客。
“哎呀,欢迎欢迎。”
来人居然是真行寺巧。他还是美咕咪食堂入驻大楼的老板。之所以晚上也戴着接近于“黑眼镜”的墨镜,是为了遮挡右眼睑上残留的疤痕。
真行寺平时极少会来营业中的美咕咪食堂。更罕见的是,这次居然还带着一位女伴。
“请坐,请坐。”
恰巧有两位女白领刚刚离开,吧台上空出来两个座位。惠一面劝坐、递湿毛巾,一面若无其事地打量那位女伴。六十岁左右的年纪,一位长相温柔的女士。惠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名字。
“这位是爱正园负责事务的大友麻衣女士。”
真行寺适时地介绍,帮她解了围。
“哎呀,失礼了,没认出您来。”
爱正园是一所儿童福利院。因为一些原因,由真行寺当监护人的少年江川大辉就在这家福利院。真行寺自己也是在爱正园长大的。现在虽然没有对外公开,但其实他一直在给予财政方面的援助。
“二位今天一起过来,很难得啊。”
“前几天真行寺先生顺道来院里的时候,我告诉他从四月份开始,我要搬到四谷这边住了。他一听便说,玉坂女士的店离车站很近,时间方便的时候带我过来坐坐。”
惠怀疑自己听错了。那个平素冷漠傲慢的真行寺,实在难以想象会这么亲切。还是说,他对惠以外的女性都很热情吗?
“谢谢您记挂。”
惠有些困惑地点头道谢。
“万一大辉有什么事,近处有熟人会比较方便嘛。”
真行寺面无表情地答道。他的心里似乎时刻挂念着大辉。虽然他跟大辉的母亲美里的缘分,只是曾借给过她就读营养师学校的学费而已,但是,他觉得美里是个认真诚实的人,就代替年纪轻轻却不幸丧生的美里做了大辉的监护人。
对于母亲去世、父亲行踪不明,姨妈又相当于逃窜到国外的年幼的大辉来说,在这种着实令人惶惶不安的处境当中,有一个牵挂自己的成年人在身边,是多么让他放心啊。更何况真行寺还是个值得信赖的大人。
“您喝点什么?”
“生啤,小杯的。”
“那我也要一样的吧。”
第一次来店里的麻衣一面用湿毛巾擦着双手,一面好奇地瞅着大盘料理。
“今天的大盘料理有炸炖新土豆、蛤仔炒鸡蛋、炖春笋、培根炒芦笋、重渍熏鲑鱼卷心菜。小菜请从这边选一个。”
麻衣指着大盘料理问道:
“这个重渍熏鲑鱼卷心菜,是像腌渍北海道鲱鱼那样的吗?”
卷心菜的翠绿和鲑鱼的粉色重叠成千层酥状的这道美味腌菜,看起来就十分新鲜。麻衣的目光也熠熠生辉。
“也许有相似的地方吧,不过这道菜只腌过一个小时。所以比起腌菜,我觉得更接近沙拉,是用盐曲来调味的。”
“请给我一份那个吧。”
麻衣要了一份重渍熏鲑鱼卷心菜,真行寺要了炖春笋。
端上来喝的之后,接着上了小菜。麻衣立即拿起筷子开吃。
“啊,真的呢!熏鲑鱼虽然口感清爽,但是很有嚼劲。感觉它不是配角,而是主角。”
麻衣吃了一口,深深点头赞叹道。然后,她看向惠说:
“不愧是真行寺先生推荐的店。虽然这里是关东煮店,但是时令菜品也很丰富呢。”
接着,她的目光扫向墙上挂着的“今日推荐菜”。
海带卷鲷鱼片,凉拌萤鱿土当归,煮芦笋,罗勒酱拌蚕豆、牛油果和小番茄,刺龙芽和黄瓜香天妇罗。其中,天妇罗和凉拌萤鱿土当归已经售完,被惠画线划掉了。
麻衣似乎犹豫不决,不知道该选哪个好。
“今天最推荐的是海带卷鲷鱼片。虽然只是稍微腌了一下,但是跟刺身的味道有所不同,建议您尝一尝。”
“真会做买卖啊,那就要海带卷鲷鱼片吧。”
真行寺当即回应道。麻衣跟着说:
“我也要海带卷鲷鱼片。”
海带卷鲷鱼片跟腌菜一样,做起来并不费事。在鲷鱼片上撒一点点盐,把它夹进用酒擦拭过表面的海带中,再用保鲜膜包起来,放到冰箱里一个晚上就做好了。用盐沥去多余的水分之后,鲷鱼充分吸收了海带的美味。看上去虽然与刺身没有多大差别,但是咬上一口,你便会惊讶于它别具一格的味道。那黏黏糯糯的口感,将海带的鲜美充分缠绕到了舌尖上。
惠将海带卷鲷鱼片放到两人面前,配上了一小碟橙醋。
“只蘸芥末享用也很好吃哦。”
刚要将筷子伸向海带卷鲷鱼片的真行寺忽然停下了,问道:
“今天有什么日本酒?”
“有矶自慢和泽屋松本。矶自慢虽然也很好喝,但是泽屋松本跟海带汤汁入味的煮菜是绝配,所以我觉得它肯定也很适合海带卷鲷鱼片。”
“那么就要它吧。大友女士要什么呢?”
“我也要一样的。”
“好的。”
惠一面往玻璃瓶里倒酒,一面琢磨着真行寺的想法。
大友麻衣是爱正园负责事务的员工。真行寺虽然没有公开过,但是一直在暗中向爱正园提供财政援助,也就是类似于所谓理事的身份。即便如此,真行寺对待大友的态度也没有任何的架子,甚至还能看出来有些谦让。这不是一天两天的态度,毫无疑问,他在作为实业家获得成功之前,一直对照顾自己长大的福利院保持着这样的姿态。
真行寺虽然在工作上是精明强干的实业家,可是在私生活上,或许是对自己老之将至,却仍无妻无子的人生感觉到了寂寞。正因为寂寞,所以他才想要向原本没有任何照顾义务的大辉伸出援手吧。
这对惠来说也十分感同身受。虽说已经进入了百年人生的长寿时代,可是,他们已经是人生过半的年纪,今后估计无法再活出与以前活过的同样的年数了,也会变得无法做到以前可以做到的事情。
惠突然发觉,人生有时候要从终点倒计时来考虑。明明十二年前还是一心只往前看的。
“白萝卜、魔芋、油炸豆腐。”
真行寺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到现实。
“好的。大友女士要点什么关东煮呢?”
“嗯……要白萝卜和鸡蛋。这个成串的是什么?”
“这个是牛筋,这边是葱段金枪鱼……中肥金枪鱼和深谷大葱。”
“那我再来份牛筋和葱段金枪鱼吧。”
麻衣眼睛盯着牛筋,开心地说道。
“这肉很肥啊,跟便利店里的牛筋完全不一样。”
“谢谢。牛筋和葱段金枪鱼是本店引以为豪的菜品哦。”
惠将关东煮盛到盘子里递过去的时候,三位上班族顾客招呼她了:
“老板娘,麻烦结账。”
“好的,谢谢。”
时间已过十点钟,顾客们纷纷开始离开。
“也麻烦给我们结一下账吧。”
真行寺举起了一只手。
“今天非常感谢您陪我吃饭。”
“哪里的话。吃了这么一顿好吃的,我还要感谢您呢。”
真行寺和麻衣起身离座,互相鞠躬致谢。
惠也走出吧台,跟两人客气地道谢:
“非常感谢两位今天光临。”
真行寺环视了一圈店内,对麻衣说:
“就是这么一家朴素的小店,请您多来给她捧捧场。”
“好的,当然要来。关东煮和其他菜都很美味,我已经完全被折服了。近期一定会再来的。”
“请多多关照。”
惠走到街上目送两人离开。真行寺朝车站方向,麻衣则朝着相反方向走了。真行寺到哪里都是坐他配有司机的汽车,大概是让他的司机在某个地方等着吧。
送他们出门,就像是放出了信号一样,其他顾客也纷纷起身告退。十点半的时候,吧台上很快已经空无一人。
惠到外面想去收拾门帘时,真行寺往这边走来。
“哎呀,是忘拿什么东西了吗?”
“有点事想跟你聊一聊。等你把店里收拾完再聊也行。”
说着,他再次在吧台上坐了下来。
收拾好门帘和立式招牌,把“营业中”的挂牌翻过来变成“准备中”之后,惠返回了店内。
“要不要喝啤酒?”
“不用管我,现在已经是非营业时间了。”
“那我就自己喝了。”
惠取出两个玻璃杯,打开一瓶啤酒,倒上了两杯酒。真行寺也不跟惠碰杯,端起玻璃杯就放到了嘴边。
“你想跟我说什么?”
“黄金周你有什么安排吗?”
“怎么了?”
“店里休息吗?”
“我准备按照日历上的安排。就算开店也不会有顾客,公司和学校都休息了。”
“……说的是啊。”
真行寺点了点头,一副深表赞同的样子。
惠特意没有问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只是默默地等他说出后面的话。
“我从五月初开始,计划要去国外出差一个星期。这段时间里,大辉能拜托你照顾吗?”
真行寺有点难以开口的样子,皱着眉头说道:
“黄金周那段时间,有的孩子会离开福利院,回家住一阵。当然,也有一大半的孩子无家可归……不过,难得有那么长一个假期,哪儿都去不了的话,大辉恐怕会感觉很无聊吧。”
“真行寺先生也真不容易啊,要操好多心。”
惠这么一说,不知是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涩,真行寺再次眉头紧皱。
“我没问题啦!那做些什么呢?我带他去哪里玩玩吗?迪士尼乐园,迪士尼海洋乐园,国立科学博物馆,东京塔,天空树……哪里好呢?”
“我怎么知道!”
“不要那么说,好好想想呀!你小的时候,想去哪里玩?”
“我小时候还没有迪士尼和天空树。”
“东映漫画节呢?”
“不知道。”
“东宝冠军节呢?放过怪兽电影的。”
“也许有过吧,但是我不清楚。”
他回答得十分冷淡,让惠终于意识到,幼年时期的真行寺生活在一个破碎的家庭,备受虐待。也许压根儿就没有过儿时和父母一起度过的快乐回忆。
“我会好好想想男孩子有可能会喜欢哪里。迪士尼倒是不错,不过肯定会很拥挤吧。动物园、水族馆、游乐场……目黑那里的寄生虫馆又太过真实了,不敢去。”
惠故意用开朗的语气说道。
“或许可以邀请福利院里跟他关系好的几个小朋友一起去玩。比起单独跟我这个外人阿姨相处,跟自己的朋友们玩,大辉小朋友会更开心吧。”
真行寺的表情这才平顺下来,不再皱着眉头。
“对,那样比较好。”
然后,他把脸转向惠,说道:
“对不住,拜托了。我不擅长跟小孩子打交道。光大辉一个人就对付不了,一想到有三四个孩子围着,脑袋都大了。”
“您这意见很诚实啊。”
惠年轻的时候也不喜欢孩子。但是,随着年龄增长,那种不擅长与孩子相处的意识逐渐淡化了。对于大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打过交道的关系,甚至还有一种亲近感。当然,一切都是从大辉的姨妈来找碴儿,说他是“真行寺私生子”的那场骚动开始的……
“这是经费。不够再问我要。”
真行寺从上衣兜里掏出钱夹,从里面抓了五六张一万日元的纸币放到吧台上。
惠两手叉腰,夸张地叹了口气说:
“真是的,不要再这样了嘛!我一向都受你关照,已经够欠你的了。”
不管是十二年前放弃做占卜师的时候,还是前年大楼起火,店里被烧掉的时候,如果没有真行寺的帮助,惠是不可能重新振作起来的。
既非家人也非爱人,真行寺之所以那么贴心地帮助惠,原因没有别的,就是因为惠的占卜师傅尾局与曾经是真行寺的救命恩人。对于亡师的恩情和真行寺的厚意,惠觉得自己穷尽一生也难以回报。
“没有比免费更贵的东西了。更何况,我才不要为这种事欠你的情。”
真行寺用鼻子哼笑了一声,头也不回地朝店外走去。
接下来那一周的周一是二十七号。黄金周马上就要拉开帷幕了。
光顾美咕咪食堂的客人们的话题,也自然而然地扯到了连休上。
“老板娘有什么计划啊?”
几乎所有客人都会顺便问惠一句。
“在家里悠闲度过吧。不过,亲戚一家要来东京,我打算就带着孩子们出去玩玩,两口子大人好好逛逛东京,过个二人世界。说起来,您知道孩子都喜欢什么地方吗?”
惠也借机努力收集情报。
“您亲戚的孩子多大了?”
“六岁。明年上小学。”
“那么,原宿和涩谷那样的地方不太合适呢。”
“男孩?女孩?”
“是个男孩……”
惠并不知道大辉在爱正园里跟哪个孩子关系好,必须请教一下大友麻衣才行。
“东京巨蛋城那边有两处以孩子为对象的玩乐场所。既有大人也可以玩的普通游乐场,也有面向幼儿的叫作ASOBono的地方。我家孩子上幼儿园的时候,我经常带他去。孩子总是玩得不亦乐乎。”
“啊呀,是吗?我都不知道呢。”
“一般孩子都会喜欢的地方,动物园怎么样?多摩或者上野那边。”
一旁的男伴插嘴道。
“老板娘,你知道东京儿童职业体验城KidZania吗?在丰洲那里。可以让孩子体验各种各样的职业,司机、消防员、模特、大厨,等等。我表妹曾经带孩子去过,说是特别好呢。”
两位结伴而来的女顾客也提议道。
“读卖乐园怎么样?好像在外国游客中间也很有人气哦。毕竟游乐场是儿童的天地。”
“台场的Aneby Trimpark也不错啊。因为在室内,不用担心风吹雨淋。附近购物商场里的美食广场也很好。”
“要是走远一点去千叶和埼玉的话,还能摘草莓呢。我觉得也可以坐巴士短程旅行一下。”
惠双手合掌,向吧台的客人们行礼道:
“谢谢大家提供的宝贵意见。后面我会认真考虑,好好选一选的。”
八点一过,刚开门营业就进店的两位上班族顾客要走了。接着,就像轮班一样,入口的门开了,新进来一位顾客。
“呀,欢迎光临!”
惠的声音忍不住有点儿激动。来人是大友麻衣,前几天刚刚来过,没想到会这么快再来。虽然她说过会再来的,但是一般情况下,说什么改天再来,通常不会真的来。
“来吧,请坐。”
惠给她安排了空出来的吧台座位,递上了湿毛巾。
“请给我生啤,小杯。”
麻衣一边看着大盘料理,一边说道。
惠挑起话头,问了问麻衣四月份搬来四谷的情况。
“最近怎么样?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吗?”
“嗯,一个人过日子简单。不需要的东西在搬家的时候就已经处理掉了。”
“您之前住在哪儿?”
“葛饰区的柴又。”
“啊呀,寅次郎先生那里吗?那可是个有名的地方呢。”
“托电影的福吧。”
麻衣的眼神飘远了。
“五年前,我老公去世了。虽然感觉房子一个人住太大了,但好在还有一只猫陪伴。去年年底,那孩子也走了,最终只剩下我一个人……所以我便下了决心。”
“住了那么多年的老宅子,很舍不得离开吧。”
“嗯,是啊,不过也确实很老旧了。”
麻衣暂时停止交谈,眼睛看着关东煮大锅。
“来份牛筋、葱段金枪鱼、鱼丸,再要个炸鱼肉饼吧。”
然后,她抬头看着架子上摆放的日本酒瓶子。
“今天推荐什么酒啊?”
“王禄和奥播磨。两种都是醇厚美味的好酒。王禄凉爽、纯正,奥播磨口感饱满。”
“那我就喝王禄吧。”
点完单后,麻衣又将话题拉回到了住房上。
“再说了,考虑到今后的日子,比起独门独户,还是住公寓比较安心。倒垃圾、传阅板报、跟居委会打交道……我也渐渐开始对这些事情感到麻烦了。现在就打怵这些的话,那么十年、二十年以后怎么办呢?想一想就……”
“非常理解。”
年轻时完全不以为意的事,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会觉得有负担。如果让惠突然搬到独门独户的房子里,不得不因为要和居委会打交道或者倒垃圾的事情而成天被唠叨,说不定会压力过大,身体都被搞垮吧。
“不过,柴又和四谷可是离得挺远啊。”
“其实挺偶然的。三丁目那边有一家猫咖。我去完那边回家的路上,碰巧看到了房产中介打的广告,便找到了现在这个公寓。在那之前我一直在找房子,找了好几个月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最终却那么快决定下来了。这也是种缘分吧?”
“是的。”
惠十分确定地点头道:
“房子和婚事,都是要定就会很快定下来的哦。”
突然举出结婚的例子,令麻衣有些诧异。
“店里的顾客有几位结婚了。从相遇到结婚,大家都很快呢。根据婚姻介绍所的统计,据说男女从认识到决定结婚,大都是在半年以内。”
“想来,住房和婚姻都是要长期相处的呢。”
麻衣表示认同之后,神情落寞地垂下了眼帘。
“话说回来,所谓的丧失宠物症候群,原来是真的。我老公去世的时候,我还没有那么低落,很快便振作起来了。谁知道,米可走了之后,每天空虚得很……在福利院里的时候,有同事和孩子们相伴倒还好,可是下班一回到家里,怎么说呢,黑漆漆的房间,孤零零的一个人。”
惠感同身受。她虽然没有养过宠物,不过下班之后,回到空无一人的房间,便深感寂寞。想象了一下麻衣去猫咖排解自己失去爱猫的寂寞的样子,惠忍不住同情起来。
“大友姐,再养一只猫怎么样?我觉得失去小米可的悲痛,只能通过其他猫咪来治愈。”
惠认识的朋友当中,有一位女士在自己相伴十九年的宠物猫死了之后,通过参加志愿者活动领养了一只猫咪。
“她绝没有忘记之前的猫,她对它的爱是永恒的。她说,她并不是把别的猫当成原来那只猫的替代品,而是当成新的生活伴侣来接纳。我很明白她的心情,觉得那种积极向上的态度很棒。”
麻衣悲伤地摇了摇头。
“我也考虑过,但是不行啊。领养有年龄限制。”
“年龄?大友姐还挺年轻的啊。”
“六十二岁了呢。”
麻衣有些郁郁寡欢,叹了口气。
“非营利组织拒绝六十岁以上的人领养。说是如果领养人自己无法照顾领养的猫狗的话,要是有监护人等代为照顾,就可以接受。可是我家没有孩子,我倒是有个哥哥。但是,我嫂子不喜欢猫,所以完全没有招了。”
麻衣这么说着,像外国人一样将两手举到与肩同高。
“不过,这也太过分了吧。现在明明都说是百年人生的长寿时代了。从日本人的平均寿命来考虑的话,六十岁的人再活个二十来年,应该是没问题的嘛。”
“唉,人确实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衰老下去,这是事实,我也没法说些强硬的话。不过,真的是深受打击啊。”
麻衣拿起玻璃瓶,往玻璃杯里倒了酒。瓶子里的酒只剩下一点儿,所以倒了不满半杯。她看着杯子的眼神有些犹豫不决。看来还想再喝一点,可是再要上一杯酒又喝不了……
因为店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了,惠马上提议道:
“小店免费赠送一杯酒,咱俩一起干杯吧。”
“哎呀,太开心了,谢谢。”
“要喝什么酒呢?”
“嗯,这么难得,这次就请给我奥播磨吧。”
麻衣又追加了牛筋和葱段金枪鱼的关东煮。
“干杯!”
惠跟她碰了碰杯,喝了起来。
“不过啊,如果是稍微上了点年纪的猫,好像有可能会转让给我。”
“也就是说,是认为饲养者会比猫更长寿吗?”
“没错没错。”
麻衣微微斜举起玻璃杯,喝了口奥播磨酒。
“米可是野猫生的仔。它刚刚睁眼的时候就被相关组织保护起来了,然后来到我家。真的是从奶猫时期一直养到大的。不过,现在没法提那么奢侈的要求了,如果有新的猫咪到来的话,会成为我人生中最后一只猫了吧。我想以这样的心态好好照顾它。”
“真希望你能碰上一只乖猫咪啊。”
“谢谢。”
两人再次碰了碰酒杯。
“对了,有件事想请教一下。”
惠想起了大辉。
“我受真行寺委托,打算在黄金周带着跟大辉关系好的两三个孩子出去玩玩。但是,我不知道孩子们喜欢去哪里玩,虽然店里的顾客们给出了不少主意……”
惠将顾客提议的候补场所一一列举出来,麻衣听得眉头皱起。
“黄金周无论去哪里都很拥挤啊。这段时间要去东京儿童职业体验城KidZania,需要提前四个月预约才行。去玩职业体验是不可能了。”
“要四个月之前吗?”
惠对自己的稀里糊涂后悔莫及。
“请问……有没有一个地方,我们现在也来得及去的啊?”
“我想想……看起来比较有可能的,大概就是摘草莓吧。”
“摘草莓吗?”
“东京附近的县市有很多草莓园。我觉得不至于所有的地方都人满为患。虽然当日往返的巴士旅行团可能已经被预约满了,但是如果乘坐电车和公交车,去那种没有团体游客的农园,应该就可以悠闲地享受采摘草莓的乐趣了。”
“原来如此。”
“我以前也跟朋友去过几次摘水果的旅行。还是摘草莓和樱桃最好呢。摘苹果或者梨的话,肚子很快就饱了。葡萄又太小,吃起来很费劲。”
麻衣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露出了明朗的笑容。
惠一面在心里祈祷麻衣能够再次养猫咪,一面琢磨着要赶紧查一查还不错的草莓园和交通方式。脑中瞬息万变地忙碌着。
四月二十八日,一看到开门迎来的第一位客人,惠简直是恰如字面意思那样“跳了起来”。
“由利小姐!”
“好久不见!”
来人是左近由利,一位非常能干的职场女性。她跟印度人系统工程师纳莱因·拉曼结了婚。当时她是一家大型服装公司的采购员,据说在公司里数一数二的能干。那时年龄已经四十一岁,但是婚后很快怀孕了,足月安产,生了一个女孩。听说她一直工作到怀孕八个月才开始休产后一年时间的产假和育儿假。
“真想你啊。回去上班了吗?”
“这个月开始上了呢。结果一上来就是黄金周,状态有点儿乱了。”
由利依然身材极好,高挑苗条。干净利落的短发,搭配单调的西装,跟以前一模一样。只是表情明显变得温柔了许多,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也变柔和了。大概幸福的婚姻生活会给身心带来好的影响吧。
“孩子和你老公都好吗?”
“父女都很健康。”
由利在吧台靠右的座位坐了下来。
“今天孩子由谁照看呢?”
“她爸看着呢。偶尔让我出来松口气。”
拉曼果然对由利很珍惜。
千千石茅子曾经对犹豫要不要跟刚刚丧妻两年的拉曼结婚的由利断言:“拉曼有之前幸福婚姻的回忆,所以一定也会努力让你幸福的。”算是从背后推了她一把。
茅子是一位五十岁过半的销售员,曾经一直在为独生女的婚事而烦恼不已。正因为人生中受了不少苦,所以她温柔善良,看问题也比较深刻。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在女儿要跟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中年男人步入婚姻的时候,她却猛烈反对。一时间,母女二人还断绝了往来,幸亏后来和好了。
茅子本人也在惠的推动下,跟一位年龄差距大到相当于是她孩子的青年结婚了。而且,两人现在还在大阪幸福地生活着。
短短一瞬的时间,过去的一切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掠过。时间的飞逝令惠有些仓皇失措。
“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也就是说给孩子找到托儿所了吧?”
“比较幸运,好歹找到了一家。我们本来是做好了思想准备的。如果国家认可主办的托儿所不行的话,上其他托儿所也可以。”
“祝贺祝贺。那你现在已经可以喝酒了吗?”
“嗯,解禁啦。反正又不是母乳喂养。嗯……先来小杯生啤吧。”
点完生啤,由利有点儿好奇地环顾了一下店内。
“我听茅子姐姐说过。店里果然变样了呢。以前那个店是昭和复古版。”
“又旧又破是吧?现在环境变得又新又干净,有点儿因祸得福的感觉。”
“而且,以前吧台上没有大盘料理呢。这些可以单点吗?”
“是的。小菜也请从这里面点。小菜的量是三百日元一份,单点是五百日元。”
“好难选啊,眼花缭乱。全都很好吃的样子。”
今天的大盘料理有韭菜炒蛋、青豌豆炒虾仁、浅渍牛蒡、凉拌明日叶和重渍熏鲑鱼卷心菜。
由利凝视着大盘料理,认真地烦恼着。
“首先给你推荐重渍熏鲑鱼卷心菜吧。不大多见,对吧?然后是这个青豌豆,不是那种罐头或者冷冻的,而是新鲜的时令豌豆,也很推荐。明日叶既美容又健康……”
“您这不是全都推荐了一遍嘛。”
由利扑哧一声笑了。她要了凉拌明日叶做小菜,单点了炒菜和重渍熏鲑鱼卷心菜。
“现在问虽然有点儿晚了,但我还是想问问你,婚后生活怎么样?饮食什么的还习惯吗?”
不管怎么说,由利的丈夫毕竟是个印度人,信印度教。
“没问题。他也喜欢吃日式饭菜。除了不吃牛肉,其他都吃。挺省心的。”
由利将青豌豆炒虾仁送到嘴里,轻轻点了点头。
“当季的青豌豆果然好吃啊。平时我只用罐头装的和冷冻的,能吃到新鲜正宗的,太感激了。”
“你一直有在好好做饭啊,佩服。”
单身时期的由利每天忙于工作,顾不上做饭。她一周来美咕咪食堂三次,以关东煮和时令料理填饱肚子。这可以理解,惠也很同情。不管男女,为自己一个人做饭,既无干劲,又嫌麻烦。
“需求是料理之母。他也经常帮着我做。”
由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又补上了“而且”。
“而且,我们还经常去萨提亚的店里。对他来说,那里的菜是‘母亲的味道’,对摩利来说,就是‘祖母的味道’。”
摩利是她女儿的名字。萨提亚指的是萨提亚·卡普尔,拉曼的表弟。他以前是印度一流大饭店的大厨,来日本后在船堀开了一家印度料理店,生意十分红火。
“冒昧问一下,小宝贝能吃咖喱吗?”
由利扑哧笑出了声。
“吃不了,吃不了。不过,我想先让她习惯一下咖喱香料的味道和气氛什么的,因为在她上小学之前,我想带她去看看爸爸的国家。”
由利曾经远渡至拉曼的故乡印度举办了婚礼,而年幼的小摩利对爸爸的国家还一无所知。
“印度那么远,回趟老家也是一件大事吧。像我这样的,黄金周要带亲戚家的孩子出去玩,脑袋都已经快炸裂了。”
“突然这是怎么回事呢?”
“有点儿特殊情况。我要照顾三四个六岁小朋友一天。但是这个时期,受孩子们欢迎的娱乐场地到处都是人,现在才开始找太难了。也就是去摘草莓好像还勉勉强强行得通。”
惠把从麻衣那里听来的原封不动地搬了出来,由利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摘草莓的话,我倒是知道一个好地方。”
“哎?”
“是之前公司活动去过的一个地方。不只是摘草莓,小卖店还卖草莓酱和刨冰。同一个场地里还可以烤肉,还养着山羊,这样能跟孩子们一起玩。里面还有踩高跷之类的项目。我觉得非常适合游玩。停车场很完善,也可以在JR君津站坐公交车去。走路的话,我记得也就不到二十来分钟的距离吧。”
“哟,真的吗?”
这出乎意料的有力情报,让惠不由得探身问道。
“稍等一下哦。”
由利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查了一下,很快找到了地方。
“我说的就是这里。仁木草莓农场。”
由利边说边将手机屏幕转向惠。上面介绍了草莓园的情况,附有地图。
“拿出手机来,我发给你。”
惠拿起放在吧台一角的手机,由利将那个网页链接以短信形式发给了她。
惠快速扫了一遍文字介绍。感觉确实设施完备,很适合领着孩子玩上半天。
“谢谢啦,帮大忙了。”
“我也没想到呢,这种事还能帮上你的忙。”
由利喜形于色地说道。
这时,玻璃门开了,走进来一位顾客。
“欢迎光临。”
是那位自称新见的男客人。截至今天,他已经连续三周都来了。
“来个生啤,小杯。”
新见在吧台靠左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从边上开始挨个端详大盘料理。
“请问,这个青豌豆是用新鲜的做的吗?”
又有人将目光停留在了青豌豆上,惠心中暗喜。
“是的,今天新买的。”
“那么我就单点那个炒菜吧,小菜要牛蒡。”
惠忙着接待新见的时候,由利的目光游走在今天的推荐菜上。
鲣鱼蘸汁片,煮芦笋,醋拌海蕴,味噌煮新土豆和牛筋。
由利一直盯着菜单看,有些不可思议地歪着脑袋问道:
“老板娘,这是初夏鲣鱼吧?不做鲣鱼酱吗?”
“初夏鲣鱼的肉质还不够肥,我觉得比起做成鲣鱼酱,不如搭配橄榄油更好吃。”
“哦……是这样啊。”
由利再次凝视着推荐菜单。
“蘸汁片和味噌煮牛筋,哪个更好吃呢?”
“嗯……这个嘛,我只能说两个都好吃啦。”
“那可就不好办了。我还想吃关东煮呢,帮我定一个嘛!”
“这样啊……”
考虑了一下,惠忽然灵光一闪,拍了拍胸脯。
“有了。那就各给你上半份吧。”
“真的吗?太好啦!”
“当作你给我提供草莓情报的回礼。”
这时,新见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
“老板娘,可以的话,也给我蘸汁片和味噌煮牛筋各半份好吗?看着都很好吃的样子。”
“谢谢。当然没问题啦。”
这样一来,蘸汁片和煮菜都卖出去了一份,对店里来说也是好事。
“由利小姐,日本酒给你推荐酿人九平次哦。用油做的菜适合喝醇厚的好酒,跟蘸汁片和味噌煮牛筋都是绝配。”
“好的,就要它了,先来一杯吧。”
由利竖起右手食指,一口气喝光了玻璃杯里剩余的啤酒。
新见刚把浅渍牛蒡放到嘴里的时候,入口的门又开了,有两位女客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位是大友麻衣。
“欢迎光临。谢谢您一直惠顾小店。”
跟大友一起来的那位女士大概七十多岁的年纪。皮肤挺白,一头漂亮的银发,色调柔和的女士束腰长上衣,配一条雪白的长裤。给人感觉非常优雅。
“这位是浦边佐那子女士,我在猫咖认识的。”
一介绍完,佐那子就朝惠微笑着点了点头。那微笑简直是热情洋溢。虽然现在看上去也很美,但是估计年轻时更是美得不可方物吧。
“麻衣女士说附近有一家可以轻松吃到美味料理的好店,邀请我来尝一尝。果然名不虚传,看起来都很好吃的样子啊。”
“怪不好意思的。这儿只是家简陋的关东煮小店。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您海涵。”
“哎呀,太谦虚啦。”
佐那子用手按着嘴角,微微一笑。动作自然流畅,毫无造作之处。
“两位喝点什么呢?”
“我要小杯生啤。佐那子姐要什么?”
“让我想想……那么,我也喝生啤吧。可以给我用最小的玻璃杯来一杯吗?”
“好的。”
惠给她们上完酒,开始做蘸汁片的时候,两人瞅着大盘料理,正在商量选什么菜。
鲣鱼蘸汁片的做法是,先将削下来的鲣鱼片摆放到盘子里,撒上洋葱薄片和罗勒叶,然后把橄榄油、捣好的蒜泥和盐混合而成的调味汁淋上一圈。其中,事先在鲣鱼片上撒盐和胡椒粉,用厨房用纸吸干水分是关键。光这一步,就能去掉鲣鱼的腥气。
“……好吃!连鲣鱼的概念都要被颠覆了呢。”
由利吃了一口鲣鱼片,由衷地赞叹道。然后,她将手伸向了装着酿人九平次的玻璃杯。
“老板娘,给我也来一杯日本酒。谢谢。”
看着眼前摆放的鲣鱼蘸汁片,新见也两眼放光。
麻衣和佐那子也快速扫了一眼邻居的蘸汁片,心里仿佛在说:“这个挺好吃的样子。”她们心有灵犀地点了点头,碰了碰杯。两人分别要了牛蒡、重渍熏鲑鱼卷心菜做小菜。
不久,蘸汁片和酿人九平次都吃喝得差不多的时候,佐那子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小册子。
“我说,难得有个休息日,一起去吧。”
“可是我这把年纪,参加什么婚活呀。”
一听到婚活这个词,惠的耳朵立马竖了起来。
“话虽这么说,但人是马上就会感到寂寞的啊。等到了我这个年龄,你就会明白。”
佐那子轻轻耸了耸肩。
“今后我们的年龄只会越来越大。可谁也不知道能活到哪一天。说不定可以再活上三十年左右。那么多年,每天都是一个人。这么一想,我就有些怀念老伴在的日子了。”
惠偷偷瞅了一眼麻衣。根据她前几天的坦诚相告,她丈夫死了以后,去年年底,自己疼爱的猫咪也死了,现在她经常去猫咖来排解独守空房的寂寞。虽然很想再养一只猫,可因为领养条件中的年龄限制,难以如愿……
“我觉得不用非得一下子就考虑结婚。抱着找一个茶友的想法参加也不错呢。如果能遇上志趣相投的人,也会聊得很开心,对吧?”
佐那子的话就像是在倾诉自己的内心一般,诚实到让人惊讶。正因为她深有感触,所以才能体会麻衣的孤独心理,发自纯粹的热心来提出建议吧?
“而且,这家猫咖很大,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猫咪哦。就当成去见见小猫咪嘛。那么长的假期,一直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家里,会很郁闷的。”
是的,惠在心里为佐那子助威。她以前听人说过,陪酒女除夕夜的自杀率很高。恐怕就是因为独自度过年假那么长的休息时间,心里被孤独感侵蚀了吧。
“请问……”
惠有些客气地插嘴道:
“不好意思,那个小册子是猫咖的简介吗?”
佐那子当即转过头来,看着惠的眼睛说:
“不,不是的,其实这是婚姻介绍所的简介。婚活现在也有很多种。这个是将喜欢猫的人聚集到一块儿相亲的活动。所以会场设置在一个比较大的猫咖里。”
“那可真不错。就算是只跟猫咪玩一玩,也很开心。”
“是吧?”
佐那子一副深得我意的神情,愈发热情地说道:
“其实我也是去年送走了我的爱猫。虽然很寂寞,但是我这个年龄又领养不了新的猫咪,所以只能断了念想,开始往猫咖里跑。我就是在那里遇到麻衣女士的。”
佐那子把脸转向猫咖所在的三丁目方向,小声地笑了。
“前年,我第二任丈夫去世了。所以从今年开始,我开启了参加婚活的新篇章。”
“您好棒!特别积极向上。”
“谢谢。还有很多人说我‘一把年纪了,不知羞耻’呢。”
“简直荒谬至极!”
惠极力断言道。
“我完全赞成浦边女士所说的。不管多大年纪,身旁如果有一位志同道合的伴侣在,毫无疑问会很幸福。我觉得比起忍受孤独感一个人过日子,主动寻求好的人生伴侣,绝对会让人生更加充实。”
“啊呀,老板娘说得太好了。”
佐那子像是寻求麻衣的认同一样,转向了她。
这时,新见不知想到了什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名片,从座位上起身。
“请原谅我的冒昧。我叫新见,今年开始在净治大学文学部担任客座教授。”
新见点头致礼,向佐那子递出了自己的名片。佐那子接过名片,拿远了一点,定睛一看说:
“文学部英语专业……新见圭介先生?”
“是的,我绝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佐那子跟麻衣对视了一眼,深深地点了点头。
惠也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新年度来附近大学上任的老师,所以才会从四月份开始来这边吃饭。
“有点儿难以启齿,您能把那家婚姻介绍所也给我介绍一下吗?”
“哎呀,是您找对象吗?”
佐那子面露喜色地这么一问,新见使劲摇了摇头。
“不是我,是我女儿。”
新见有些忧伤地摇头道:
“我女儿是个律师,马上就三十八岁了,可是还完全没有要结婚的想法。我想趁着自己有生之年,帮她找一个靠谱的伴侣。谁知道,她本人完全不想结婚。”
佐那子和麻衣都面露难色,皱起了眉头。
“这个……本人没有结婚意愿的话,恐怕很难吧。”
“既然她从事的是律师这么高大上的职业,也不用非得勉强结婚……”
新见的表情愈发悲伤起来。
“没那么舒服自在的。我女儿虽然是个律师,但是,别说从工作中感觉到价值,现在都已经感到停滞不前了。”
据说他女儿拼命学习,通过了司法考试而当上了律师。这个过程还是不错的。可是工作以后,在事务所里被委任的并非是她向往的那种“用法律来帮助别人”的工作。岂止如此,接的净是些榨取手续费,把离婚调解搞得复杂化,故意拖延交通事故的调解过程之类的昧良心的工作。
“最近她经常在家里叹气说,‘不该是这样的’。如果我老婆活着的话,还能好好安慰安慰她。可是我老婆三年前去世了。如果我也走了,女儿就成孤家寡人了。”
不知是不是从佐那子的坦白中获得了勇气,新见的坦言也毫无掩饰。
“等到那个时候,再着急地寻找伴侣,也许就晚了。至少在两三年内,她能要上孩子的可能性很大程度上接近于零。在变成那样的结果之前,我希望想办法让女儿幸福地结婚。”
新见的话里透露出一种迫在眉睫的悲壮感。佐那子和麻衣脸上都浮现出了困惑的神情。
“嗯……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由利像在班会中举手发言的学生一样举起了右手。
“我对这位老师所说的感同身受。我也是在四十岁之前一根筋只想着工作。去年幸亏有这位老板娘的帮助才结了婚。现在孩子也有了,回归了工作,过得很幸福。”
由利说的话饱含真挚的情感,没有人用责怪的眼神看她。
“我经常想,如果自己只考虑工作,一条路走到黑,等到了年龄退休之后,人生会怎样呢?或许还会遇到新的工作或兴趣,获得相应的幸福感吧。但是毫无疑问,感到寂寞的时间也会更多。所以我真心觉得,幸亏自己结婚了。”
由利缓缓地环顾了一圈在座的人,双手伸向惠。
“如果是参加婚活的话,我觉得借助老板娘的力量是最好的办法。至今在老板娘的帮助下,已经诞生了好几对夫妇。”
新见、佐那子和麻衣都非常惊讶地仰望着惠。
“她现在虽然是关东煮店的老板娘,但是过去可是人气爆棚的占卜师‘月光小姐’呢。”
“天哪!”
佐那子和麻衣同时喊了起来。
“我可喜欢读女性周刊杂志里那个专栏了!嗯……对啦,叫‘本周的白魔法’。”
“我买过那本《幸福的白魔法》!”
佐那子和麻衣一齐向吧台俯过身去。
“月光小姐,请务必帮一帮新见老师的女儿啊。”
“我也拜托您了。听那位太太说完,感觉这就像是自己家的事一样。”
新见向惠深深地行了个礼。
“拜托了。结婚虽然没有什么时间期限,但是生孩子是有的。我不想我女儿孤独终老。”
由利朝惠使了个眼色,莞尔一笑。
这种情况下,“我做不到”这样的话是说不出口的。原本惠就不只是对新见的女儿,对于佐那子、麻衣和新见本人,她也同样希望他们能抓住新的幸福。
“明白了,一定尽力而为。”
惠跟过去当“月光小姐”时一样,双手于胸前交叉成X形,做出了她的招牌动作。
“愿各位的未来一路光明!”